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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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红色笔记本

第一晚的天空既无月色,又无星光。然而纽约从来都是一座不夜城。午夜时分,维塔起身,发现城市仍然清醒无眠。她穿过房间走到窗边,向外望去。公寓大楼很高,比周围的任何建筑物都高。楼下的街道一直向远方延伸,直到中央公园的幽暗处。街灯、剧场中观众席上的照明灯光、违法地下酒吧里通明的灯光、车前灯,甚至香烟头的火光,都在暗夜中闪烁着。曼哈顿震颤而闪闪发光。

维塔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公寓楼隔壁的餐厅里,传来两把小提琴的琴声,以及一个男人聒噪而跑调的歌声。

街对面,在街灯的照射下,卡内基音乐厅的红色砖瓦变成了青铜色,建筑物的正面显得庄严肃穆。她眨了眨眼,仔细看了看。

就在这个瞬间,音乐厅的庄严肃穆被打破了。一个男孩正准备从三楼的窗户跳下去。

他吃力地爬上窗台,站在上面。他身材瘦瘦的,皮肤黝黑,长着一对招风耳。他并不向下看,而是往外看,向城市的另一边望着。

接着,另一个矮个儿男孩从大楼的边沿处跑了过来,他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用双手拖着一个薄薄的垫子,沿着人行道奔跑。随后,他放下垫子,大声喊道:

“预备!跳!”

站在窗台上的男孩将双手举过头顶,维塔还没来得及冲他大声叫唤阻止他,他就已经把自己抛向了空中。维塔屏住了呼吸。但就在这时,那男孩已经紧紧地蜷缩起并抱住两个膝盖,使之抵住胸口,然后身体在空中转了两圈,最后那男孩在适当的时候及时展开蜷曲的身体,身体保持笔直,平稳地脚先着地落到了垫子上。他向前跨了一步,先因步履不稳而跪倒在地,但随后又弹了起来。矮个儿男孩发出了一声胜利的欢呼,高个儿则微微一笑。

他抬起头,看见维塔把身体远远探出窗外,摇摇欲坠,窗台正好卡住她的肚脐。有那么一刻,三个人在黑夜中睁大眼睛,瞪着彼此。接着,高个儿男孩再次兀自露出了那种神秘的微笑。矮个儿男孩看到之后,大声笑了起来,并且敬礼致意。就在维塔要向楼下冲他们喊叫的时候,矮个儿的那个拉着垫子,两人从街转角处出人意料地消失了。

维塔看着下面空无一人的街道,目之所及,没有人可以证实真的有过一个高个儿男孩刚刚在此腾空而起。

“要记住他们,”她喃喃自语道,“以防万一,以防万一。”似乎她真的就有可能把他们忘记一样。

在纽约的第一个清晨,维塔是被窗外的音乐吵醒的。她吐了口唾沫在手指上,把蒙眬睡意从眼皮上抹走。她向窗外看去。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子斜倚在路边的树上,不停地演奏着手摇风琴,他头上的帽子拉得很低,几乎罩住双眼。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空气却很冷。维塔洗漱时呼出的哈气都凝结成了雾状。她穿上了暖和的针织衫和亮红色紧身裙,并小心翼翼地扣上了红丝绒靴子的纽扣,还用手指梳着头发。

外公坐在客厅的扶手椅上,怔怔地望着天空。当她走进来的时候,他才转过身来。她看得出来,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表情恢复到往日的微笑中去。

“小坏蛋!早上好!你妈妈已经出门去找我的银行经理了,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她看起来像是要出征似的。”

维塔点点头。妈妈专注在某件事上的时候,就会像一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军舰一样。

“她说她恐怕要经常出门办事,她要去更新我的护照,把我账户里剩下的钱转到一个英国账户里。所以我就要对你和你的行动负起责任。她让我发誓咱们俩都会理智行事。”他满含诧异的表情,耸起了一边的眉毛,“所以你有什么计划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维塔说道:“我要做香肠,再加点番茄酱。”对维塔来说,番茄酱就是令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神奇之物,自从在船上第一次吃到之后,她就再也离不开了,天天大快朵颐。“你想来点吗?”

他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我不用了。”

“那要来点咖啡吗?”维塔知道,在美国你就应该喝咖啡,她觉得咖啡尝起来就像是一团愤怒的泥土,但她知道不是人人都这么想。“其实我不太清楚怎么做咖啡,但我可以试着做做。”

“不了,谢谢。”

“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你在这里就足够了。”

但她知道这是不够的。原因很简单:就在她转身去厨房的那一刻,她看到外公的身体又向后瘫倒在了椅子里,眼中又透射出空洞茫然的表情。

她找到香肠,把它们放进了烤箱。她刚要把餐刀伸进装满番茄酱的瓶子,就在此时,她听到了外公叫她的声音。

“小坏蛋?你还在那儿吗?”

维塔用最快速度奔向外公身边,“在!”

