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田間稗草與真龍酈硃
〖
升天舊說有神龍,今睹蜿蜒在目中。
莫道已騰霄漢了,願施靈雨作年豐。
〗
陈平安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缓缓地回到院子里,刚一踏进院门,他那原本平静的眼皮子便如同受到惊扰的湖面一般,不停地跳动起来。俗话说得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突如其来的异动让陈平安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涟漪。
他微皱着眉头,思索片刻之后,索性走到门前的门槛处坐了下来。只见陈平安微闭双眼,深吸一口气,而后将双手轻轻抬起,悬于空中,仿佛手中正握着一团柔软的泥土。不一会儿功夫,这位草鞋少年便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境界。
对于陈平安来说,如此勤勉不仅仅是出于自身的努力与坚持,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这种专注于拉坯的行为可以有效地帮助他抵御饥饿感的侵袭。久而久之,只要心里装着事儿,陈平安都会下意识地通过拉坯来缓解内心的焦虑,并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寻找答案。
要知道,烧瓷可是一门极其讲究天意的手艺活儿。在开窑之前,无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老师傅,还是天赋异禀的能工巧匠,都无法确切知晓一件瓷器最终呈现出来的釉色和器形是否符合自己最初的设想。一切的结果似乎都只能交给上天去决定,听凭命运的安排。
然而,即便烧窑充满了未知与变数,但在整个工艺流程之中,拉坯环节毫无疑问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只可惜,陈平安由于被姚老头认定为资质欠佳,大多数时候只能从事一些诸如练泥之类的繁重体力劳动。尽管如此,陈平安并未气馁,每当姚老头亲自上手拉坯时,他都会全神贯注地在一旁仔细观察、揣摩每一个动作和技巧。等到自己练习的时候,则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看似简单却蕴含深意的步骤,用心去感受泥土在指尖流动所带来的微妙变化,一点一滴地积累着手感和经验。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忽然传来一阵“嘎吱”声,那扇略显破旧的柴门被缓缓推开。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集薪和他的婢女稚圭正并肩走入院中。这位少年生得极为俊美,剑眉星目,面若冠玉,身上穿着一袭白色长衫,更显其风流倜傥。
只见宋集薪脚下步伐轻快,一个箭步便冲到墙边,然后双手一撑,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那道低矮的围墙。他蹲下身来,轻轻摊开手掌,露出了满满一把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这些石子五颜六色,煞是好看:有的晶莹剔透,宛如羊脂白玉;有的青翠欲滴,恰似鲜嫩的豆青;还有的洁白如雪,仿佛刚刚出水的白藕……真是令人眼花缭乱。
要知道,这种毫不起眼的小石子在小镇的溪滩边可谓是遍地都是,它们形状各异,大小不同。不过,其中有一种特别引人注目的石子最受大家喜爱——那便是犹如渗满了鸡血一般鲜艳夺目的红色石头。学塾中的齐先生曾经用这样一块红石头精心雕琢出一枚印章送给了他的弟子赵繇,宋集薪对那枚印章可是垂涎已久呢!他曾多次试图用各种宝贝去与赵繇交换,但那家伙却始终不为所动,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宋集薪看着不远处那个安静的身影,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他随手拿起一颗石子,手腕轻轻一抖,那颗石子便如流星般飞射而出,准确无误地砸在了陈平安的胸口上。然而,陈平安却仿若未觉,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地,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见此情形,宋集薪并未罢休,紧接着又抛出了第二颗石子。这次,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陈平安的额头。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可陈平安依然像一座山岳般稳稳矗立着,纹丝不动。
对于这种情况,宋集薪早就习以为常了。只见他动作娴熟地抓起一把石子,数量大约有七八颗左右,然后就像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地将这些石子接连不断地扔了出去。
