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叶书屋（7）
栖云寺里只有一个和尚，是从五台山来的，法号释慈慧，很年轻。栖云寺并不大，有一个主持和尚就足够了，更何况寺院中还有俗世的三五个勤杂人员，负责着寺庙中的杂务工作。事实上释慈慧师傅的日常是很轻松的，只不过念念经坐坐禅，一天一天就过去了。
释家明法师投宿到栖云寺后，寺庙中就暂时有了两个和尚，主持释慈慧只不过是提供了一个方便，收拾出一间禅室来，供释家明法师住在了那里，一个俗僧，那里就看出来了，释家明法师是个活佛。释家明法师当然也没必要说明白他是活佛，只说他云游到此，是寻访一个故人来了，办完了事就会离开。释慈慧当然也不便多问，只管修行自己的便是，自然也不会去轻易打扰释家明法师。
这天夜里，寺院灯火己熄，夜深人静，一个幽灵便飘进了寺院里，从门缝中钻进了释家明法师的禅房。彼时，释家明法师禅坐在床上，他不用手捻佛珠口诵经文，也能很好地天人合一，静坐如如不动。
释家明法师当然知道什么幽灵来了，开口便说，现形吧，深夜来访，侯你有日了。那幽灵本是一股阴冷气流，在禅房中旋转起来，瞬间便化成人形，站在释家明法师床前。原来此魂魄竟是死在三矿煤窑之下的文迎瑞。
文迎瑞说，得知法师远道而来，特来拜会。释家明法师说，你且坐了，咱们叙叙旧便是。
文迎瑞坐了，说，活佛，说来咱们也是故人，我虽不如北山寺仙人与法师交厚，但今天己为泉下之鬼仙，亦能识别活佛真面，也算三生有幸。
释家明法师微笑说，说起前尘，你不知道我是活佛，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你是个前尘的凡人。当然了，他们也是认不出来的。什么是活佛？并不是说一个人拜在了莲台之下，青灯黄卷，念了多少的经文，枯坐了多少年的蒲团，无欲无求，忽然有一天就成佛了。
释家明法师说，没有那会事。常人以为的佛，总以为就是西游记里的佛，与天同寿，法力无边，无烦无恼无忧愁，自在逍遥，降妖除魔，只是动动手指玩玩法器的事情。这那里还是佛，这是凡夫俗子心念里的魔念，要不得。
释家明法师说，所谓佛，真正的意义应该是正心，正念，正行，无执，无妄，无偏。也不过是一世的人生，生命或长或短，活着问心无愧便是了。
释家明法师说，当然了，我们苦心修行，也还是能修行出来些特别本事的，比如，看透你的前世今生，比如，知道你的祸福人生。
释家明法师说，人生本应无祸福，只因这世道里的常人，不念善恶，不念是非，贪得无厌，沉入欲海，互相为害，才产生了人的祸福。倘若人人珍惜生命，正心，正念，正行，世道何来昏暗不明，人间还有什么祸福可言。
文迎瑞说，活佛说得是，所以我己经不为我的死再感到委屈，我愿谅那些人间的恶魔，心不再摇摇而动，而能成为地仙。只是苦了我的父母亲人，愧对了他们的养育之恩。
文迎瑞说，活佛，我是不幸在三矿煤井之下的，有我个人的因素，也有三矿管理者的因素。先说我自己的不是，就是不该贪图多挣些钱，去违章作业。倘若我不去抢着多拉那几车货，多注意一点自己的安全，多给自己打打预防针，也不致于在大山塌下来之时，无处可藏，无处避险，逃生无路，死于非命。
文迎瑞叙述起来三矿矿井下的那一起突发事故。井下，七号产区。炮工张雨鸣和带班长童年生走进工作面。作业班刚下了坑，工作还没有头绪，车工己经穿过支巷来到七号产区。上一个班留下多少余货，还够车工忙活多长时间，张雨鸣和童年生得检查检查，然后才能计划怎么作业。
三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任何一个作业班出坑下班的时候，车工们都不能将工作面的货拉得干干净净。货，说的就是煤炭。这样做是方便下一个作业班入坑之后，在炮工和带班长的工作还未就绪之前，车工们上班就有活干。上一个作业班留下来的货就叫余货，他们不是不能把工作面清理得一干二净，而是必须得余下一定数量的货。
