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就上瘾的明朝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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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洪都龃龉

之前我提到过杨完者旧部叛乱,杀死了朱元璋的旧部胡大海和耿再成,占据了宁越府和处州。朱元璋在平定叛乱之后,一方面是将所有降将的部队全部打乱,以免再发生类似的悲剧;另一方面是将自己的直系亲属放在重要城池中担任要职,以增强对该地的控制。

作为朱元璋唯一的侄子,朱文正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来到洪都的。朱元璋为他配备的副手是邓愈,也是渡江前就跟随朱元璋打天下的淮泗老人。很多人初次看到这个组合时,总会想起戏曲中的著名桥段:老财主命成熟稳重的老管家陪着他那刚成年的小儿子外出历练,一少一老,一主一仆走遍了千山万水,发生了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具体代入一下,朱元璋就是那个老财主,朱文正是他刚成年的小儿子,而邓愈则是兢兢业业的老管家。

史书提起朱文正时,总喜欢说他是个纨绔子弟,飞鹰走狗是一绝,除了正事就没有他不会干的,实际上这是一种刻板印象。朱文正是朱元璋大哥朱重五(朱兴隆)的儿子,父亲早亡,自幼便随母亲生活,什么苦他基本都吃过,绝不是那种细皮嫩肉的懒散子弟。

在朱元璋渡江之前,朱文正随母亲王氏前来投奔朱元璋,并在渡江之后的集庆攻坚战中立有功劳。在朱元璋和张士诚、陈友谅,以及江南元军的战斗过程中,朱文正迅速成长并多次立功。在出镇洪都之前,朱文正已经官至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

要知道,朱元璋目前正处于“打天下”的阶段,还没到安排亲戚享乐的时候,如果朱文正没有过硬的功劳和出众的军事能力,朱元璋绝不会把他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由此可见,朱文正并不是什么未经世事的纨绔子弟,那只是他的表象而已。安排邓愈作为朱文正的搭档,也是因为邓愈成熟稳重,又善于练兵,他们二人配合得当,就是镇守洪都的最佳人选。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朱文正如此了得,朱元璋又怎么舍得把他安排在这样危险的位置上?要知道陈友谅的兵力远胜洪都守军啊!”这里面既没有嫉贤妒能,更没有派系之争,这些套路可以在大本营玩玩,但在前线搞这一套就纯粹是找死。

敢把自己最看重的侄子朱文正和爱将邓愈放在洪都,这正是朱元璋的高明之处。他十分了解朱文正和邓愈,更了解陈友谅,知道洪都一旦发生战事,陈友谅绝对占不到多少便宜。

在提及元末江南三大枭雄(即陈友谅、张士诚和朱元璋)时,大家的印象都是陈友谅实力最强,威胁最大;张士诚有钱、有粮却胸无大志;朱元璋凭借一己之力掀翻两大枭雄,最终修成正果。

这种印象很刻板,因为它既抬高了陈友谅,也贬低了张士诚和朱元璋。这三人起家的方式差不多,都是带着一些老乡或亲友共同起义,但从后续的发展来看,朱元璋和张士诚的地位较为稳固,而陈友谅的地位却并不稳固。

朱元璋起兵之初只有二十四个老乡和七百多名士兵跟随,可朱元璋就是凭借着这样的班底,打下了江北两座重镇——滁州与和州,后又大举渡江,先后拿下采石、太平和集庆。无论是张士诚还是陈友谅,都没能从朱元璋手上讨到什么便宜,而朱元璋还差点儿把张士诚赶到海里,更是在面对陈友谅时打出过龙湾之战这样的大胜。

张士诚起兵之初只有十多个老乡和几个兄弟跟随,他们杀官造反之后立刻招募了一万多乡勇,后又在与元廷的博弈中获胜,通过偷袭的方式拿下高邮,张士诚登基称王。此举引来元廷大军围剿,张士诚坚持到了最后,趁着元廷内讧的机会大举反攻,取得了“高邮保卫战”的胜利。

