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续前缘
夏天仿佛一道门闸,将阳光关在人间,谁也没法从中逃生。校园里的榆树开了花,风一吹,落得满地都是星星点点的白色。宿舍里一没空调、二没风扇,人们只能靠减少室外活动来被动抵抗酷署,或者干脆躲进图书馆。那里有立柜式空调,冷风开得很足。
图书馆每晚十点准时关门,我大概也是在这个时间回到宿舍。除图书馆以外,我最爱去的地方就只剩学校对面的游泳馆了。那座游泳馆建在一所行政学院的里头,虽说不是给外人建的,但为了保证正常运营,于是一直对外开放。我们学校的学生,因为其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只要出示学生证,便可以享受门票半价的优惠。这也就使得,游泳馆里总是出现人满为患的状况。
尤其到了夏天,水池里满满当当全是人,几乎没有什么活动空间。深水区还好些,要想在那边游泳,就必须考取深水证。
游泳的人手腕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塑料绳,上面挂着开自己储物柜的钥匙。那条绳索可以将人们很好地区分开,红色即代表深水区,蓝色则代表浅水区。谁的活动范围在哪里,救生员在岸上一目了然。
我打小在河里长大,因此和其他人相比,我的水性可算是一流。每次我和舍友结伴而来,他们只能在浅水区猫着,看我从泳道这头扎到那头,然后再折回来,羡慕得不得了。吴迪和关健是旱鸭子,头一次进入泳池时,他们甚至好奇地盯着小朋友身上的泳圈,问我哪里有卖的。张弛会一点水,技巧并不全面,像自由泳和仰泳这类泳姿,当时还做不来。
游泳馆也是避暑的好地方,但是学校的女生很少来这里。
有一次,正当我游完几个来回,在池边休息时,荆虹迎面走了过来,我赶紧将泳镜戴上,生怕被她认出来。
不得不说,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和她打招呼,必定会给彼此造成不必要的尴尬。虽然我不以正人君子自居,同时我也承认,我想看到荆虹穿泳衣的样子。不过,若是现在就如此不加修饰地与她碰面,反而会使她对我心生芥蒂。
荆虹往身上淘了淘水,仔细调整了一下泳镜,然后纵身一跃,迅速扎进了水池。她入水的姿势极其标准,摆臂和打水也有模有样,这一点让我有些出乎意料。那时,阳光正好斜斜地切在水面上。荆虹每一次从水中跃起,后背上总是波光粼粼的,像一只身姿矫健的海豚。
待她从对岸返回时,我才意识到,如果她突然上岸,势必会发现我。于是我对张弛撒了个谎,急忙逃进了浴室。
对于那次逃脱,我的心里既失落又狂喜。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出现这样矛盾的心理,可我敢肯定,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我以前不曾有过的。
九月底,我开始频繁地去校外实习。能够见到荆虹的机会并不多。我和荆虹再次相遇,是在分校的食堂三楼。那天,学校为大一新生举办了一场迎新晚会,张弛硬把我拉了过去。张弛拉我过去,是因为他的社团有任务,必须凑够人数才行。这场迎新晚会便是由他们学生会举办的。
张弛在大一时参加了很多社团,到了大三,他已经身兼数职,成了多个组织的“头目”。我们时常挖苦他,说他不知误导了多少无知的年轻人。那时,我们已经以“过来人”自居,面对学弟学妹时,也常用过来人的口气,对他们说一些感慨万千的话。
张弛本来打算让我们全体出动,过去给他捧场,吴迪却借故推脱掉了。
那天下午,关健一直在打游戏,我在看一本茨威格的小说集,而张弛早早地就到分校布置会场了。直到七点钟左右,太阳已经出溜到三楼的窗台上,张弛突然打来电话,问我们到哪儿了。我撒谎说,我们正要进分校食堂。
去往分校的校车已经开走了,我和关健只能徒步过去。
走到一半,我猛然间意识到,原来那是我第一次和关健独处。我有些吃惊,自己和他做了两年多的室友,居然从未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
晚会定在七点半举行,而我们八点才刚刚进入会场。那时,学校各级领导仍在慷慨陈词,台下的新生听得群情激昂,时不时还会响起潮水般的掌声。校长做最后发言时,张弛从人群中找到我和关健,悄悄走到我们身边,小声嘟囔:“这一段听着这么耳熟呢?”
关健感叹道:“一代新人送旧人呐!”
