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烬的烛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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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请求

此时镇公所里坐的几位军官并不知道刚刚广场上发生的冲突。

一身黄色军装,双手负背,笔直站在窗前的少校军官,正是第五团一营营长,谢弼亭。今年三十五岁,河北衡水人,家中排行老二,出身于当地的一个地主家庭。

这谢营长前二十年的人生可谓十分普通,自小在私塾中学习,十六岁那年去天津读书,接触到了新学,虽然有一身报国志向,不过十九岁那年,还是按父母之命回到了家乡,和一个小时候就有婚姻的青梅竹马结婚,他的妻子是衡水市一个当铺老板的女儿。如果事情真的这么发展下去,这谢营长最终恐怕也只会成为一个乡绅。在后来的三光政策中死去甚至沦为汉奸。

但是命运偏偏就是这个样子,他会让你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生转变。

二十一岁那年,国民大革命爆发,谢弼亭无意中卷入到了当地学生游行之中,后遭到镇压,为了活命,在家里的支持下,谢弼亭前往日本,去寻找早年去日本留学,儿时的玩伴金诚,后来一起在金诚的日本老师推荐下报考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学习了三年顺利毕业,后来他们一起辗转回国,参加军队,一直跟着部队南来北往的走,期间与家人也多是聚少离多,参与了几次战争,一级级的升,参与过上海会战,最终成了这个少校营长。

等了一会儿,谢弼亭将目光收回,叹息一口气:“几位,你们也知道,咱们团本身就是三个月前才补充的团,武器服装都不足,咱们营大部分的战士连战场都没上过,有近三分之一的战士都是临时训练了一个月,连枪都没开过几发,还有许多战士都是被抓壮丁抓过来的,畏战情绪严重……”

“就是嘛,本来之前的战略规划都是好好的,可是那个什么韩副司令,却畏首畏尾,把自家嫡系精锐藏起来,避战不前,白白错失了战机,让日军矶谷廉介师团白白拿下来徐州北部那么多的要塞,丧失战略主动,我们只能在此被动防守,用以层层消耗日军,还好上峰最后终于给他毙了……”

听到副营长韩志林越说越大胆,军部参谋范鸿赶紧出言打断韩志林:“老谢,韩副营长,军部也知道你们难,可是上边也难,这次军里刚领了一批辎重和装备,就立刻让我给你们团送上一部分。”

范鸿和谢弼亭两人之前也曾经在一起共事过,关系还不错。

听到范鸿这么说,两人互相看了看,韩志林没有再说话。

谢弼亭说:“老范,我也不是给你抱怨,只是日军这次来势汹汹,部队备战又很仓促,再加上先前韩复榘避战,本就是被动防御。”

“上边让咱们层层分滞阻隔日军,这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是军人,又怎么会不懂,就是让咱们尽量去以命换命,消灭敌军力量,当炮灰,当诱饵,好让李长官在最后决战中形成局部兵力优势……不过领导既然说了,死守两天后,必要时候可以撤离。我们也没什么说的,就是我以个人名义,希望你能看在咱们几年同窗的情谊,去请求曹领导可以在必要时在我们撤离的时候,接应一下我们,别让我们全都耗在这里了”

话到这里,范鸿与怎敢不应,当着一营几位骨干军官的面,当场作出了保证:他本人一定会尽最大努力,去向曹领导和军部请求给予新五团支援。

众人无言,正要各自散去。

“报告,诸位长官,范班长把早饭送过来了,咱们要不要在这用餐。”营部司号手兼通讯员的马毅忠适时跑过来。

众人皆看向谢弼亭,谢弼亭看见众人看他,只是笑笑,却坐回原位。

韩志林适时发言:小忠(韩副营长给马毅忠起的外号),还等什么呢,快把饭端上来啊,让范参谋尝尝,毕竟没有范参谋,咱们还吃不上这顿饭呢。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随之轻松起来。

吃过早饭,众人自然各做各的事,范参谋要赶回军部,一连长童原和二连长要赶回各自团驻地监督加固工事,分发武器。营部两位营长也要赶去团部——镇公所,领取作战计划。

按照今天军部的最新消息,日军最快明日就可到达。身为一营军事主官,他们两人肯定要去。

等到谢弼亭和韩志林赶到团部时,里面已经稀稀疏疏的站了不少人了。

虽然并没有迟到,但两人还是赶紧进去。只见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幅巨大的军用作战地图,将安松镇周边相当一部分地区都包括进去,上边还用铅笔勾画出各部驻地,一营赫然位于东南部两丘陵之间夹口处。

桌子正前方,新五团团长,四十六岁的章弘文坐在那里。两人赶紧上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章弘文却挥手示意两人坐下。

待到后续众人都来齐了,章弘文环视四周一圈,站起身来。众人都心知团长要讲话,立刻正襟危坐。

不过这章团长第一句话却让人哑然失声。

“这在座的各位,几乎凑齐了新五团团营两级的军事主官,还有团部作战参谋,可以说得上是一个指挥中枢了,······要是日本鬼子这时候扔一枚炮弹进来,这安松镇就可以不用守了。”