一个作业班会给下一个作业班留下多少余货，那可是有讲究的，也是个技术活。留得太多，上一个作业班就要亏损成本。留得太少，下一个作业班就会骂娘。因此一个好的炮工和带班长，在他们准备下班之前一两个小时，根据作业班的作业情况，会精确测算还需不需要再放一茬炮火，需要崩下多少煤炭来，既要够他们的作业班干到下班时间，又必须留下一定数量的余货。货放多了，炮火费用增加，效益却让给了下一个作业班，谁愿意干那吃亏的买卖。
三街煤矿规模不大不小，井下作业并未完成机械化，还很原始，产用的是人工拉煤作业，八小时制三班倒，一个班七八名车工。文迎瑞就是井下的拉车作业工。
那一天是个小夜班，炮工张雨鸣和带班长童年生走进七号产区时，每个车工都己经拉出去两车货。文迎瑞身强力壮，是个非常有力气的好车工，为了多给家里赚钱，在三矿上拼了命的干，每个作业班都能比其他车工多拉四五车货。这当儿，有的车工才拉出去一车，有人拉了两车，文迎瑞腿快，第三车都己经拉出去，现在他要拉的是第四车货。
张雨鸣和童年生在产区工作面用矿灯四下里照过，仔细检查一遍后，就发现了七号产区存在的巨大风险，立刻下令车工停止作业。车工们习惯地停在支巷里，等待着带班长的命令。
支巷很狭窄，七八个车工都返回七号产区的支巷里，都把车停在那里，显得是那么拥挤，文迎瑞和另外两名车工就停在了工作面的出口处，谁也没有意识到这班作业不平常，巨大的危险就在眼前。
张鸣雨和童年生商量起来该怎么作业，而后就选择了炮火作业的位置，扛起电钻来就麻利地打了一茬炮眼。然而，张鸣雨和童年生虽然己经看出来了七号产区存在的风险，可还是大面积重用了炮火。
炮火过后，硝烟尚未散尽，车工紧跟着炮工和带班长就走进了工作面。文迎瑞和另外两个车工的车因为就在工作面之外，因此他们三个就最先进到了产区里。
这边炮工张雨鸣和带班长童年生在产区工作面开始排除炮火之后的危险，文迎瑞他们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轮起铁锹刷刷刷装起车来了。童年生骂了他们一句，三个人才放下工县退出工作面。
张雨鸣和童年生排过了工作面上的危险，放下工具走出工作面，还没有发布开干命令，文迎瑞他们三人就又抢着干上了。张雨鸣和童年生也没有发现，支巷口和作业面之间的顶板煤己经开了暗缝，危险己经悬在头顶了。
是的，没有人能想到今天的井下事故，不会发生在工作面上，而是要发生在狭窄的支巷口。童年生和张雨鸣刚走出工作面，头顶就落下来一丝煤尘，正好落在了童年生的脖子上。
童年生很机灵，急忙闪开身体，把张雨鸣拉到一边，两个人都很迅速，然后拿矿灯一照，老天，支巷口上方怎怎己经裂开了一指宽的缝隙。这个地方是不应该裂开缝隙的，在这里发生事故，整个工作面可就完全被摧毁了，这个产区也就完全报废了。
童年生来不及细想后果，从那裂缝里就沙沙啦啦又落下几丝煤尘来。童年生一声惊呼不好，就大声吆喝所有车工赶快撒离工作面。在支巷外的车工还好说，弃了车转身拔腿就跑。可歇在支巷中间和在工作面上正装着车的文迎瑞他们，麻烦可就大了。
狭窄的支巷里还停着五辆平车，撤离的车工跑起来可就没那么顺利了，不过大家总还算是机灵，眨眼间也算是逃离了支巷。但是文迎瑞三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听到童年生的吆喝，反应到也迅速，弃车就逃，却怎么也没有能够逃脱灾厄的降临，工作面口上轰隆一声，大块的煤炭就坠了下来，接下来就摧毁支巷中的梁柱，一架接一架的被摧倒，十几米长的支巷，居然在几分钟后，全部坍塌下来，也就是说这一片区域尽数塌实了，想挖出文迎瑞他们三人的尸体都不可能了。
文迎瑞说，就这样，我们三个的尸体，永远被埋在了三矿的矿井之下，再也见不到人间的太阳。