尽管宋集薪有心要让陈平安感到疼痛并因此分心,但他还是坚守着自己内心的底线,并没有直接瞄准陈平安的手臂或者十指去砸。毕竟在宋集薪看来,如果那样做就算是赢得不够光明磊落,有点胜之不武了。
当把手中的石子全部丢完之后,宋集薪还不忘轻轻拍打一下自己的手掌,仿佛是在庆祝这场小小的“战斗”结束一般。而另一边的陈平安,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同时抖动了几下手腕以缓解刚才被石子击中所带来的不适感。然而,他压根儿就没打算理睬宋集薪,只是略微思考片刻后便低下了头。紧接着,他用左手的五只手指做出握住刻刀的姿势。
说起这跳刀的技艺,在这座小镇的众多老窑匠里,并不能算是某一个人的独门绝技。不过,若是提到老姚头的跳刀手法,那可真是令人赞不绝口啊!无论是谁亲眼目睹过,都会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和赞赏。
这么多年来,老姚头也收过好几个徒弟,只可惜他们始终无法令老人完全满意。直到后来遇到了刘羡阳这个年轻人,老姚头才终于觉得自己找到了能够传承衣钵之人。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当刘羡阳开始练习之时,陈平安只要手上没有其他要紧之事,便会如同一只乖巧的小狗一般,迅速地蹲到旁边,瞪大双眼,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使劲盯着。那模样,仿佛要将刘羡阳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烙印在脑海之中。
而刘羡阳呢,他这个人向来极好面子。因为他心里清楚,陈平安嘴巴严实,不会轻易把自己练功时的糗事说出去。所以啊,每次练习的时候,他都会时不时地搬出一些从老姚那里听来的所谓秘传口诀,以此来显摆一下,顺便震慑住身旁这个好奇的小伙伴。比如那句:“想要刀的线路走得稳,手就不能是那种死沉沉的稳,说到底呀,关键还是得心稳才行!”每每念出这些话,刘羡阳总会不自觉地挺直腰板,脸上洋溢着一丝得意之色。
然而,每当陈平安一脸懵懂地追问道:“那到底啥叫心稳啊?”这时,刘羡阳往往就会瞬间傻眼,支支吾吾半天也答不上来。那窘迫的样子,与刚才的威风凛凛简直判若两人。
就在他们俩一个练得热火朝天,一个看得津津有味之际,宋集薪不知何时来到了这里。他先是站在墙头上瞧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这场景实在太过无趣乏味吧,没多会儿功夫,他就轻轻一跃,跳下墙头,转身走进屋子里去了。
至于那个名叫稚圭的婢女,则静静地站在墙边。由于她身材娇小,如果不踮起脚尖的话,就只能刚刚好露出上半张清秀的脸庞。可即便是这样,仅仅只是看到那隐隐约约的轮廓,便能让人感觉到这位少女日后必定会长成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儿,妥妥的紅顏禍水。
她微微蹙着眉头思索了一番,然后轻轻地踮起自己的脚跟,将视线投向那个贫寒少年所在的四周。经过一番寻觅之后,终于在地上发现了两颗令她心生喜爱的石子。其中一颗色泽猩红,宛如熟透的樱桃一般晶莹剔透;而另一颗则洁白如雪,温润如玉,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这两颗石子,正是她家那位贵气公子刚刚随手丢弃、不屑一顾之物。
她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刻意压低了嗓音,用一种怯生生的语气说道:“陈平安,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把那两颗石子捡起来呀?我真的好喜欢它们呢。”说话间,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陈平安。
此时的陈平安正专注于手头的事情,他缓缓地抬起头来,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依旧稳稳当当。他看了一眼眼前这个娇俏可爱的少女,用眼神向她示意,请她稍微等待一会儿。
听到陈平安的回应后,稚圭顿时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时节绽放在枝头的第一抹嫩绿新芽儿,清新脱俗又美不胜收。可惜的是,就在这时,陈平安已经再次低下头去继续忙碌自己手中的活儿,就这样与这幕动人心弦的美丽景象擦肩而过,说不定要是这个呆子看见了还真有可能一见倾心也未必不可能呢。
然而,即便如此,稚圭的嘴角仍然微微上扬着,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她那一双灵动的眼眸此刻更是流光溢彩,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活物在其中悠然自得地游动着,让人不禁为之倾倒,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哪怕她只是地位低贱的他人婢女。