众人相顾无言,虽然大家身为军人很忌讳这种语言,但又能怎样,谁让人家是团长呢。

而且此话之后必定还有下文。

果然,章弘文很快就说了下文:

军部让我团在此阻击的命令我就不再重复了,大家都知道了。我就说点大家不知道的,虽然沿河像我们这样的阻击点还有三个,但相互配合大家就不要想了,最近的兄弟部队都有二十里的距离,离开战壕去和日军打野战,那是嫌我们死的人不够多,我们只能各自为战,能守多久守多久······

我们唯一的援军,只能是河北岸的部队。

看到众人都板着脸,不说话,章弘文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么,无非是为什么要让咱们这支刚组建训练没多久的部队去守这个死地,北岸的援军也是个未知数,关键时候能有一纸电文让弟兄们撤退,再有点炮火支援就已经烧了高香了,接应是不敢想的。我也不想打这样的仗,这是一场死仗,绝仗。

“但咱们也没有办法,什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也不想说了,我只说一句,即便我们跑得了这场仗,我们还能一直跑吗?小日本打上海,进北平,现在连南京都占了,你们有的是跟小日本真刀真枪干过的,有的是从东北跑出来的。日本人誓要把我们打垮,逃跑是没用的。

这场会战是李长官在这里搞的一场大会战,几十万的兵力。后勤运输,弹药辎重,可以说得上是举国之力了。如果我们输了,会有很多老百姓死去,所以,这场仗,咱们在座的,没有人不可以牺牲,包括我,也包括李长官,我老章没什么可求你们的,就是希望······你们能把看家的本领拿出来,顶一顶,即便要跑,也要给我守上一阵儿,看在你们都是中国人的份上,都是打过仗扛过枪的军人的份上。”

说完,章弘文拍了拍手,后面立刻有四个士兵抬出来一大一小两个箱子。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副团长李官立打开了这两个箱子,白花花的银元和金灿灿的法币就在里面。

“咱们团四百多位士兵都是之前被抓壮丁过来的,有的连枪都没开过几枪,已经将近团一半的人数了,但没办法,我们来不及去再去训练他们了,也不可能再放了他们,国难当前,大家相忍为国吧。这些钱给你们,里面一共有五万法币和五千银元,有些士兵不认法币只认银元,一会找人给你们送到各营,拿这些钱给我提提士气,只要不让他们一听见枪声跑掉就行······”

说完,章团长就像是耗尽力气了一般,喘着粗气坐在椅子上。

副团长李官立立刻站起身,说到:“我再重复一遍作战计划,以一营驻守安松镇东南侧战壕中,防守从此方向来的日军,二营负责防守西南侧方向,尤其是注意日军从西南侧树林偷袭,必要时与一营配合作战,负责一线,三营做预备队,与团部驻守安松镇二线,并在必要时机动支援,诸部从现在开始算,要坚守四十八小时,到后天上午十点,明白吗?”

“明白”众人齐呼。

话落,李官立很快就宣读了第二条命令:经由团部申请,师部批准,兹委任一营少校营长谢弼亭兼任新五团副参谋长,军衔升为中校,可直接总督一线战局,除了团部直接命令外,其他各营连都要遵从谢参谋长的调配。

这个命令让会场小小的骚乱了一下。

韩志林注意到二营长万田武的脸立刻比煤球还黑。万田武和谢弼亭同岁,万田武一直希望再往上升一级,对于这个副参谋长的职位,他早就垂涎已久了,全团皆知,如今让这个他的同僚战友,同时也是竞争对手先进一步,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既然命令已经发下,他们身为军人,自然也做不了什么。众人正要散去,章弘文却让谢弼亭留下了。

等到只剩他们二人时,章弘文问道:“弼亭,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提升为中校副参谋长吗?”

“因为您想让我去协调一防线,您担心炮火会阻断团部和一线之间的联系,所以您需要一个战前指挥官。您担心我在一防线不能有效指挥二营,所以给我一个名义上的副参谋长还有中校军衔,让我师出有名。”谢弼亭思索片刻后回应。

章弘文哈哈大笑:“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高材生,就是聪明。没错,要说资历,你和万田武都当了十几年兵了,你参加过淞沪会战,他也参加过。你打过几十仗,他打过的也不比你少,可是你有一点比他强,你上过日本军校,你比他更知道怎么打日本人,这就是我看中你的一点。”。

谢弼亭却不知道说什么。

章弘文坦言:“要说比文化,虽然万田武文化在你这没多高,可是人家最起码上过军校,上过军官速成班。而我呢,就认识几个字,不做一个睁眼瞎罢了。”

“我已经打了半辈子仗了,打完这家打那家,年轻时候的满腹热血,救国理想早就已经消散了。这回也好,终于有机会跟日本人真刀真枪的干一场,抗击外敌,马革裹尸,也不失为军人本色······可你们不要学我,你们还年轻,这个国家的将来要靠你们,要靠更年轻的年轻人。

所以,我希望你能把他们带出去,为这个处在迷雾中的国家带来一点光。哪怕,哪怕只带走几个人……”