文迎瑞说，再说三矿的管理原因吧，安全矿长在井下嘴里讲着安全，心里却督促着生产，只嫌我们的产量提不上去，三矿的利益不能最大化。安全员躲在风巷里抽着烟，睡着大觉。大家都在拼命的赚着钱，规章制度形同虚设，矿井下又怎能不事故频发。
文迎瑞说，在这个人人都只想着怎么捞钱的年代，连我们自己都把自己的生命当做了儿戏，我不幸成为了矿井的冤魂，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文迎瑞说，我气不过的是，井下事故是各种原因共同作用造成的，我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三矿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亲人不懂得该怎么和三矿讲道理，三矿就愚弄我的亲人，活生生一条人命呵，就只值个万儿八千块钱，三矿就把我父母交待了，就按当下的赔偿情况去说，三矿也该公道地给我父母四五万吧。
文迎瑞说，世上的人心就是这么险恶，为了利益，都变得那么凉薄。在这世界上，我们的生命是不值钱的，谁手中掌控了生杀权力，谁就有资格给生命定价了，说你值多少钱，你就只能值多少钱。
文迎瑞说，我们死去之后，魂魄就归了地府。我们见到了十王殿的陆判。陆判非常同情我们的遭遇，允许我们再次投胎转世，我们拒绝了。我对陆判说，谢谢关照，我们愿意继续呆在三矿井下，为我们的民工兄弟做点实事。三矿井下的地质条件不好，三矿的管理又有很多问题。我们可以在发现井下危险时，及时给民工兄弟预警。我们不需要现形，只需要他们产生恐惧的感觉，他们就会高度警惕起来，迅速逃离危险之地以求自保。当然了，百密一疏，我们也不可能及时发现了井下所有的危险，只能尽力而为。就这样，陆判保我们成为了地仙。
释家明法师说，甚好，你的状况，老纳早已知晓，也知道你今晚来访，并不只是想谈这个。你心怀大慈大悲，怜悯众生，这是你的善心不泯，你己成佛。地仙和佛，不过是称谓的不同，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正心，正念，正识，正行，大爱，大慈，大悲，人鬼皆然，生死何妨，又何必在乎称谓什么。
释家明法师说，老纳知道你还有想不通的事情，所以然，就在栖云寺中等待故人多日了。你前尘亦是晚霞河边的人类，是百姓家的子女，你们村庄距离朱家庄村不远。那时候，你认不出来晚霞河边垂钓的青年，是北山神仙，一直都寄宿在北山寺里，和老纳成为知交。那时候，你也上北山寺烧香，闲情逸致一来，也到北山寺看看风光，也是见过老纳之面的，所以咱们也是故人。
释家明法师说，老纳知道你今晚还想谈什么。你现在己经知道北山寺神仙就是今天在三矿干活的凡人杨小杨，也知道了老纳来到这里，就是想见一见这个人的。只是时机未熟，杨小杨还不能知道他的前生后世，也还认不出老纳是谁。
释家明法师说，你的困惑在一个缘字，你是想搞明白，你和荷花仙子分明有缘，却为什么结不成人间夫妻。但是在前尘，你并不认识荷花仙子，也不知道晚霞河的荷花早已修炼成了花妖，是荷花仙子看上了你的人品，有心许你一世情缘，可惜了你前尘寿命太短。
释家明法师说，那时候，你是偶然看到北山神仙在晚霞河边垂钓的，那天你只是有点工夫了，去晚霞河边散散心，看看风景，才看到北山神仙垂钓戏鱼。你就奇怪在这里，这样的钓法，又怎能钓到水中之鱼。你不知道的是，北山神仙根本上就无意于钓鱼，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一世平凡人生了，他当然能看出来晚霞河中有多少荷花仙子，他就想娶了其中的一个，但不知道谁会爱上他，才垂钓戏鱼为乐，那个荷花仙子喜欢他，自然会流露出欣赏他的心情来，缘，就是这么结下的。