我们虽然算不得旧人,身上却积攒了许多旧习。譬如张弛,他在家人的印象中是个乖巧的孩子,可两年的大学生活之后,他逃课的频率比上课的频率还要高;还有吴迪,自从进入大学,我根本没见他晒过被子,他的 T 恤可以分成两面穿,一面脏了就换另一面,他的鞋子总是摆得七扭八歪,鞋筒里还塞满了臭烘烘的袜子,像是在做细菌培育试验;关健玩游戏时经常大喊大叫,夏天的一个周末,因为敞着窗子的缘故,他还遭到过女生宿舍楼的集体咒骂;而我呢,总爱去学校的图书馆,有时就会将一些重要的参考资料或者明星海报从书中撕下来,自己偷偷收藏起来。类似种种恶习,简直数不胜数。
也许我们比这更糟糕,只是还没发挥出来而已。
等校长发言完毕,就开始了一系列的表演。起初,女生热舞还算火辣,惹得台下的高年级学生一阵骚动,关健也时不时地将手指放进口中,吹起响亮的口哨。我有心学他,两手放进嘴里,犹如老人缺了两颗门牙一样,无论怎么使劲,却总是吹不响。
这时,一位学生会的女生回过头来,骂道:“你把口水都喷我脖子上了。”待她发现我身边的张弛后,又冲他抿着嘴说:“主席,你也在啊。”
张弛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向她摆摆手说:“坐。”
表演中途,校长和各级领导退出了会场,学生们便脱了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此时,四个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学长走上台,开始整理自己的乐器。这四个人看起来十分老练,也很有摇滚乐手的派头。他们演唱的是一首原创歌曲,名叫《仓鼠》。鼓声荡气回肠,吉他声铿锵有力,只是歌词太过简单,而且主唱的嗓音也太过沙哑。只听见他反反复复地在呐喊:跑啊,跑啊,跑啊..一刻不停。
所有人都在忍受着聒噪的鼓声,唯独站在前排的一位女生,却好像已经领会了歌词的含义,开始跟着音乐跳了起来。
张弛当时捅了捅我的胳膊,笑着说:“这姑娘是不是疯了!?”
我好奇地望着那个姑娘的背影,她的长发在空中飞扬着。所有人看见她蹦蹦跳跳的样子,都有些目瞪口呆,就连她身旁的女伴,也已经羞怯地低下了头。唯独她,旁若无人地跳着。
音乐停止以后,乐队主唱冲那位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好像在说,“谢谢你这么懂我。”而那位姑娘已经筋疲力尽,瘫软在女伴的肩上。后来,乐队下台了,又上去两位说相声的男同学,她俩便从众人的注视下灰溜溜地挤了出来。
整个会场漆黑一片,只有舞台底部有一排大灯闪耀着,她们向我走来时又正好背光,我便无法看清两人的脸。当我意识到那位姑娘就是荆虹时,她已经站在我面前了。
“尚安,你也在啊。”她兴奋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脸茫然地回答:“真巧,在这儿都能碰到你。”张弛似懂非懂地帮腔:“他是专程来看你的。”
“别瞎说,”我冲张弛和关健使个眼色,又转向荆虹,“我们出去聊吧,这里实在太吵了。”
“那我怎么办?”董青突然拽住荆虹的衣袖,低声埋怨道。“一起吧。”荆虹说。
我们慢悠悠地踱步下楼,从一楼的大厅转出来,又穿过一条窄窄的街道,然后漫无目的地走进了对面的操场。
那是我和荆虹初识的地方,在幽暗的夜空下,仿佛仍能嗅到几个月以前的气味。操场上散落着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们坐在四周的长凳上,毫不忌讳地交谈着什么。
我们三个人就这样绕着小小的操场走个不停。董青心领神会地走在荆虹的另一侧,她似乎十分清楚,那晚的焦点注定不会是自己。
荆虹和董青同属一个专业,更是室友,两人便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只能在旁边偶尔搭一搭话,或者迎合她们的气氛,跟着笑笑。那是我第一次和女生散步,而且是两个女生。
有时候,荆虹走着走着会对董青说,你离我远一点,不要把你身上的热量传给我。然后,她便推开董青的胳膊,向我这边靠拢。而她每向我靠近一寸,我的心跳就会加速一次,直到我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上“砰砰”的声音。
她的脸颊在灯光的照耀下变得棱角分明,长发熠熠生辉。她依然穿着那件白色的 T 恤,衣领恰如其分地开到锁骨处。她那条长长的花裙子,会时不时地甩过来,扑到我的小腿上,形成一种无意的撩拨。
荆虹是浙江人,董青是湖北人,两人交谈时很少有儿化音。这在我看来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荆虹从来没有到过北方,来北京念大学,也不是她最初的愿望。她对我说,她本来是打算去南京念书的,那里离家近,而且气候适宜。这一点我倒赞同,虽然她没有点明北方的不好,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她对这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应。董青和荆虹的情况截然相反,她的家人很少能管得住她,来北京是她自己的决定,她的家人百般阻挠,却也没能改变她的想法。