等到陈平安终于停下手中正在忙碌的事情后,他一脸疑惑地望向婢女稚圭,轻声询问道:“究竟是哪两颗石子呀?”就在这时,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婢女稚圭原本有些异样的眼神瞬间恢复到了平常的状态,那双眼睛依旧如往日一般,温柔而柔和,恰似那雨后初晴时湿润的春泥,给人一种温暖且亲切的感觉。
陈平安见状,也不再多问,而是顺着她手指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很快,他便找到了那两颗小小的石子,并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捡起来。接着,他快步走向墙边,还没等婢女稚圭抬手示意,这个穿着草鞋的少年已然心领神会地把石子轻轻地放置在了墙头之上。
只见婢女稚圭迅速伸手拿起这两枚石子,然后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仿佛生怕它们会突然消失不见似的。要知道,对于那些有心想要寻觅此类石子的人来说,即便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苦苦寻找,也无异于大海捞针般困难,甚至可能历经十年之久都难以遇上一颗。然而,对于某些有缘之人而言,这些看似珍稀无比的石子却仿佛变得如同街边随处可见的破烂货物一样普通寻常。他们即使无意间碰到,是否愿意收入囊中,也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心情好坏罢了。
看着眼前这一切,陈平安不禁露出一丝微笑,打趣地问道:“你这样拿了人家的石子,难道就不担心那个调皮捣蛋的鼻涕虫会气势汹汹地堵在你们家门口,破口大骂个大半天吗?”
她低垂着头,目光闪烁不定,始终不敢正眼瞧向清瘦少年,虽然嘴巴紧闭未曾开口承认自家公子偷拿他人之物,但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也不好意思公然否认这一事实。于是乎,她只能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站在原地一言不发,仿佛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慌乱和不安。
而在那条名叫泥瓶巷的小巷子里,居住着一对母子。这对母子可称得上是小镇上出了名的“骂将”,其吵架斗嘴的本事堪称天下无双,即便是放眼整个小镇,恐怕也唯有那位名叫宋集薪的人物才有能力与她们过上几招。
说起这家的孩子,更是调皮捣蛋到了极致。他整日里总是挂着两条长长的鼻涕虫,犹如两道瀑布般从鼻孔垂落下来。这小家伙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跑到附近的溪滩上去摸鱼捉虾,或是捡起那些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子。每次有所收获后,他都会兴高采烈地将抓到的鱼儿放进家中那只硕大无比的水缸里,然后把捡到的石子小心翼翼地堆放在水缸旁边。
然而,宋集薪却偏偏对这些石子情有独钟,时不时便会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悄悄顺走几颗。起初一两天或许还不太容易察觉,但时间一长,终究还是被那个机灵的小鬼给发现了端倪。每当孩子确定自己心爱的宝贝石子数量减少时,他便会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野猫一样瞬间炸开了毛,气鼓鼓地冲到院子门口,扯开嗓子破口大骂起来。而且这一骂往往就是整整一个时辰之久,期间毫无停歇之意。更令人感到诧异的是,孩子的母亲对此竟然从来不曾加以劝阻,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然而,这人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煽风点火,仿佛唯恐天下不乱似的。他专挑宋集薪最为忌讳之事下手,故意揭露其乃前任督造官私生子的身份。如此行径,着实让宋集薪怒不可遏,几次三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抄起板凳冲出门外与人拼命。好在婢女稚圭苦口婆心,费尽唇舌,才勉强将冲动的宋集薪劝住。
就在此时,一阵刺耳的尖叫骤然响起,打破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氛围。只听那声音尖利得好似能划破人的耳膜一般,高声嚷道:“宋集薪啊宋集薪,快快出来抓奸啦!你瞧瞧你家那个婢女,这会儿正和陈平安眉来眼去呢,两人之间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目了然,显然已经勾勾搭搭到一块儿去了!你要是再不严加管束自家这个通房丫鬟,说不定今天晚上她就按捺不住,要翻墙过去敲响陈平安的房门咯!赶快给我滚出来看看吧,啧啧啧,你是不知道哇,陈平安那双手竟然都摸到那小娘们儿的脸蛋上去了,而且他脸上还挂着一副让人作呕的淫笑......”
