人间要好诗:白居易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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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宣州乡试到长安登科

可惜,男人对待功名之虔诚,总与早期情侣相对立,白居易和“婵娟子”的快乐时光也不会长久。贞元十二年(796)炎夏,白居易丁忧二十五个月期满。书也读好了,爱也爱够了,男儿行将奋斗出山。

次年,白居易长兄白幼文,仕任饶州浮梁主簿,做了一个难登品秩的小官。白居易也决计离开符离,一步步置身到主流社会中去。

白幼文到浮梁任职,可能与叔父白季康举荐有关。父亲季庚乃白家长子,季康为弟,时任宣州刺史崔衍属下溧水县令。宣州,为安徽省宣城市宣州区,南倚黄山,北通长江,东连江浙,西靠九华,地灵人杰。宣州泾县创造出宣纸来,成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关键的载体;宣州隶下溧水县,今为南京市开发区。偏偏溧水之中山,又是中国毛笔诞生地。这就有了大趣味,自唐代始,文人铺展四尺宣纸,挥洒中山兔毫笔,尽情赋诗作画,纸寿千年,流传后世,就是传统文化中具有标志性的最高享受。

白季康在溧水为官,政声极佳。白居易南下一千多里,要参加最初“乡试”,找的正是这位县令叔父。顺便说一下,白季康去世以后若干年,溧水县衙改为白公祠,溧水县里城隍庙,所祭城隍神便是白季康。

几十年后,白居易早已名满天下,他专程参加了这位叔父与婶母的合葬仪典,亲自为叔父撰写墓志铭。季康独生子白敏中,继堂兄白居易之后,亦为进士,后来还做了宰相。有这样一个儿子,又有白居易这样一个侄子,世人把白季康供奉于溧水城隍庙中,也就不奇怪了。

乡试之前,符离月下,白居易和湘灵挥泪话别,细节不得而知,少不得一番海誓山盟,私定终身。

有人考证唐代学子参试与户籍之关系,认为属地和“身份”都很重要,但是并不严格。初唐以来文风盛蔚,官学私学均已成形,平民学子经历寒暑苦读,每年都可以在本土县乡参加“常举”考试即“乡试”。成绩突出者,晋升州府一级“州试”,由州府大人亲自考核拍板,确定本州“贡生”即举人。此后,这位学子就可以积极准备跋涉赴京,参加朝廷大考,争取功名了。

白居易告别符离,前往宣州溧水参加“常举”乡试,势在必行。痴女湘灵除了眼含热泪衷心祝愿,再也不能说些什么。这一年(798),白居易已经二十七岁,功名大事,岂敢耽误下去。惊回首,同时代才子元稹,明经及第年仅十五岁,柳宗元和刘禹锡同年进士,一个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二岁,真不得了。

唐代科考偏重文学,以至大诗人层出不穷。白居易乡试一挥而就,进而参加州试到宣州,考题篇目,一为《射中正鹄赋》,一为《窗中列远岫诗》,答卷仍然拔乎其萃。贞元十五年(799),宣州刺史崔衍,将白居易确定为宣州贡生,推举到长安迎接进士大考。难免有人怀疑,这位白贡生,是不是县令白季康和宣州崔大人照顾了关系户呢?要回答此疑,并不简单。只因唐时荐举“州贡”赴京赶考,一旦成绩不佳,这位州衙大人就会受到朝廷质疑和惩罚。倘若有人检举营私舞弊,州官更要丟官辱门,结局不测。所以,天下“州贡”学子集结长安,州县两级大员同样肩负重责、坐卧不安。一旦荣登金榜,州县也将光芒四射。因此说,举荐学子赴京赶考,与州县官员之荣辱切切相关,是不能随便“照顾”的。

白居易在宣州初战告捷,便要掉头北上,途经鄱阳、洛阳到长安,参加次年春季京都大考。此时有件事值得一说:宣州距离浮梁不远,到浮梁去看望一下长兄白幼文,再往北去,也不太绕路。兄弟相见后,幼文大哥交给阿连一项艰巨任务,就是肩背一袋禄米(我想应该是大米),北归两千多里路,把米送给洛阳老母享用。很显然,白季庚去世后,全家生活重负压在长子白幼文身上,浮梁主簿,俸禄微薄,一袋禄米自然金贵,而白居易肩负米袋,只身跋涉两千五百里山川河流,其心灵深处所感,必将终生难忘。这项任务,与人杰首先劳其筋骨之说相吻合。白居易后作《伤远行赋》记其事:“贞元十五年春,吾兄吏于浮梁,分微禄以归养,命予负米而还乡。出郊野兮愁予,夫何道路之茫茫。茫茫兮二千五百,自鄱阳而归洛阳。”又说:“昔我往兮,春草始芳,今我来兮,秋风其凉。”

这一趟苦旅行程,让漂泊多年的白居易懂得了更多的国难民艰,一步步走向善思和成熟,诗人苦难的青少年时代,艰辛而又丰厚,他深刻地理解了民间疾苦,更懂得苦难之根源在于高层朝政的腐朽。这一切,对于他民本思想的形成,对于他一生立身行事的原则,影响极深,作用极大。

