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溯(五)
得到高疆余亲自教导的弟子只有他们兄妹三人,除去两位亲子,陈皓阳是他已故师兄的儿子,也是他收留的第一个弟子,得他重视乃是理所应当;秋月是他的爱女,自然也不能假手他人,从整体来说,他们和其他弟子修行的时间要远远多于被高疆余亲自指导的时间。
只有高临不一样,从小到大,他几乎只接受父亲一人的指导,不像陈皓阳这般,时常出入各大长老的府邸,向各大长老们去讨教。
他一直以为那是少主特权,倒也没有在意。
直到十二年前出了这档子的事,他才知道,原来这不是少主的特权,而是对他的特殊保护。
涂熵并不知道三通教内部的具体情况,只是听陈皓阳说高疆余将他看护的死死的,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高疆余倒还真的挺宠着他的。”
“他是三通教少主,理所应当。”
“可惜了,他却不是他的儿子。”
“现在已经是了。”
“我记得我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修的木属,没想到此次问宸武试,你的属性竟然变成了火属,我还以为,三通教为了面子,故意让你们二人的身份交换了。”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前提是高临、高疆余、陈皓阳以及亲近的几人都互相知道对方的身份,可照现在的形势,再加上陈皓阳自己的话,很明显,这是他和高疆余之间的秘密。
“没想到,你居然走上了和你父亲一般的道路。”
“父亲在天有灵,当赞成我的选择。”陈皓阳不知道他父亲当年都做过什么,可如若父亲还在世,他一定会全力支持他的。
望着陈皓阳那双不为所动的眼睛,涂熵便知他不是个软骨头,本以为高疆余个性柔弱,居然也能培养出这么一个性情坚韧之人,倒着实是让他有些另眼相看。
“你和你父亲倒是一个模子出来的,都是一样的倔,为了三通教不惜自毁前程。可惜了,我的儿子,却没能继承我半点特点,现在还认了他人做父,完全不记得有我这个生父。”
“是你先抛弃了他。”
“焉知不是高疆余夺人所爱?”
陈皓阳收回了搭在他腕上的手,不再给他输送灵力,随后冷冷地说道:“你爱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燔烯坛那么多的长老都有后,唯有你始终孤身一人,我听说了,当年老坛主在世之时,还想办法给你大肆招亲,而你找上三通教的时间,正是老坛主逝世三年后。”老坛主在世时,确实组织过一次很大场面的招亲,为的就是给涂熵娶妻娶妾,最后好姑娘是选到了几个,却没料到临近最后涂熵自己却凭空消失,在接下来的几个月的时间都没有回坛,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有个女人和小娃娃在身边,到头来还要为她们负责?谁有那个闲工夫。”涂熵满不在乎地说道,“女人嘛,自然是用来享受的,看着她们身上的红斑,泪眼朦胧,在我们身下辗转求饶,被刺激到哭的模样,你不觉得爽吗?至于小孩子,就好像是给自己套了一个枷锁,一旦有了二者其一,那他岂不是就要被套缰上篱?所以最好的解决方法是,多多的留些种,待那些孩子年纪大些,再挑上一两个认祖归宗,也能少去很多麻烦事。”
陈皓阳顿时“腾”地站了起来,脸色霎时间变的一片漆黑,明亮的瞳孔中闪烁着无尽的怒火,好似火山爆发之时露出的地底岩浆,遮天蔽日,原本琥珀色的眸中被染上了一层黑色的怒气,他本就是强忍着自己胸口里面的恶寒,一听到涂熵的这番话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所以你就抛弃了她?你知道你这么做,对她,对胡月李氏,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吗!如果不是因为她,那胡月李氏何尝要和你们燔烯坛为敌,最后落得个全族被屠的下场!你把儿子抛给了高叔叔,让他平白无故替你养了十几年,到头来还要将这个费尽心思养大的孩子交还于你?你做梦!二十年了,你何曾尽过做过半日作为父亲的义务?你关心过他吗!你知道他是怎么长大的吗!你知道他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学什么吗!君守幼时身体不好,他生病的时候,是谁在他身边守候,他受伤的时候,是谁昼夜不歇为他熬药,望他痊愈!你口口声声说你是他的生父,可到头来呢?你见都不曾见过他一面,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只是因为他年少有材,而你又膝下无子,这才动了这样的心思!倘若他是个乞丐,是个屠夫,你敢说你会想把他领会燔烯坛吗!你身边有那么多的红颜围绕,留了多少的种,你敢说她们没有一个像李夫人这般为你生下儿子?到头来呢,你认过一个吗!带一个回来过吗!你要让君守认祖归宗,认的谁的祖,归的谁的宗?抛妻弃子,杀他母亲全族祖庙的仇人吗?”