面对这般挑衅与污蔑,宋集薪却并未如对方所愿那般现身。只见他稳坐于屋内,扯着嗓子大声回应道:“哼!这又算得上什么?昨天夜里,我可是亲眼瞧见陈平安跟你娘亲拉拉扯扯的,当时若非被我撞个正着,只怕他那双肮脏的爪子还不知要在你娘的衣领里头磨蹭多久呢!最后还是我一声呵斥,他才慌忙把手从你娘的衣领里使劲‘拔’了出来!”,这也怪你娘亲,她那儿呀,实在太壮观太饱满了,可怜陈平安累得满头是汗喲……”
在那条幽静而狭窄的小巷子里,一个身材壮实、满脸怒容的小男孩正气势汹汹地对着宋集薪家的院门猛踹。他一边踹,嘴里还一边大声叫嚷着:“宋集薪,你这个胆小鬼,赶快给老子滚出来!咱们来一场一对一的决斗!如果你输了,就得乖乖地把稚圭送给我当丫鬟,让她每天给我喂饭、铺床、洗脚!哼,要是我输了,那就把陈平安送到你这里给你当下人杂役!怎么样?有种的话你就赶紧应战,否则你就是个没胆沒蛋的缩头乌龟!”
此时,屋内传来宋集薪那懒洋洋且不屑一顾的声音:“去去去,少在这里瞎嚷嚷,有多远滚多远!本少爷刚刚才翻了翻黄历,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今天不宜跟不孝子动手,所以啊,顾燦,算你小子走大运啦!”
听到这话,屋外的顾燦更是气得暴跳如雷,他双手握拳,不停地用力捶打着院门,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将宋集薪揪出来痛揍一顿。同时,他还扯着嗓子继续喊道:“稚圭啊,你瞧瞧你现在伺候的这位少爷,简直就是个窝囊废嘛!整天只知道躲在屋里装大爷,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你跟着这样的孬种,心里能不觉得委屈吗?依我看呐,你还不如跟那个傻乎乎的刘羡阳一起私奔得了。嘿嘿,说真的,那家伙每次看到你的时候,眼睛都直勾勾的,活像一头饿狼看到了美味的小绵羊,口水都快流一地啦!”
就在这时,只见那位名叫稚圭的婢女缓缓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朝着屋子走去。她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动人,但此刻却无人有心思欣赏这美丽的画面。因为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之上……
屋内光线有些昏暗,但这丝毫不影响宋集薪专注地擦拭着那只翠绿葫芦。这只葫芦来历不明,看上去颇具年代感,它是那位宋大人生前留下的众多“家产”中的一件。起初,宋集薪对这个其貌不扬的葫芦并未太在意,只是将它随意搁置在屋角。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察觉到每当雷雨天气来临,葫芦内部竟会传出阵阵嗡嗡声,仿佛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宋集薪迫不及待地拔掉了葫芦盖。他先是用力挥舞摇晃,满心期待能从中倒出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接着又尝试往里灌水、装填沙子,可当他把这些东西再倒出来时却惊讶地发现,无论是水还是沙子,都没有丝毫增减,就好像这葫芦有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能够精准地控制进出之物的数量。
数次试验无果之后,宋集薪渐渐感到束手无策。恰在此时,屋外传来顾粲泼辣娘亲那刺耳的叫骂声,一句句“有娘生没爹养的私生子”如利箭般直刺宋集薪的心窝,令他心情愈发烦躁不堪。恼羞成怒之下,宋集薪操起一把刀,对着葫芦便是一通猛劈狠砍。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锋利的刀刃在与葫芦接触的瞬间迅速翻卷,变得伤痕累累,而那葫芦却依然完好如初,甚至连一道细微的划痕都未曾留下。
早年被宋集薪烧掉的一封信上写道:“官署搬至小院的金银铜钱,保证你们主仆二人衣食无忧,闲暇时候。可以搜罗一些见之心喜的古董,权当陶冶性情。
小镇虽小,粗粮可以养胃,书籍可以养气,景致可以养目,寂寥可以养心。今日起,尽人事听天命,潜龙在渊,日后必有福报。”
宋集薪虽然怨恨那个男人,但是有钱不花天打雷劈,在民风淳朴的小镇上,想要大手大脚都很难,这么多年来,宋集薪还真就喜欢上了收破烂的行当,满满当当一大朱漆箱子,全是翠绿葫芦这样的偏门玩意儿。只不过宋集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直觉,一大箱子,五花八门,三十余件物件,这只葫芦最为贵重。然后是一只锈迹斑斑的紫金铃铛,摇晃起来,明明看见悬锤在撞击内壁,本该发出清脆声响,却是无声无息,让宋集薪既毛骨悚然,又心生惊奇。
最后是一把落款为的「山魈」的古朴茶壶,其余物件,宋集薪喜欢得粗浅,称不上一见钟情。
——
(嘖嘖嘖,這小崽字好東西還不少昂,運氣挺好的昂,好似無人能聽得到這句號,仿佛來自萬年以後)
名叫顾燦的孩子站在门外,破口大骂,中气十足。
没过多久,骂声戛然而止。
然后陈平安看到那个家伙猛然推开自己院门,满脸惊慌,拴上门闩后,蹲在门旁,不断给自己使眼色,要自己也蹲到他身边。
陈平安不明就里,但是猫着腰跑到孩子身边,蹲下后轻声问道:“顾燦,你做什么?又惹你娘发火了?”
