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上的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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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博尔赫斯的月亮(3)

在她回到布市的当年,老查尔文带她参加了一场为纪念博尔赫斯逝世一周年举办的的书展,主题为“博尔赫斯的宇宙”。之后展览每年都办,她也每年都去,花五美元的门票就能听萨瓦托解读心理三部曲,和劳拉·埃斯基维尔一起畅谈美食和爱情法则。

她坚信文学与人类学存在一种巨大的共性,而博尔赫斯无疑是有史以来最接近整个人类历史的文学家。她希望从博氏的文字中找到一条人类在创造自己的文明中留下的隐秘线索,一种有迹可循的对过去的反思和对未来的启示。后来,她明白一切都是虚妄,博尔赫斯什么也没留下——他只是一面上帝放在人世间的给全人类照的镜子。

文学只能是火,而不能是别的,只能是光和热,而不能是别的感受。理解火的最好方式就是成为火。于是她向火而行,于是她变成了高原上的一团火。

在巴塔哥尼亚的迷宫里,没有任何事物能限制她的想象力,对这个世界的想象自始至终都没有间断过。她写小说,也写诗歌,在文学界获得了一些声誉,但并未引起大的反响。编辑们看到了她一流的叙事才华,但那种形而上的才华就像无源之水,除了让人产生无谓的幻想没有任何实际意义。而且,他们一致认为,把博尔赫斯的空间宇宙现实化是一件极其危险又让人无法理解的事,于是他们开始拒绝她的作品,不是拒绝一个小说家的小说,一个诗人的诗歌,而是拒绝一个人类学家把某种原始社会的古老观念带入到现代社会。她没有被那些评论家作家,继续她的创作,对做理想国中被驱逐的诗人乐此不疲。

在她刚开始写作时,她经常收到编辑们的回信,抱怨审阅她的稿子就像探戈舞者演绎普格列瑟的作品,对此她不予否认。她的写作深受探戈乐的影响,从一开始她就十分注重文字的音乐性,并且把那当作一种文学的标准坚持了下来。大约十五年,或者更久一些,在不间断的磨炼中她慢慢找到了自己的节奏,找到了那条构架于文字与音符之间的双行道——如她所愿,她手中的笔最终变成了皮亚佐拉手中的班多钮琴。

她喜欢在写作时听探戈乐,是自幼的习惯。在她的少女时代,高乔老梅经常带着他的小提琴来庄园,和她父亲的班多钮琴、母亲的钢琴组成一个三重奏,三个人跟着老唱片学习演奏那些被都市人遗忘的传统探戈乐团的老作品。钟情探戈乐的人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写进历史刻入人心的名字:胡里奥·德卡罗、胡安·达里恩佐、佩德罗·马菲亚、阿尼巴尔·特洛伊罗、奥斯瓦尔多·普格列瑟,当然还有探戈先生卡洛斯·迪萨利。那时她听的最多的是弗朗西斯科·卡纳罗,尤其是他的米隆加作品,那也是她名字的来历。在她对她父母的所有记忆中,最清晰的场景是他们在黄昏里相拥着跳舞,音乐是卡洛斯·加德尔的《我不知道你对我的眼睛做了什么》,对他们而言,那是排在《爱之夜》和《金子般的心》之前的永远的绝唱。后来那也成了他们的绝唱。

意志坚定的写作者很容易走入极端,她的极端就是音乐性。她越是对节奏痴迷,就越是对主义和技巧之类的东西不屑一顾。一些评论家认为她的作品应该发表在音乐杂志而不是文学杂志上,她果真就去音乐杂志投稿了,一些音乐家请她为自己的曲子填词,她也毫不谦虚地接受了。

再后来,电影找上了她。早年间她曾看过一些五六十年代拍摄的新浪潮短篇电影,其中有一部叫作《一本小说的诞生》,导演试图通过影像来表达电影和文学的共通性,故事实在算不得精彩,但皮亚佐拉的配乐使十几分钟的意识流叙事具备了一种潜在的无比流畅的说服力。还有弗雷拉导演的《死亡的探戈》,用探戈乐来讲述布市人的生活,对她后来跟随老查尔文从事移民研究产生了很大影响。

真正把她和电影连结起来的是奥里维拉·埃克托尔。他把她介绍给了卡洛斯·绍拉,两位声名赫赫的导演有意把博氏的小说改编成系列电影,希望她参与编剧工作,他们都读了她的书,相信她对空间宇宙的理解对他们的拍摄大有帮助。

她爽快地答应了,在剧组里待了大概八个月的时间,亲眼见证博尔赫斯宇宙映像的构建过程是一种无比奇妙的经历,就好像把一颗比地球大若干倍的星球搬到地球上,让她惊讶的是他们竟然做到了。影评家们在看完电影后给出了极高的评语,但给她的感觉不算太好,并不是因为拍摄的问题,而是就博氏的文字而言,文字本身就已经完成了全部表达,改编成其它任何形式都只能是一种削弱。不过有人拍了一部叫《月亮上的镜子》的电影,也是改编自博氏的小说,她认为改编得很成功,几乎可以与小说等量齐观。

说到这里,米隆加回头望着他,让他猜是哪本小说。又是一项考验。又是一项来自博尔赫斯的考验。他猜是《阿莱夫》,不确定的语气中有一种确定的心气。

夜风嘶嘶作响,好像来自遥远的过去的唿哨,在黑暗中久久地回荡不息。于是他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高原上,于是她又一次惊讶于他的高度。

她问他为什么是《阿莱夫》。他摇摇头,走到栏杆前,望着琴岛的方向,目光中闪过一抹红色的凄迷,像压花玻璃鱼缸里的一条红金鱼。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注意到他绛紫色的嘴唇在风中翕动着,知道他是在斟酌词句。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在斟酌中,一直都小心翼翼,就像一个画家在描绘一张精美的壁毯画。那也正是他与他那个年纪的年轻人的根本区别所在——饱实圆满的思想,冲荡一切的直觉,超乎寻常的理解力和感受性,以及近乎拙讷的为人处世的方式。他少年老成却不自知,就像一株四季常青的攀援植物——无论爬到多高都不会对自己的高度有所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