后来,由于荆虹和董青要赶最后一班校车,我便与她们匆匆道别,然后给张弛打电话,问他走没走。张弛那时正在收拾会场,关健也在帮忙,我便再次回到了食堂三楼。
张弛见到我时,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明知我和荆虹出去,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会儿,却仍然不怀好意地问我:“干嘛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我能干嘛?我又不像你张大官人,那么会泡妞。”我说。
张弛龇牙笑笑,说:“你可真能装。三轮车都借给你了,还不跟我说实话。”
和张弛斗嘴是一件颇有乐趣的事。有时候,我们更善于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然后看着对方颜面尽失,甚至恼羞成怒,也不去化解尴尬,只等对方出丑,自己在一旁呵呵地傻笑。但是笑过以后,谁都不会当真。
那晚回到寝室时,已经是夜里十点钟,刚刚过了熄灯的时间。通常,只有周一到周五,学校才会限制熄灯时间,一到周末,我们就可以自由控制作息了。那时再看,整栋宿舍楼灯火通明,有的宿舍甚至会通宵亮着。然而,宿舍楼关门的时间并没有变,只要到了十点,宿管大爷就会拿一把大铁锁,把每一扇门锁了。宿管大爷姓王,被我们尊称为王大爷。实际上,我们心里都觉得,他的形象更符合“阎王爷”这个称号。
我们走到宿舍楼下时,王大爷正站在门外,手执铁锁和铁链,幽蓝的月光打在他的白背心上,他冲着空旷的黑夜喊一声:“锁门了,没回来的赶紧回来,锁门了..”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好像牛头马面要来索人性命似的。
刚要上台阶,有一位女生从宿舍楼里夺门而出,吓得王大爷差点栽进旁边的花池里。女生与我们擦肩而过时,张弛定睛一瞧,偷笑着说:“知道那人是谁吗?”
“谁?”我和关健异口同声。
“苏镜洁。”说着,我们迈上楼梯,向王大爷问好。王大爷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不再喊了,急忙把门锁好。
在我们学校,女生偷偷溜进男生宿舍的情况时有发生,几乎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就连王大爷也早就习惯了。有时,女生会穿一件帽衫,将长发遮起来,或者走在男朋友身后;有时风紧,男生就会叫一堆朋友作掩护,将女生安插在他们中间,这样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来。
往往到了这时候,才能验证出朋友之间的友谊。只要某位男生把女朋友带进宿舍,其他人自然心领神会,给俩人腾出地方。但也有不开眼的,不管男生怎么劝,他就是不走。
女生与男友厮混完,从男生宿舍出去时,大多会急匆匆地一闪而过。然而,有些外校女生来了,就会故意破坏这里的规矩,走时还会和王大爷打个招呼,如果王大爷没理睬,她们甚至会敲敲他的窗户,冲他潇洒地挥挥手。
王大爷心情不好时,会拿把椅子出来,坐在大厅中央,挨个检查过往的人;心情好时,他也会和女孩子逗几句嘴,告诉她们以后不要偷偷摸摸的,直接到他那里签个字即可。女生自然不会相信他,男生更不会相信他。因为王大爷这人太善变。
我们三人仍然沉浸在窃喜当中,正准备对吴迪羞辱一番,却不料吴迪从宿舍里推门出来,和我们撞了个满怀。关健急忙扶住吴迪,问他:“怎么了?”
吴迪叫苦连天地回答:“她要和我分手。”
张弛将吴迪推回宿舍,按到床上,说:“门都已经锁了,你现在出不去,出去就进不来了。就算你能出去,她也出不来,因为女生宿舍的门也锁了。”
“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我问。
“不会是因为,她嫌你矮吧?”张弛开玩笑道。
“她说,我们俩在一起不合适。我问她哪里不合适,她也不吱声。一开始还聊得好好的,后来我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我问她,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就说,没什么,跟我在一起太累了。”
“好多事情就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既然已经分手了,就不要再纠结下去了。”我安慰他说。
“我应该跟她问清楚,不然分得太冤了。”吴迪斩钉截铁地说。“有什么意义呢?她不爱你了呗。”张弛说。
“我总感觉,她跟我在一起也是有所图。”吴迪说。“你想多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