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黄
远处海天线串起了太阳和一艘巨轮,巨轮正黑着脸追赶只露半颗脑袋的太阳,太阳领着晚霞,先一步遛入大海。岸上灯光四溢,摊贩叫卖声起,锅气腾腾,行人欢声笑语,好不放肆,独留海面上的巨轮恢复了面色使劲吐着烟圈,显得落寞。
夜带起丝丝凉意,扬州小馆倒是越发火热。当地一些喜爱中餐的人,陆陆续续进到馆子里,开始享用他们的晚餐。我还在凝神听着阿木口中关于老黄的事儿,我们桌上的空酒瓶继续增加,而老黄和老板的瓜,就是从这酒开始。
馆子才开的时候,中餐在这里并不是很受欢迎,勉强维持。直到第一批中国的海员过来光顾,听他们说这附近港口的中国商船多,海员下船找馆子是必选项,可惜了这中餐馆藏得这么深,不仔细逛逛也是蛮难找到的。老板听完心里便有了计较,隔天便找到当初做招牌的,一礼拜后,又大又亮的扬州小馆四个大字就已经立了起来。果然,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光是只做这些海员老乡们的生意都足够维持小店运营,几年下来,靠着不错的中餐口碑,攒了不少当地的客群资源,海员顾客里的熟人也是越来越多,店铺渐渐的也扩张到了如今的规模。老板后来就订了一个规矩,只要是第一次来店的中国海员朋友,就免费送一瓶“接风酒”,其实就是瓶牛栏山,并且还要跟这个人喝一杯。按老板的话来说,她做这件事并不是造营销噱头,如果说没有这群老乡们就没有她在这如今的家,她只希望这个地方能让那些第一次离家万里,远渡重洋的朋友能找到些回家的安慰,当然一瓶接风酒是远远不够的,但谁又不是一个游子,干完一杯那便如同一家人,有家人的地方便有家,以后大洋之上,不管从多远的地方来我们都欢迎,心里多少还有熟悉的味道留个安慰。
几年前,老黄跟着几个同船的人下地,那次也是老黄第一次大洋航行,可能是不太适应,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进店就猛灌了几瓶啤酒,他们都知道老黄酒量不好,在船上几乎很少喝酒,但他们不知道老黄酒量到底有多不好,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坐的木制小方凳四只脚有三只已经悬空,仅剩的那只,开始带着他左右晃荡。酒上脸,人上桌,老黄脸红红的,半个身子依趴在桌上,仿佛又回到船上,嘴里含糊其辞:“你再摇啊,还不是没能把我怎么样,呵!”同桌的见他这浑像赶紧手搭肩膀把他往地上按定,直后悔刚刚没拦着点他。
老板拿瓶牛栏山到这边恰见这状况,举着酒指了指老黄,问他旁边的人:“这哥们还行不?”
“这样子怕是行不了一点,要不…”
话还没说完老黄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噌的站起来,接着便说到:“谁说我不行了?哪里不行了,怎么就又不行了,告诉你们我行的很,我一点都没醉,我知道她手上那瓶酒是给我的,再喝一杯嘛,快打开,往满的倒。”啪一声,说完便提起刚刚喝啤酒的杯子往桌上一拍,这时的脸更红了。
老板倒是被老黄给逗得愣了愣,硬撑的见过,但是没见过这种死撑的,显然对于他说的一个字都不会信,用眼神询问了下旁边的人,手上没有丝毫要开酒的打算。老黄等了一会儿没有看见老板有动作,一着急便作势自己动手,想从老板手里抢过那瓶酒。同伴忙给拉住,心想大家下地都盼着吃喝个痛快,这才没多久就这般,后面少不了麻烦,心里凭添埋怨,这一起下的船,总不能撇他不管,两人一合计,倒不如再加把劲儿,直接让他睡得安稳点。