“过来坐一会儿,让你的香肠先烤着。我有些重要的话要告诉你。”外公双眼中那咄咄逼人的眼神穿透了她的身体,穿透了外面的屋顶,甚至穿透了位于更远处的整座城市,怒火在他眼中熊熊燃烧。

“怎么了?”外公没有回答,于是维塔坐在地板上,把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脚踝上。她发现,如果有个合适的人在你伤心欲绝时扶住你的脚踝,那么这很能起到安慰的作用。

“我需要你倾听,”他说道,“你一直是个很棒的倾听者。小坏蛋,为了你的安全,我需要你了解索罗托雷,我需要你知道他抢走了什么。”

“是你外婆让这座古老的城堡重新焕发光彩的,”外公说道,“她可以让那些根本什么都不该长的地方也生机勃勃。雕塑成野兽形状的滴水口旁边长满了野草莓,防盗栅栏和窗户的里里外外绽放着玫瑰花,连马桶旁边都长着一大串讨厌的常春藤。”说这话时,他紧紧合上眼帘,仿佛一切就浮现在眼前,而这让他痛彻心扉。

“我的曾祖父会以我为耻的。”外公说道,“他临死前以为他给我们留下了足够的财富:四轮马车、马匹、珠宝。那些珠宝啊!钻石、红宝石、蓝宝石,全都没了。我的祖父赌博输掉了大部分。但我做得更糟糕,我把我们的家给弄没了。上帝,如果丽兹知道了这一切,她又会说些什么?”

“她会说,这不是你的错,”维塔认真地说道,“我知道。”

“我们年轻的时候,过着多么荣华富贵的生活。最后的珠宝是一条项链,一个绿宝石吊坠,和狮子的眼睛一样大。我们请人估了价,当时我们需要钱来修屋顶,值几千美元。小坏蛋,如果你认识那时候的我们就好了,你该看看她戴上她的绿宝石项链,我们出门去跳舞的样子。”

听到这里,维塔尽量不让自己面露惊讶之色,不流露出哪怕是丝毫的兴奋情绪。“你是说,那条项链值几千美元?”

“她太美了,我拍了一张她戴着项链的照片——我的丽兹,她爱那条项链。”他哽咽了,没办法再说下去,“在她去世之后,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所以我把它藏了起来,我不忍再见到那条项链。它还在那里,就在我们藏东西的老地方,哦,维塔。”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一条绿宝石项链。这个想法像电流一样穿过维塔的身体。她没办法拿回一栋房子,但一块绿宝石就另当别论了。一块和狮子眼睛一样大的绿宝石,值几千美元的绿宝石,会让一切都变得不同。

我可以拿回来。我可以偷回来。

我可以卖了它。我可以用这些钱请一个律师,强迫贼人们把外公的家还回来。

“不可能的,”她对自己说道,但是,她身体内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不可能,却并不意味着不值得一试。”

维塔把一个苹果放在抽屉柜上。她盘腿坐在床上,手握折叠刀,将注意力集中在苹果梗的顶部。

斑斓的色彩在她脑内闪过,她推开日常的想法以及处理不完的琐事,在头脑中寻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外公经常说,“如果你的头脑做好了准备,那么主意就会最终找上门。”

“当然喽,”他补充道,“这个主意并不一定是可行的,也不一定是合法的。”

而在她头脑中渐渐成型的计划既不可行,也不合法。

她坐了很久,直直地盯着前方,大气都不出一声。她此生从未如此安静,脚上再也感受不到持续不断的、好似在敲击神经的刺痛,她的想法终于柳暗花明,从死胡同中走了出来。

维塔的计划在她的头脑中,以大写字母和斜体呈现出来,渐渐成型了。

维塔眨眨眼,晃晃自己的身子,然后啪的一声打开了折叠刀,狠狠地向房间那头扔了过去。虽然折叠刀的刀柄重量不均匀,而且折叠刀在空中还转了几圈,但是最终,刀刃砰的一声落下,正中苹果的中心。苹果滚落在地上。

维塔露出了她标志性的六种微笑之一。接着她从行李中找出一个红色笔记本,她的眼睛仍然因为专注而发着光,她在本子上写了两个字:

计划

她在这两字下面画了一条下划线。

接着,她把笔记本倒转过来,翻到反面空白的一页,随后开始写了起来:

就是在外公和外婆回美国的那天,我拥有了这把折叠刀。

我不想看着他们离开,所以我自己一个人去了树林里。我拿着一把石子,想要击打树上的节疤,但一直扔不中。因为我视线模糊。

身后的一个声音对我说:“要集中注意力。”

我说:“我集中了!”

他说:“你很难过,还很生气,小坏蛋,我知道。但是如果你学着把怒气和悲伤转换成另一种东西——勤力和善意——你就会成为一个非凡的人。把你的悲伤和愤怒放在你手腕上,然后把石子掷出去。”

我说:“我该怎么做?我不知道。”

他说:“这是一个需要花一生学习的技巧。再试一次,想象把自己的悲伤从胸口抛出来,转移到你的手上。扔吧。”

我努力了,我把情绪压到我的手上,把石子掷了出去,我击中了树正中间的节疤。我转过身,他正坐在一个树桩上对着我笑。然后他对我说:“闭上眼睛吧。”

他把一把红色的折叠刀放进了我的手里。

他说:“在我还是你这个年龄的时候,我得到了这把刀。它名叫瑞士军刀,我要提醒你,你就是自己的军队。”

我打开它,刀面上已经完完全全抹上了油。一片长刀片,一把剪刀,以及一把可拆卸的钳子折叠在里面。

“把它当成工具,而不是武器。”他说道,“你生活中的武器不会是一把刀,不,应该是某个更强大、更独特的东西。但是钳子迟早会派上用场的,一把好钳子可不容小觑。”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那才是外公真实的样子。在外婆去世之前的他,在索罗托雷出现之前的他。

维塔在她的文字下面画了条线,把笔记本放在了枕头下。

很久之后,她才想起了烤箱里的香肠,尽管已经烤煳了,她还是通通吃下肚,就着很多番茄酱,接着又吃了一个苹果。这个计划一做出,就延续了以往计划的神奇功效,让她重新胃口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