我们再看看朱元璋和张士诚的发家史,他们都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在集团内部都有极大的威望和话语权,而陈友谅的发家史则与朱张二人全然不同。在三人当中,陈友谅起兵最晚,所以只能投效于天完政权的丞相倪文俊。陈友谅发家的第一桶金是怎么来的?杀死自己的长官倪文俊。陈友谅发家的第二桶金是怎么来的?削弱己方阵营的大将欧普祥。陈友谅发家的第三桶金是怎么来的?杀死己方阵营的大将赵普胜。陈友谅发家的第四桶金是怎么来的?杀死己方阵营的皇帝徐寿辉。

纵观陈友谅的整个发家史,他的对外作战始终乏善可陈,对内争权夺利却是“战功显赫”。就他这样的起家方式,行伍之间的人是看不上的,这也是陈友谅最大的缺陷——几乎没有军功。

陈友谅集团的优点是兵多将广,缺点是内部派系林立,陈友谅对此心知肚明,在数次集权无果后,陈友谅别出心裁地研究了一套闪电战术。所谓闪电战术,就是在敌方还没反应过来或没准备好时,集中所有优势兵力攻击其薄弱环节,只要一击得手,接下来就是秋风扫落叶一般的收尾。可这套闪电战术也有一个缺点,如果没能通过“开场三板斧”的方式拿下对手,接下来再想通过持久战和拉锯战的方式击败对方就会变得十分困难。究其原因还在于陈友谅在集团的威望不高,凝聚力不足,拖延日久大家心里就会长草。

朱元璋之所以敢把朱文正和邓愈放在洪都,就是对这两人的军事才能和组织能力充满信心。如果连陈友谅的“开场三板斧”都顶不住,那只能证明这两人没本事。

从1363年的四月到七月,朱文正和邓愈仅带着不足三万的军队在洪都坚守了八十余天,硬生生顶住了陈友谅的六十万大军。小说家提及这场战役时,那是兴奋得浑身发抖,似乎不把朱文正和邓愈吹上天,就对不住自己手里的那支笔。其实啊,根本没那么夸张,朱文正和邓愈之所以有信心在洪都坚守,就是因为他们也知道陈友谅集团的弱点(很可能是朱元璋对他们的提点),只要顶住了“开场三板斧”,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我之所以没有详细描述洪都保卫战的现场,是因为实在乏善可陈。一方呼啦啦猛攻,各种攻城锤、云梯、投石车全部用上;另一方则缩在城里往外倒沸水,同时往城外投石,最后守城物资快用完了,于是就拆民屋、扒民房,以保证军队供给。

八十余天基本都是上述各种情况循环往复,没出现什么意外。总的来说,对于朱文正等人而言,洪都保卫战打得非常辛苦,但他们从未陷入过绝望或无助。什么是绝望呢?西汉七国之乱时,梁王刘武在睢阳死死地挡住了吴、楚两国联军,敌军数次登上城墙。在最危急的时刻,骄横的梁王甚至跪在七位守城将军面前,祈求他们一定要守住城池,否则上对不起国家,下对不起百姓。什么是无助呢?汉末群雄并起时,曹操的根据地兖州被吕布所夺,在反复争夺兖州的过程中,曹操数次出现兵力不足的情况,最后甚至命令妇女穿着军装站在城头上,伪装成守城士兵,以免被吕布的军队偷袭得手。

朱文正跪下求过谁吗?没有。有妇女直接参加过这场守城战吗?也没有。整个洪都保卫战的情况可以用四个字来总结,那就是“有惊无险”,绝不像大家所想象的那样惨烈。

在这场保卫战中,受伤最深的其实是陈友谅。常言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果这个逻辑能成立,那么陈友谅豁出去几万条人命,也早把洪都给打下来了。可朱文正和邓愈在顶过了陈友谅的“开场三板斧”之后,那是越战越勇,士气越来越旺盛。打到最后,朱文正甚至命人夜晚站在城楼上击鼓奏乐,摆明了不把陈友谅放在眼里。