他一把抓住涂熵胸前的衣物,一用力,直接将涂熵残破不堪的消瘦身躯拉了起来,对着他的脸颊怒吼道:“涂熵,对李氏,你从未给过她一天的好;对君守,你从未做过一日父亲的职责。到头来,你还想借着认回亲子的机会,毁掉三通教,就像当年毁掉胡月李氏那样?你不配!”
涂熵的身体本就不易移动,被陈皓阳这样用力地拽起登时便感觉头晕眼花,但是陈皓阳说的那般清晰,听起来字字都在泣血,却让他感觉十分可笑。
“你们应该庆幸,如果没有我在这中间横插一脚,当年的胡月李氏,走的就是寰梦的那条老路!他三通居然还想和胡月李氏联手,动摇我燔烯坛的统治,他们才是不配!”
陈皓阳用力一贯,力气之大直接将涂熵一把甩到了身后的墙壁上!涂熵在墙壁上面滚了两圈,最后掉到了被褥之间。
“李氏当年虽对高叔叔无意,高叔叔如若不是真的心悦于她,又为何要冒着被牵连的风险,顶住压力,强行将李氏娶进门?他到底有没有和你们作对你心里最清楚!说穿了,你不过就是想要找一个借口,逼反胡月山庄而已,而李氏,就成为了你们两派斗争的牺牲品。”
这一下用力极大,涂熵只感觉胸前和背后都是火辣辣的疼,一阵一阵地直击脏腹。
他捂着自己的胸口,艰难地咳喘着,刚刚陈皓阳输给他的灵力受到主人情绪的波动,开始不断冲撞着他的胸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在洁白的被褥上面留下了点点殷红的痕迹,如同当年那个血色的夜晚,他持剑站在胡月山庄的大门前,一脚踩碎了胡月山庄家主的头颅。
他深深地呼气、吸气,努力平复着腹腔内翻腾的血液,漠然一笑道:“真是好口才,好推断!当年我果真是没看走眼,你确实很有天分,就和你父亲当年一样,令人心神向往,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以李氏做饵,要钓的可不止胡月山庄这条大鱼,当然了,这个女人,也确实是个难得的尤物。”
陈皓阳紧攥双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拳头不往他的脸上招呼的冲动:“你说什么?!”
涂熵笑的阴森可怖,如同那地狱里面归来的恶鬼一般:“人人都说胡月李氏家的长女端雅娴熟,可惜了,那时他们都没有见到,她满目泪光,在男人身下浪叫的模样……啧啧,总算没有浪费我那上好的春药,真是便宜了高疆余那个小子了,捡了别人剩下的玩物。”
陈皓阳贝齿紧咬,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你,你恬不知耻,这种话也能说得出口?真是侮辱了‘混账’这两个字!”
混账?他这些年听得实在是太多了,好像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他的所作所为。
也不错,他感觉挺受用的。
但是女人终归只是女人而已,真正令他感兴趣的,还是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
“你当真不考虑,加入我燔烯坛?如今你已经练成火属灵力,我燔烯坛以火发家,非常适合你这样的修士。”
陈皓阳此时正在气头上,自是不吃他那一套:“抛妻弃子,我为何要与你这种人为伍。”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都是为了燔烯坛的大业,一个女人而已,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太过用情,只会让自己深陷其中,甚至牵累别人——为了给高疆余那个家伙扫尾,你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吧?否则以他的属性,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点痕迹都不露,连你们三通的长老们都没有怀疑?”他循循诱导道,那三通教给他留下的可是满身的伤痛,他又何必为了三通出生入死?