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压低嗓音道:“陈平安,我跟你说,刚才我碰到个怪人,他手里那只白碗,能够一直往外倒水,你看啊,才这么点大的碗,我亲眼看到他倒水倒了一个时辰!
那家伙刚才路过咱们泥瓶巷巷口的时候,好像停了下来,该不是看到我了吧?惨了惨了……”
孩子双手比划了一下白碗的大小,然后拍了拍胸口,感慨道:“真是吓死宋集薪他爹了。”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那个老槐树下的说书老先生?”
孩子使劲点头,“可不是,老头手上力气没几斤,连我也提不起。可那口破碗是真哈人,哈人的狠吶”
孩子突然抓住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我这次是真没骗你!我宋集薪他爹可以发誓,如果骗你,就让宋集薪不得好死!”
陈平安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孩子立即闭嘴。
门外有一阵脚步声,渐渐响起,渐渐落下。
一物降一物。
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伸手胡乱擦了一把脸,脸色发白,显而易见,这个名叫顾燦的鼻涕虫,是真的被吓得半死。
孩子冷不丁问道:“陈平安,那家伙不会是去我家了吧?咋办啊?”
陈平安无奈道:“那我陪你就回你家看看?”
孩子大概是就等着陈平安这句话,猛然起身,又颓然坐下,哭丧着脸道:“陈平安,我腿软走不动路啊。”
陈平安站起身,弯腰扯住孩子的后领口,一手提拎着孩子,一手打开门闩,走出院子。
孩子家离这不远,也就百来步路程。果不其然,顾燦看到那个老头子就在他家院子里,他娘亲竟然还给那老头子拿了一条凳子。
那一刻,孩子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所以他选择躲在陈平安身后,让高个子的顶上去。
陈平安也没有让这孩子失望,有意无意护在他身前。
当熊孩子顾燦握住陈平安的袖口,没来由就立即满腔豪气了。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坐在板凳上,略作思量,手中那只白碗,凭空消失不见。
顾粲立即又腿软了,整个人躲在陈平安身后,战战兢兢。
老人看了眼那位神色出奇平静的乡野村妇,又看了眼眉头紧皱的草鞋少年,最后对缩头缩脑的孩子说道:“小娃儿,知不知道你家水缸里养着什么?”
孩子在陈平安身后喊道:“还能有啥,我从溪里摸上来的鱼虾螃蟹,还有田里钓上来的泥鳅黄鳝!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好了,别客气……”
孩子的嗓音越来越低,显然底气不足。
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望向陈平安,柔声道:“平安……”
陈平安领会她的意思,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然后转身离去。
妇人眼神深处,对这个草鞋少年,隐藏有一抹愧疚。
她摒弃杂念,转头对老人问道:“这位远道而来的仙师,对于这份机缘,是要买,还是抢?”