长安大考,等待着这位宣州举子的到来。

贞元十六年(800)早春,白居易终于站立在国都长安闹市街头。这一年,诗人已经二十九岁,三十而立,时不我待,在等待大考之际,他两眼清泪,忧郁不安,写下一首《长安早春旅怀》:

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

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

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长安夜景百般喧闹,与诗人向隅孤立的处境形成鲜明对比。安史之乱平复后,京城很快恢复了国际大都市的昔日风采,九州十国巨贾豪商,重新聚集而来。作家潘泰泉先生著《白居易传》,其中描绘此时长安景象,让人有如身临其境:

延兴门内昭国坊以及兴庆宫南东市场,更是店铺满街,喧声如潮,穿着各色衣服的买主卖主摩肩接踵,远远看去,宛若胭脂河上漂满花瓣,叫卖声,还价声,震耳欲聋,远远听去,又似兴善寺里五百禅师齐声诵佛,这里的二百二十行,花色齐全,山南海北货,应有尽有:卖官盐的,卖洛阳三彩的,卖洗心糖的,卖牡丹花的,卖浮梁茶的,卖黄莺儿的,卖石纹纸的,卖滇黔药材的,卖普贤像的,卖内丘瓷器的,卖苏州丝帛的,以及通过丝绸之路和海上通道,从波斯、大食、拜占庭、巴比伦等国来卖大宛马的、卖乐器的、卖珠宝的、卖白老鼠的……栉次鳞比,满目琳琅,直把两条大街塞了个水泄不通。

段落中间,连用十几处“卖”字,十分精彩。长安外表风貌恢复如前,可叹朝廷上下腐朽积弊很难改革,反而沉疴愈重也。

身居繁华盛景,白居易心事重重:“忆昔羁贫应举年,脱衣典酒曲江边。”一首《长安正月十五日》,既是忧己也是忧国:

喧喧车骑帝王州,羁病无心逐胜游。

明月春风三五夜,万人行乐一人愁。

这是白居易人生的分水岭。生活道路曲折困顿,艰难痛苦,民间疾苦声,朝政积弊事,由表及根,尽在胸中。

笔者注意到白居易为文处世的一个重要侧面,是他的人生独立性。要说朝野主流皇权至上,儒释道学说入脑入髓,对于古代作家虽有捆绑,但是,因为人生经历各不相同,由此形成的个人独立意识强与弱,又是至关重要一大元素,李白,就是一个突出例证,白居易同样具备独立自主、特立独行的显著特征。长安大考之前,白居易“出门可怜唯一身,弊裘瘦马入咸秦。冬冬街鼓红尘暗,晚到长安无主人”,他致信朝官陈京,一方面,学子追随主流功名;另一方面,在不经意间也表达了自我独立的心迹:

居易,鄙人也。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然则孰为而来哉?盖所仗者文章耳!

从这篇《与陈给事书》中可知,白居易随函附上“杂文二十首,诗一百首”,呈请陈京给予荐举,以期有助于大考进取。这种做法,在唐时学子中已成风尚,此处不议,笔者看重者,乃白居易信中表白:鄙人“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盖所仗者文章耳”。这种潜伏于心底深处,要以真才实学行世的独立品格,伴随了白居易一生。

这是贞元十六年(800)正月里写的信。二月开考,主考官是中书侍郎高郢。对做过充分准备的学霸白居易来说,考试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考题虽然不难,气氛却非常紧张。本次进士大考,贡生达千人之众,先后分三场决定去留,即淘汰制,一场一场往下刷人,十分残酷。第一场考诗赋,赋题为《性习相远近赋》,要求有韵脚顺序,限制字数不得少于三百五十字;诗题为《玉水记方流诗》,要求以流字为韵,六十个字。考生一紧张,首场被刷下大半,第二场又淘汰大半,及至第三场再看,所剩考生屈指可数矣。

二月十四日,大唐礼部东墙外,张榜揭晓进士精英,官员每宣呼一人中榜,便击鼓敲钟一次,声势之隆,震撼万众。白居易以第四名佳绩得中。本届进士十七人,年近三十的白居易还是最年轻者。时有民谣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可见在而立之年能够考中进士,还是稀罕的。更何况,第四名白居易,又是“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的独行者。

接下来,曲江盛宴,诸位新进士拜谒座主,宰相接见。白居易“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算是出了风头。在这批进士中,以文名延誉后世者,还有陈权、吴丹、郑俞、戴叔伦、杜元颖、崔玄亮等,可知本次殿考,货真价实。

新科进士继而前往杏园,参加“探花宴”,举杯畅饮,然后齐聚大雁塔,题名留念。白居易却惦记着回乡报喜,告慰母亲。这次成功,直接关系到白氏家族的承继兴衰。“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人生大喜,需要与慈母分享,白居易心系洛阳,归心似箭:“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及第后归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