陈皓阳嫌恶地拍拍手,仿佛要将这刚刚碰过他衣衫的手清理干净,半点灰尘都不想留下。
“这是我三通教内部的事情,不劳涂祭司费心。”话已经谈不下去了,陈皓阳也懒得和他纠缠,不是一路人,谈不到一路去。
眼瞅着陈皓阳转身欲走,涂熵斟酌再三,很是“诚恳”地挽留道:“你当真不考虑考虑?”
“休想。”
“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我倒是觉得幸运无比。”
涂熵用一只手撑起身体,勉强倚靠住墙壁坐了起来。
他停顿半晌,忽然问道:“话说我还没有问过你,他现在过得还好吗?”
“你说的是谁。”不管是谁,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事,陈皓阳倒是希望他再也不要和三通教有什么瓜葛。
涂熵笑道:“自然是我在三通教最关心的人啊。”
陈皓阳咬牙道:“不劳你费心。”
涂熵眼角一挑:“血脉之事,瞒不住的。”
陈皓阳双拳紧握,一双指节被捏的咯咯作响:“他现如今修的是木系,用的是苏瑾,您可以试试,看看百家相信的是我们三通,还是你燔烯坛。”就算日后君守的长相越来越不似教主,男子长相肖母,又有着木系的属性在,不会有人再说什么。
涂熵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意外的久,久到陈皓阳都想要提腿走人,这才听到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你们两个倒是做的挺绝,一点机会都不给啊。”
“不彻底做绝,怎么能够让你这种败类无机可乘?”
陈皓阳也早已经决定,要把这个秘密原封不动的带进棺材里,不会给任何人在背后闲言碎语的机会。
涂熵的目光在陈皓阳身上停留许久,明明段殷也不过比他小几岁而已,怎么就连他当年半分的稳重都没有呢?
“高疆余……真是不得不承认,他在选人和调教人还是很有一套的,最起码比我当年要强得多。”
“你没资格和他相比。”别的不说,在道德和情谊上,高疆余是不亏欠任何人的。
“随你怎么说,如今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听说他每日还能在外奔波,就这一点上,我确实不如他。”听闻高疆余还在三个月前千里迢迢去了问宸参加霓宏大会,在众人面前露了脸,而他,却只能终日躺在这暗无天日的石洞里面,和苦的连舌头都不听使唤的汤药为伍。
“你就是因为当年摘花成性,现如今才落得个半身不遂的下场。”这种事几率很低,那是男人会下意识保护的地方,高疆余当年可没有下阴手意思,可谁又能想到,世间就是有这么碰巧的事情。
就一击,就那么一下。
只能说是报应不爽。
回忆起当年那蚀骨钻心的痛,涂熵无奈一笑:“说的也是,大约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一时间,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显然双方均不想再谈论下去。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陈皓阳耐着性子问道,他其实早就想走了。
“我都是个半身入土的人了,又是你三通教的仇敌,就算我想说几句好话,你会听吗?”与高疆余的战斗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开始急剧下降,后来寰梦战役,更是连他的底子都一并毁了,说是半身入土,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时日了。
“左不过也是最后一次见了,听听也无妨。”
“你就不怕我再说下去,你会气的一剑砍了我?”
“连李夫人都不想再计较当年事,我一个外人,有什么和你计较的?”离开三通教前,他还特意问了一下李夫人的当年事,尽管李夫人一再否认自己有这方面的记忆,但是也明确地向他表示自己终其一生只会守护三通教,既不会再追究,也不愿复仇。
他不清楚这究竟是心如死灰,还是真的重获新生。
血债血偿固然可以为家人复仇,可另一方面又会结下新的仇怨,仇恨一事代代相传,一旦踏上这条路,便没有人能够跳脱出来,受牵连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最终演变成无数人心中的血色记忆。
“你倒是看得开。”
陈皓阳虽不是当事人,却也是受到牵连的人之一——最起码,他有十年的时间不得不经受着经脉断裂的痛苦。
“看不开,岂不是正中了你的下怀?”