老人摇头笑道:“买?我可买不起。抢?我也抢不走。”
妇人也摇头,“以前是如此,以后未必了。”
原本意态闲适的老人听闻此言,如遭雷击,猛然挥袖,五指掐动如飞。
老人喟然长叹道:“何至于此啊!”
妇人脸色冷漠,讥笑道:“仙长以为这座小镇,能有几个好人昂,不過都是些土雞瓦狗,窮凶極惡之輩?”
老人站起身,深深看了眼懵懵懂懂的孩子,似乎下了一个天大决定,他手腕一晃,白碗重新浮现。
老人走到半人高的大水缸旁,迅速用水缸勺了一碗水。
妇人虽然故作镇定,其实手心全是汗水。
老人坐回凳子,朝顾粲招手道:“小娃儿,过来瞅瞅。”
孩子望向娘亲,她点了点头,充满鼓励的眼神。
在孩子走近后,老人朝碗中水面轻轻吹了一口气,涟漪阵阵。
老人笑道:“张嘴……”
与此同时,老人随手一抹,便从孩子身上不知何处摸出一片槐叶。
双指虚捻,并未实握。
孩子下意识啊了一声。
老人屈指一弹,这片苍翠欲滴的槐叶没入孩子嘴中。
孩子愣在当场,然后发现好像自己嘴中没有任何异样。
老人不给他询问的机会,指了指掌心所托的白碗,“仔细看看有什么。”
顾粲瞪大眼睛,凝神望去,先是看到一粒极其微小的黑点,然后渐渐变成一条稍稍醒目的黑线,最终缓缓壮大,好像变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小泥鳅,在白碗水面的涟漪中,欢快翻滚。
脑子一团浆糊的孩子灵光乍现,惊呼道:“我记得它!是我从陈平安那边……”
妇人一巴掌打在自己儿子脸上,怒容道:“闭嘴!”
老人对此毫不意外,淡然道:“我辈修士,为证长生,大逆不道。这点争夺,不算什么。不用如此紧张,该是你儿子的,逃不掉,不该是那个皮包骨少年的,也守不住。”
这个叫顾燦的孩子,体重不足四十斤。
但是其「根骨」之重,匪夷所思。
所以当这位身负神通的托碗老人,之前破例施展祖传秘术,对其摸骨称重,自然就拎不动顾粲了。
这便是他收徒的前提。
否则三岁小儿,持金过市,不是自找死路吗?
老人洒然一笑,眼神却冰冷,缓缓道:“当然了,就算原本是那少年的,又如何?如今有老夫亲自坐镇,也就不是他的了。”
孩子噤若寒蝉,牙齿打颤。
妇人如释重负。
老人重新换上那副慈祥和蔼的脸庞,“孩子,这只碗,装着整条江水,如今还养着一条小蛟了。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嫡传弟子了。”
“老夫是一位「真君」,只差半步就是「开宗」之祖,虽是下宗……总之,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真君和开宗这四个字的分量。”
老人哈哈笑道:“只会比这一碗江水更重。”
——
“真君,你也配,我看是真菌吧,本事儿屁大点,也敢妄想胡言乱语”
(一个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声音响起,但是在场无人能听得到,只有那些真正的山巅之人才能听得到)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这样不对!它是陈平安的!”
妇人恼羞成怒,高高抬起手臂,又要教训这个猪油蒙心的蠢儿子。
老人摆摆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有此心肠,并非全是坏事。”
孩子低下头,用手背擦拭泪水,以及鼻涕。
妇人悄然望向老人。
老人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同道中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孩子抬起头后,他的娘亲,和莫名其妙就从天上掉下来的半路师父,已是淡淡笑意。
孩子转过头,陈平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忘记关上院门。
——
小镇就像是一块庄稼地,赶上了大年份,丰收的季节。
不过有些人,只是夹杂在稻谷之中的一株稗草,被人看过一眼,就再无第二眼。
例如孤孤单单走在泥瓶巷里的草鞋少年。
——
“哈哈哈,这位道友说的可对,不知能否出来一叙?我这儿等会可会有几位同道中人与我同行,不如一起?”
隔壁远处年轻道士望天用心声言语道
本章寫與貳零貳肆年拾貳月伍日拾叁點整
——朱顏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