想到这两人相视一笑,便对老板说:“那便依他吧,喝一杯完事儿,少倒点。”
“不成,要往多了倒,我能行,要倒的满满的,我一定行。”老黄不合时宜的插道,同行的人扶额摇头。
老板倒乐了起来对旁边人小声道:“别管他,倒个半杯得了,反正他也分不清。”
随后老黄举起半杯酒跟老板碰了碰,仰头一口闷下。老板很是豪气,同样一口干了,放下酒杯客套了几句便回到了柜台那边。反观老黄,酒已下肚,站着的身子贴着桌沿摆了摆,脚下仿佛又回到狂风恶浪中的巨轮上,接着不受控制的跌坐到凳子上,直接眼睛一闭,脖子一仰,往背后墙上一靠,暂时不再折腾。那透着紫的红,已是从脸上直蔓延到脖子根。
半晌,才没消停一会儿的老黄,头顶墙面,挺胸悬背,顶着醉意,两只手下意识在身上来回游走,不停抓挠,似因隔着层衣物挠不痛快,两手作势就要把上身的衣服给掀了。同桌的见这架势,心想别出来喝顿酒给人当耍流氓的,赶忙按住老黄的手,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老黄迷迷糊糊也听不进旁边人说话,可劲儿往上掀,两人四手就死命往下按。拉扯间,其中一人无意瞥见老黄的肚子都呈那怪异的红紫色,这喝酒上脸,或红或白。这红到脖子肩膀都已经十分夸张,红到肚子那是万万没这说法的,而且看老黄大腿上也隐隐有变红的态势,加上他身上到处挠痒,同桌两人意识到了不对,把上衣脱了一看,两人连带旁边桌的人都吓一跳。老黄偏矮,常年做力气活,胃口好,身材壮实。通体紫红的他靠坐在墙边,活脱脱一枚紫皮大番薯,怪异又滑稽,周围目光瞬间被吸引,不少人已经端起手机开始拍照。带起的一波小骚动也引起了老板的主意。她走过来一眼判断是酒精过敏。同桌两人四目相对,露出一丝了然,接着又是疑惑,在船上就知道老黄啤酒一听的量从不多喝,白酒更是一滴不沾,感情这家伙会过敏的,但是今天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路闷闷不乐的样子,到地儿明知不能喝,还死命给自己灌。
老板瞅着眼前情况却是心急了起来,这小店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不能有人在这喝酒出事啊,走到老黄跟前,拍着他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里喊:“你醒醒,你现在酒精过敏很严重,需要立马去医院。”老黄还是闭着眼,自顾自的在身上挠着。老板无奈,把视线移到同桌两人身上,充满质询的目光似在说:“明知道他不能喝酒还给他喝这么多,发什么呆呢。”
两人回过神,一脸无辜道:“我们要是知道他这情况,打死也不带他下来的。”
老板紧接着就说:“他得抓紧送医院,你们对这边不熟,这样吧,毕竟事儿发生在我店里,大家又是老乡,我开车送你们过去吧。”
这他国异乡能找辆便车可以免去不少麻烦,两人听完一喜,一左一右,抓起老黄手臂往肩上一搭,扛着他跟老板向外走。
老黄搭着两人肩膀起身时,迷迷糊糊对着一人问道:“嗯?你们这么快喝好了吗,是准备回去了吗?”
老黄的身体还很挺沉,旁边一人费劲的抬着他,咧着嘴回了句:“去医院,治你丫的。”
老黄一听急道:“我不去,我没事。”随即身子一沉,一屁股又赖坐到凳子上。两人抬着老黄好不容易挺直了身子,被突如其来的蛮力带了个咧咀,差点没趴地上。
两人前面就憋着气,被这一弄直接火了:“你看看你现在什么德行,身上紫的跟个番薯成精似的,要不是你跟我们一起下来,出了事回去不好交代,谁愿意管你。”