释家明法师说，缘是什么？根本没有什么冥冥中注定一说。缘其实就是两个异性之间的相互吸引，由吸引而升发出来的相爱，机缘巧合之下，互相对上了眼，在接触的过程中，加深了双方的爱慕。当然了，缘，肯定是首先产生自眼里，如果没有最开始的眼缘，又怎么可能渐渐地产生出一段心心相印的爱情来。
释家明法师说，你平常也喜欢去晚霞河边看看风景，你不知道荷花仙子也是喜欢你的，但是她更喜欢北山神仙。所以荷花仙子会说，她和你有缘无分。她看出来了你的前尘寿命不长，为你这样的人惋惜，也看出来了今世的寿命依然不长，所以她就把前世的爱，都默许了前世的北山神仙。
释家明法师说，在晚霞河边，北山神仙虽然没有和荷花仙子轰轰烈烈爱上一场，那是因为他们都是神仙，他们想要的都是一世人生，而不是仙界的爱情，他们都不认为做神仙有什么好，所以，他们就都投胎转世为人类了。
释家明法师说，他们其实是约定过的，要在茫茫人海之中，把对方找出来，而后婚配。他们想知道的是他们会不会在物欲横流的人世间，在短短的百年人生之中，迷失了自己，堕落在欲壑之中。他们还想知道的是，他们若做一世的人，会不会一辈子深爱到底，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也互相看腻了，反目成仇，一拍两散。他们还想知道，人世间的高低贵贱，会不会成为婚姻的障碍，他们会不会也像世人一样，变成嫌贫爱富，讲究门当户对的俗不可耐的人类。总而言之，他们想体验人世间的一切。
释家明法师说，你的前尘后来就没有了，荷花仙子成为人类之后，也就不知道你和北山仙人都投胎转世到了何方，你们又会在那里再次相见。当然荷花仙子也是不会记起她曾经许诺过你们的缘分，一切全凭今生今世的运气了，你们能不能再次相逢，都是未知数了。
释家明法师说，但是，你们前世结下的缘分，并不会因为你们前世的人生结束了，就也消散在冥冥时空，你们都是带着前世的愿望轮回人生的，你们的愿望会在今世的某一天，变成一种神奇的能量场，感召着喜欢你们和你们喜欢的人，重新链接，这就是为什么当你第一次见到周红叶时，你还没有来感觉，周红叶就先对你有了感觉的原因。
释家明法师说，因为在前世，你来到晚霞河边，欣赏的只不过是荷花，欣赏的是美好的风景，因为不知道盛开的一朵朵荷花，都是修炼成了的花妖仙女，而没有起心动念。所以在今世的情恋中，你是后知后觉的那个，而不是先知先觉的那个。是机缘巧合之下，你走进了周红叶的书屋，周红叶被你的气质吸引，一如她在前尘的晚霞河边看到了你，而产生的吸引，所以才会是她先爱上了你的情形。
释家明法师说，这里你要听明白两个问题，第一个是，因为周红叶的前尘，在晚霞河边就很欣赏你，就曾经有心许你一世情缘，但看到你人生不寿，才收回了她的心愿。所以今世，你的偶然出现，仍然会使她怦然心动，而后倒追你，爱上你，推开爱情的门扉。也就是说，你们今世的情缘，是机缘巧合之下的再次相逢产生的情缘，也是周红叶前尘的愿望，在今世的人生中，产生的能量场，把你吸引过来了。第二个问题是，今生今世你们虽然形成了真挚的爱情，因为你的人生仍然不寿，所以你们也就仅有这么几天情缘了。但是，长远的看，因为你们今世的因，如果人生再次轮回，你们应该可能还会有来世的果。这也是你现在虽然想做地仙却并没有想清楚，为什么不急于想着再次轮回的原因，事实就是，你还有不灭的期待，你不肯离开这里，是仍然藕断丝连，想着守护周红叶安好，尽管你们阴阳相隔。是的，你知道你还会在适合的时机，想着去和周红叶见面，以了未完结之愿。
文迎瑞听到这里，心头豁然开朗，说，活佛，我总算是茅塞顿开，醍醐灌顶了。活佛和地仙到底不一样，我连自己尚且还看不透，又怎么敢说，己经成佛。我这短暂又一生，只不过是坚定地拥有了正心，正念，正识，正行，到底我的见识，还不配称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