残阳如血,北风萧萧。

广场前集合了三百名士兵军官,一营营长谢弼亭站在高台上,面朝下方,说到:“你们来这也有十天了,来这干什么,就不用我多说了,为了打日本人。我知道,你们中很多人是被抓壮丁抓过来的”

这句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乱,许多被抓壮丁的人窃窃私语,韩志林登时在旁边大吼:“安静”。人群渐渐恢复了平静。

“但是你们也知道,壮丁也不是我们抓的,你们也是我们从其他部队抽调的或者上级指派的,我也没办法,大战在即,我也不可能让你们离开,而且这马上就要沦为战区,离开了部队,你们又能撤到哪里,当汉奸?还是被鬼子杀掉?”。

“王铁,你说,你被抽调到我们一营之后,有没有被克扣薪响。”

下面那个十七岁的青年,叫王铁的下等兵立刻吓得激灵,颤颤巍巍的说到:“报,报告营长,没有,比我之前待的辎重营强多了,连长和排长也没有没收俺的军饷。”

底下的众人听到此言都笑出声来。

“黄贺,咱们营有不把你当人看,让你去给长官家里修房子,还不给你工钱吗?”

“报告营长,没有,咱们营纪律严,长官们都没有叫我们干过私活,都把我们当人。”一口泛着点苏州水乡口音的话语出来。

……

等到又问过几人之后,谢弼亭听到了很多他满意的答案。毕竟,相比较其他的部队,他对自己日常的军队建设还是很有自信的。

接着,他让马毅忠和两个士兵将分到他们营部的两千银元和两万法币拿上来,看到这笔钱,底下的士兵,甚至于一部分军官,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陈相看到马锁汇的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这不禁让他在心里对此人又多了几分鄙视。

“日本人最早明天就可能到,从今晚开始,你们就给我按战时标准来,各司其职,各守其位,武器弹药一会儿就会发下,你们就按照平日里训练那样做就好。”

“这笔钱,全都给你们,我和韩副营长,分文不取,只要你们能打鬼子,能打好这场仗······如果有人牺牲,抚恤金双倍,我谢弼亭保证,会将这笔钱,寄回你们家中,如果活下来的兄弟,战后不愿意当兵的,可以拿上这笔钱离去。”

这话说完,像是范德禄和马锁汇那批老兵都没有任何表情,像是王铁还有他同乡赵平那一批壮丁兵,已经激动不已。

之后,众人纷纷向前登记名字住址,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然后悄悄藏在贴身衣兜中。

韩志林刚要离去,就见范德禄拿着烟走了过来,“韩营长,抽一根,大前门的。”

韩志林伸手拿了一根,范德禄殷切地为他点上烟。

“老范,你是有事给我说吧?”韩志林吐出一口烟缓缓说道。

范德禄嘿嘿笑道“韩营长就是敞亮,我其实也没啥事,就是······”

他语气一转,压低声音严肃的问“韩副营,今天这阵仗不小啊,你说谢营长说那些承诺,骗骗新兵还行,实际上哪一条能他娘的做到,我也是当了二十多年兵了,什么战后回家,抚恤金双倍,把抚恤金寄回家,这兵慌马乱的,怎么可能?即便是为了鼓舞士气,谢营长也从来没这么说过这些大话,难不成这一仗们都够呛······”

韩志林看着范德禄,看着这位很对脾气的战友,只好缓缓说道,老范,这一仗,确实很难,可是正因为难,营长才要尽力去提高士气,咱们营,一百多号子士兵都没上过战场,和日本人打过的也就像你,我,营长和马老六那几十个人。之前打内战和这种战争是有着本质的区别,日本人的作战能力还有组织配合能力就不用我说了,你也是知道的,至于这些承诺······如果咱们能活下来,那就是最好的。

说罢,将即将燃尽的烟头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走了。只留下范德禄仍愣在原地,看着地上还没熄灭的灰烬,半晌说不出话来。

摇摇头,像是要甩掉一些不好的感觉,转身走回伙房,准备晚饭去了。

当天晚上,吃过晚饭。整个安松镇立刻行动起来,大量的棉被还有弹药被送往指定位置——今夜就有大量士兵要宿在战壕里。

范德禄也在指挥着炊事班将大量提前烙好的饼全部运进战壕,甚至还在战壕避弹坑里做了一个无烟灶,用以加热伙食,引得军校出身的二连连长钱益好一阵惊叹。

与此同时,各营营部也在进行最后的战前安排,万田武和谢弼亭,用手里十几把轻机枪和两把重机枪,设置了明暗火力点,交替分布。并将大量的老兵分散到不同要点,以老兵带新兵,尽量保持部队整体战力。同时安排几个固定哨和流动哨沿着战壕外围巡逻,防止日军提前摸过来偷营。也让士兵保持适当战时紧张感。

一营除了营部一个电台可以与团部保持联系外,就是临时安装在战壕北侧的一个小地坑里的电话,有电话线从一公里之外的镇中接来。

漆黑的夜色就像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巫师,将一切都遮蔽到了黑暗中,就连月亮都只好掩去自身光芒,委身于黑暗之中。远远望去,安松镇防线,就像是黑夜里的两个橙黄色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