老黄也不知听没听清楚他们的话,自顾自嘟囔道:“这一杯酒算什么啊,她走那天我喝了整整一大瓶,一点事儿都没有,不就身上红点儿、痒点儿,跟心里的感觉比起来算个球。我不是难受,我也不恨她,我替她可惜罢了,多么乖巧懂事的俩女娃,还有那打小顶聪明的儿子,这都不珍惜,说丢就丢,我之前一直说那个女人笨,不会做生意,她非不听,这次更是亏到家了。”不觉间老黄脸上的眼泪和口水顺利汇合,五官挤在一起,鼻腔吸气,喉咙里吞咽声微不可查。
老板呆立在一旁,带着丝同情的目光,略显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男人。
两个同伴这时候态度也软下来,心里还是不放心道:“老黄,刚刚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你现在这个状态真的需要去医院看看,你自己的身体要紧啊。”
老黄依旧固执地回道:“我真没事儿,现在的医院哪能随便去,各种排队挂号,检查开药,又麻烦又贵,正常人进去不整出点毛病都别想出来。”
两人只当他是心疼钱在说些小家子话,便对老黄说:“你这样下去不行,你是实习生得听我们的,必须马上去医院。”边说着边上手,也不管老黄有什么反应,欲强行架着老黄往医院去。
老黄猛地将两人的手甩开,气愤的喊道:“我自己的身体还不比你们有数吗?你们都别碰我。”老黄顿了顿,“不行~不行~!你们眼里我怎么做都不行,是不是只有挑出我的不是,才能衬托出你们的资历老,经验足,能力强。”
老黄此刻的情绪就像那划着的火柴,爆发开来不燃尽是止不住的,他接着喊道:“是,我只是一个实习水手,可我在陆地上这些年经历的不比你们少。平时干活我有过一句抱怨吗?你们谁需要帮忙我有说过一个不字?你们凭什么天天摆着个姿态,就盯着我挑刺!活干的少说我耍滑头,干的多嫌我故意做给领导看;干的快了就是不认真,干的慢了又耽误你们下班。一遇事儿就急,可劲儿催,越催越急,越急越错,这些我都能忍,我都不计较。好不容易熬到下班回房间,想好好睡个觉,连这破船都跟我作对,屋里的东西噼里哐当,反反覆覆,摇得人直想吐,真他娘的不是人能受的。”
后面老黄的声音渐渐软了下来只见他嘟囔着:“可是家里孩子还小,我需要这份工作,我依然只能忍着,我还能怎么办?像那天她面无表情的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只能看着,他们还需要我,我还能怎么办?”最后几句话的声音近乎微不可闻。
一通发泄完,老黄的醉意倒是下去了几分。两人手里的动作僵住,呆立在老黄跟前,面对众人的目光似有些不自在,默默找了个凳子低身坐下来。
老板似有所动容,反倒真是担心老黄,这样红下去怕是会有什么意外,想上前打破那凝住的气氛。
“我觉着还是送你去医院稳妥点,整件事儿都是因我那杯酒而起,这样吧,去医院包括来回所有的费用都由我来承担。”
本是出于店家给顾客赔偿性质,老板也是口快,出来的话却味儿不对!
老黄把话听在耳里,那敏感而又脆弱的心仿佛又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团乱麻的大脑,以及所谓的自尊,让他对各种形式的银钱帮助抱以恶意,扭着脑袋扫了老板一眼,随即又低下头,手扶眼眶很是烦闷的甩了甩头,先前挂在眼角的泪珠和唇边的口水,也是不着痕迹的消失。接着便猛然起身对着老板吼道:“你是钱多了怎么,显着你漂亮?显着你身材好?把自己喝成这熊样是我自作自受,需要你施舍吗,缺你那点同情吗?我知道了,你是怕我在你店里出事儿影响你生意吧,我马上走人,这地儿我还不乐意待了。别以为你学着男人能喝几杯白酒,就TM懂什么叫喝酒,告诉你,你们女人永远不会懂!”
现场一片寂静!