涂熵看着陈皓阳那双幽深的眼睛,不得不承认,他现在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的男人了。
“年轻人啊,有些时候还是要多一分血性,不好老是和高疆余那般,胆小怕事。”
“……”
“对自己狠一些,你可以做得到。”
“哦。”陈皓阳哼道,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得进去。
“还有,我看你如今已经变成了火属的修士,修改属性一事历来凶险,自古以来,但凡是施术者,不是经脉尽断武功全废,便是疾病缠身郁郁而终,总之,没有一个好下场。”
“我知道。”还是多亏了高叔叔的医术,才没有让他在施术过后立刻就魂断当场,而是被抢下了一条命,又经过了这些年断断续续地不断调养,总算是恢复了与常人无异的体质,没有和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样,终日只能窝在这见不到人的地方,无力地活在这世间。
“但是你现如今没有任何的问题,不仅和常人无异,而且还和你施展禁术之前几乎无二,甚至是更进一步,只能说明——给你治伤的那人,本身便是个高手。”
“这我也知道。”根据艳司命所言,在她重伤之前,苑惜瑶是可以和她打个上百回合而不分胜负,的确是个高手无疑。
“不,你不知道,我所谓的高手,不是指他的灵力高超,而是说他的手法高深。”
“……”
“的确,经脉重塑可以恢复功力,但是能够完全将一个人的身体进行重塑,只能说明,给你重塑经脉的那人,应该是——”
涂熵忽然便住了嘴。
他不能说出这个答案。
知道这件事之人十分寥寥,当年在获知之时他也十分惊讶,在之后的数十年期间,他都一直在暗地里面搜集有关这方面的人和资料,可惜的是,各大家主仿佛都商量好了一般,一个一个守口如瓶。
只有在老坛主过世的当晚,段殷被托付于他手之时,他才得知了这其中的密辛。
陈皓阳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于他莫名住嘴这事显得不明所以:“是什么?”
涂熵咳喘了几声,不由得笑出了声:“没什么,只能说你的运气还真是好的很,这样的美事都能让你碰上,唉,真是可惜了。”这件事十年八年都不一定能碰上一次,要知道,当年被发现之人几乎没有人能够活过超过半年的时间,很快就被扣上一些邪术的帽子,或者得罪了某些人,最后不是疯癫便是被暗杀掉了,总之,对于这些人来说,隐姓埋名才是最好的生存之道。
但是在陈皓阳的眼里,他却读出了另外的一层意思,于是他突然间便惊觉了起来,道:“你想打她的主意?”
“打他的主意?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才行,可惜了,若我还能年轻个十岁二十岁,必定要将为你疗伤那人收至麾下!”只要得上一人,那便可以得上上百人甚至是上千人的战力,任谁都不可能不动心啊!
陈皓阳鼻子里面发出一声鄙视:“哦,那我可真是希望你能够在十年二十年前就归西了,到时候史书上面一写,你永远都能停留在那个年岁,一直保持着丰神俊朗的模样,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活着比死了还不如。”
涂熵亦是回敬道:“借你吉言。”
他低下头剧烈的咳喘着,自重病以来,他便再也没有说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即便是段殷前来向他询问意见,他也只是靠在床上简单地说上一说,哪里有今日这般唇枪舌剑?
罢了,罢了,自己的这个身体,留着也是拖累。
“……我身体不适,便不留客了,你把桌子上面的令牌拿出去,想要什么东西就朝坛主要——但是不要太过分了,到底是在我燔烯坛的地界。”
“……”都这个时候了,他满脑子里还在想着如何拉拢自己?
陈皓阳真是彻底对他无语了。
“陈皓阳。”
“……”
“他现在,是不是很幸福?”
“父母健全,兄友妹恭。”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们二位,替我养了个好儿子。”
“你的谢,我承担不起。”
陈皓阳再也不想和这个男人有什么交集,于是他十分干脆地推开了石门,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