看到朱文正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陈友谅是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底下的将官们也从未想过自我反省,反而时刻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向陈友谅,那意思好像是在告诉陈友谅:内讧你在行,打仗你外行。这种若有若无的嘲讽和敌意更是憋得陈友谅浑身难受。

我一直认为陈友谅是有资格与朱元璋相提并论的枭雄,只不过朱元璋的天赋比较均衡,他什么都能干,没有明显的短板。而陈友谅由于起义时间较晚,所以像什么“浴血奋战”和“从无到有”之类的体验对他而言是缺乏的。陈友谅所面对的是一个体系架构非常完善的天完政权,他想出头就必须扳倒自己头上的一座又一座大山。出于这种考虑,陈友谅就把自己的内讧天赋全部加满了。陈友谅既然选择了剑走偏锋,那么在其他方面落后于朱元璋自然也不奇怪。

如果同朝为臣,我相信陈友谅绝对能把朱元璋给整得死去活来;而同场竞技争夺天下,陈友谅显然力有未逮,朱元璋却后劲十足。此消彼长之下,即使陈友谅在兵力上拥有绝对优势,朱元璋也不会怕他。

洪都保卫战其实就是陈友谅和朱元璋两人的人生缩影。陈友谅吃尽了起义时间晚的苦头,所以他做什么事都想着快别人一步。如果快别人一步还无法确立领先优势,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或者说他就算知道了该怎么办,也没法把自己的意志传达到基层。这也不能怪陈友谅,只能说由于他先天不足,在争夺天下时被朱元璋有效地压制了。

想在乱世出人头地,动作就不能太快。比如说韩山童和刘福通,这俩人的动作够快的,但正是由于他们动作太快,使得元廷将主要精力都集中在了他们身上,导致他们根本没有安心发展的时间和余地。

想在乱世出人头地,动作也不能太慢。比如说陈友谅,他比朱元璋晚出头三年,所以根本没有在乱世角逐的机会,只能加入一个利益集团,慢慢地从内部混出头。

朱元璋为什么能在乱世脱颖而出?除了个人素质和集团实力等因素,他在面临抉择时几乎就没犯过大错,所有的时间节点都卡在那个“刚刚好”的位置上。

1355年秋,朱元璋开始攻打集庆。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张士诚已经拿下了苏州。如果朱元璋再晚半年动手,集庆很可能就已经归张士诚所有,如果此时朱元璋再想渡江发展,就不太容易了。

1356年到1357年,朱元璋集中主要精力对付张士诚。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陈友谅还在蛰伏。如果朱元璋再晚上一年半载,陈友谅就会脱颖而出。朱元璋如果没能逼着张士诚投降元廷,势必就要提前面临陈友谅和张士诚的夹击。

1360年,当朱元璋在龙湾击败陈友谅之后,立刻选择进入江西追击陈友谅,最终迫使欧普祥、丁普郎和傅友德等人投降。如果朱元璋时间点抓得不对,就很可能促使他们团结在陈友谅周围抵抗自己。

在所有大的时间节点上,朱元璋的选择几乎都是完美的,但这并不代表朱元璋就从来没有失误过。比如,攻打庐州就是朱元璋在争夺天下过程中为数不多的失误之一。当洪都被围攻时,朱文正始终记得朱元璋与自己的约定:坚守两个月。所以在最初的两个月时间里,朱文正根本没有向朱元璋求援。可眼看两个月时间就要到了,朱文正的心里也开始犯嘀咕了。

虽说只要顶住“开场三板斧”,陈友谅就不足为惧,可城中已经开始出现了粮草短缺的现象,如果再没有援军,仅凭一座孤城,自己又能守到什么时候呢?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友谅的军队士气应该会有一定回升,陈友谅肯定会借此机会大肆宣扬洪都断粮,用这种方法鼓舞人心。到了那时,再想守住洪都恐怕就有些困难了。

洪都丢了也就丢了,我和邓愈死了也就死了,这都是小节,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足以自傲了。可如果洪都城破使得陈友谅威望大增,则势必会对我军造成极大影响,等于凭空为吴国公培养出一个强敌,这才是最要命的事情啊!