老板前面那副充和事佬的脸瞬间冷了下来,心里却是各种念头杂糅在一起,她呆愣着没说话,也没动。好奇他醉成那样,还能关注到自己的外形,又气愤这人的无礼,纠结他的误解,对他的轻视又满腔不服。几息之后,周围人预想中的发飙并没有出现,她只缓缓转身,轻声说了句:“我懂~!我不管你的事儿了,把衣服穿好不要影响了别人,你自己爱走走爱留留。”说罢便回到了柜台。
老黄心里都已经准备好迎接,来自老板那大炮般的嗓门轰击,没成想得到这种反应,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预期与实际的落差犹如给老黄的头上浇了一盆凉水,这会儿的醉意已经散了七七八八,冷静下来的老黄回想刚刚自己怼天怼地的劲儿,瞬间就后悔了,有点不敢面对老板,默默穿好衣服背对着柜台坐到同伴那边。
没过一会,店里小服务生从隔壁药店拿了一小袋药放桌上,抬手指着柜台那边说是老板让送来的,可以缓解过敏症状,如果还是一直难受不褪色,就老老实实去医院。老黄没有推辞,对着柜台那边咧了个嘴,露出了个自以为礼貌的微笑表示感谢,实则那紫皮白牙黑眼珠的组合,别提有多怪异,老板见了差点没忍住,点了点头,接着便把头埋到柜台下噗的一下笑出了声,不过店里环境嘈杂,并未惹得人注意。
愧于给两个同伴带来的困扰,老黄想主动去结账,顺带把老板的药钱还了,但是船上向来没有让实习生下船掏钱的规矩。最后还是拿着同伴的付款码到了柜台。
“刚刚不好意思哈。”老黄探着身对着柜台里面歉实的说了句。
老板正盯着电脑上的表格,听见说话,扭头见是老黄,亮眸擎光忽闪而过,随即又看向面前的屏幕随口回了句:“能理解,我没往心里去,你也别放心上。”
老黄刚刚还担心老板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听罢心下大定,脱口道:“没往心里去就好,我一点也没放心上。”有时候听人说话脑袋是理解了,也知道怎么回应,但是就是会嘴瓢,说了些自己都惊讶的话,才说完老黄就意识到不对,暗想着说话要是有撤回功能就好了,恼羞于自己的嘴比脑快赶紧叉开话题:“那个,菜的味道很正宗,还有酒,酒也不错!”
老板这些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哪能听不出这拙劣的找补,她没去计较。不过她的心里却没来由的升起一个念头,想捉弄下眼前这个憨实的汉子,总觉着这是个有趣的事儿,脸上表情倒是控制的很好。
“谢谢,我们的大厨是专门从国内请来的,酒也是正宗国内进口,你喝出来了?”
随着话锋一转,此时老板的脸上是副故作惊讶的表情,玩味地瞅着老黄。
老黄听完前半句故作了然的点了点,哪想听到后面那个反问,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自己不能喝酒的窘事刚刚整个大厅的人都看见了,自己又哪有资格评说酒的优劣,这个问题仿佛把前面自己对她说的“女人不会喝酒”的话原封不动的又甩给了自己,无论回答会与不会都是在打自己的脸,本来还琢磨着怎么应付自己前面那句口快话,哪想她如此刁钻,把矛头直指这里,顿觉此女人不好惹!又瞟一眼老板的状态,似又没那么强的攻击性,心里拿捏不定,便试探性地用略带开玩笑的口吻说道:“我会不会喝有啥子关系嘛,反正在场的朋友喝过都说好,嘿嘿!”
只见老板笑了笑,算是当他的糊弄过关,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老黄才稍放下心,接着说:“今天吃差不多了,把我们那桌账结下吧!”
“还有那些药,谢谢你的药,把那些药钱也一并算吧!”老黄补充道。
老板账算到一半听到这,把脸故意一冷:“算什么算,老娘缺你这点儿钱吗?”
老黄立在那里,心里暗想这女人怎么反复无常,刚刚还说前面的话没往心里去,这会又故意揪着不放,顿时一股火从心底升腾,想发作怼回去,又碍于自己理亏在先,底气不足,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脸被涨的通红,要是再憋一会,估计又能见着那番薯精归来了。老板见目的达到便收起那张强行板着的脸,噗呲一声,掩嘴笑道:“逗你玩的呢,你这人怎地这么不禁逗呢。”接着又说:“先前的事儿确实是我们店家有责任,理应送你去趟医院才对,既然你不愿意,只好送上些药物,说到底还是我占了些便宜,你就帮帮忙当我自己拿药换点心安吧!”
老黄本就嘴笨,听老板这么说,心里想推辞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只好接受!
“这是你们桌的账单,给你们打个八折算是赔偿,你也不用说啥了,今天你能平安走出这个店,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这样的处理方式给老黄的印象大好,老黄很是感激,但是心底深处还是下意识对这个女人敬而远之。老黄感觉这女人拿捏自己太容易了。
后来老黄每次来这边都会带点东西给老板,自己家里的土特产他会特地留一份,船上钓的鱼、虾、蟹这类也会想着这里,最起码也会带点水果。老板每次都很痛快的收下显得很开心,除了那些特产,别的东西他们馆子里其实都多的很。老实人最欠不得人情,老黄瞅着老板开心自己也会开心。
后来一来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