很多问题不细想时不觉得有多严重,一细想却往往能把自己给吓得睡不着觉。现在的朱文正就是这样的一个状态:前两个月始终是一副举重若轻的神情,然后慢慢就笑不出来了,后来整天板着个脸,再后来嘴角都长了好几个泡,整个人显得暴躁易怒。

这也不怪朱文正,他虽然战功卓著,但毕竟十分年轻,这漫长的防御战对他的心理也是一种极大的折磨。邓愈看出来了,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因为邓愈知道,只要朱文正能自行走出这个怪圈,他就会得到一次蜕变的机会。这是他的劫难,更是他的机缘,自己不能随意破坏。更何况,洪都所面临的形势逐渐严峻,这也是客观事实,并不是自己劝说几句就能轻松解决。

虽然无法劝慰朱文正,但邓愈也有许多事情可做。他先是不断写信给朱元璋,用一种极为夸张的语气描述洪都的战况,又反复强调洪都绝不能失守,否则陈友谅的军队士气一定会格外旺盛,趁着这个当口,陈友谅这个疯子说不定就直接顺流而下去打应天府了。

朱元璋收到了邓愈的求援信之后,并未把这事看得有多严重。三分危险描述成九分危险,一分功劳夸张成十分功劳,这基本属于潜规则,所以朱元璋认为朱文正和邓愈还能再坚持一段日子,因此并没有立刻派兵救援他们。可邓愈的求援信一封接一封,最多的时候朱元璋一天能收到四封,他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如果再不救援,恐怕事后想给他们收尸都不太容易了。

尽管有了这个认识,但朱元璋依旧十分纠结。徐达和常遇春已经围攻庐州将近两月了,眼看就要得手。如果此时再把他们抽调回来,之前这两个月所做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老朱不甘心。就在朱元璋纠结、犹豫的当口,邓愈的求援信越来越多,他不但向朱元璋求救,还想办法联系了淮泗集团的其他几位同僚,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看在老乡一场的分上,拉兄弟一把吧!

这下可炸锅了。七月,朱元璋正在帅堂内处理政务,李善长带着一帮人求见。还没等朱元璋发话,他们就呼啦啦集体跪倒。朱元璋愣了,以前没演过这出啊,什么情况?就在朱元璋愣神的工夫,李善长也不请示,直接向他扔出一个“炸弹”:“据可靠线报,庐州贼将左君弼无力抵挡我军,已秘密向元廷请降。现元廷已组织起一支五万人的军队,意图救援庐州。”

朱元璋蒙了,一夜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来询问具体细节,却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要是元廷有这样的大动作,我肯定是最先知道的人,李善长负责处理日常政务,军队的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再说了,禀报紧急军情要的就是速度,可看他们这个架势,明显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哪有这样办事的?再看看下面跪着的人,无一例外都是渡江之前的淮泗集团的老兄弟们,就连负责外交和宴会礼仪的相关人员都在其中。

朱元璋略一思考,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们知道我不打下庐州不甘心,怕我下不来台,所以就编出这么一个“莫须有”的情报,让我就坡下驴?想通这一关节后,朱元璋是既愤怒又害怕。他愤怒的是淮泗集团这帮家伙居然敢背着自己搞串联;他害怕的是如果自己再不对他们加以分化,假以时日恐怕就要被架空了吧?

朱元璋坐在上面,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李善长等人跪在下面也不说话,只等朱元璋回复。良久,朱元璋长舒一口气,用缓慢的语调下了一道命令:“徐达和常遇春从即日起撤兵,至安庆休整待命。”

说完之后,朱元璋直接从李善长等人当中穿过,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