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里之马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小岛

这一带的台风多得吓人,所以房屋大多建得低而平。日本各地随处可见的尖形屋顶、形状复杂的大门和屋檐,除了美观之外,还具有防寒、防积雪等优点,但对于偶尔来袭的强风,防御作用就比较弱。

如果屋顶被风刮走,不仅仅是强风直接冲击或物体碰撞损坏之类造成的单纯破坏。风是一种气流,碰到形状复杂的物体就会产生压力的旋涡,在建筑表面形成多处接近真空状态的地方,使屋顶或墙壁从内侧翻卷并脱落。如果从避免遭受台风影响这方面考虑的话,建筑还是应该尽量减少凹凸部分,并且做成低而平的方形屋顶。

这正是这一带民房的特征。那些从前建造的整齐的房屋,为了防止橙红色的素烧瓦片被风刮走,甚至还用白色灰浆把瓦片之间的缝隙都涂上了。除了防风,这样做还兼有另一个目的——防止小鸟、毒蛇和其他小动物在上面做窝。这种橙白相间的独特屋顶纹样,融入了南部特有的景色之中,酝酿出一派风情。

不过,首里[1]附近的建筑大多数是“二战”后按照传统样式重建的。当时,人们根据战火中残留下来的零碎记录,再结合幸存者的恍惚记忆,使这些整齐的城楼和建筑群得以重现。它们赫然“站立”着,至今仍然是这片土地的象征。

而“港川”[2]一带倒是集中了许多最近重新改建的新式建筑——以前这里曾经是外国人的住宅。严格说来,这种表述是不正确的,因为当时这片区域本来就属于外国。这些建筑的轮廓呈平整的四方形,表面的混凝土外墙涂着淡黄色或浅蓝色油漆。

它们基本上都被用来出租开店,例如面向年轻人的杂货店、古装店、咖啡馆、画廊等等。因此,近年来这附近一带开始变得繁荣起来,吸引了很多国内甚至亚洲各地的游客。

这个区域没有那种从祖先世代传承下来的房子。据说,在英祖王朝[3]时期,这里曾经是琉球国都[4]的所在地。但至今为止,这片土地的历史一直是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

明治维新废藩置县时,这里因为实施“琉球处分”[5]而重新划分了行政区域。后来在太平洋战争[6]期间,日军在那霸和首里设立了冲绳战役的司令部。作为前哨基地,这里发生过接连不断的激烈战斗,附近一带的建筑物几乎全被毁坏——确切地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然,消亡的不仅是建筑。从本州调来守卫冲绳的日军士兵,人数比之前听说的要少得多,而且几乎没人会使用当时的新式武器。最终充当主力军的,是那些以“组建防卫队”为名义征召起来,并未受过什么特别训练的当地平民。

冲绳的所有成年男子都被征召入伍之后,还在各地组织“女子学徒队”。以他们为代表的当地居民在这场战争中的死伤人数“不明”——这份正式纪录至今仍无改变。

战后,冲绳全境被美军占领。在这片被战火焚烧得一无所有的土地上,不仅是基地附近,到处都建起了各式各样的住宅和设施。如今,尽管冲绳已经归还日本了,但各处都还残留着美军占领时期的痕迹,有些地区明显还被当作外国地区对待。

不过,此处的地名不知为何从英祖王朝以来就没怎么变过。虽然有的地名用罗马字或汉字表示后的发音有所变化,但仍然保留了从前的印象,并且被赋予其他多重含义,直到今天。

***

现在,那些外国住宅成了颇有人气的景点。在这周边的步行范围内,很多地方还保留着曾经用于居民住宅本来用途的痕迹——例如美军占领时期的商店、教堂等生活设施。其中还有几处建筑,是和那些外国住宅同一时期建造的,但因为年久失修,现在不知道有什么用途了。尽管这一带的游客和居民很多,非常兴旺,但却比其他地方多了几分沉静和安宁之感。

这个地区有一栋混凝土建筑,粗糙的毛坯外墙灰不溜秋的,也不知道是当初新建时的墙面涂料脱落了,还是本来就设计成这样。据说,这栋建筑的第一任房东曾从事缝纫和洗衣业,服务对象是外国人住宅里的住户,这一点可以从油漆写的店名和那份美元计价的价目表上看出——店名和价目表都是直接写在外墙上,尽管字迹已经近乎消失,但仔细看的话还是能勉强认出来的。

早在美军占领时期,那位房东就建造了这栋房子,开始经营业务。他经历过战争,而且他父亲年轻时还遭受过那场席卷了整个冲绳的大饥荒。这两场灾难都夺去了很多人的性命。他父亲在他出生后不久就死了。

战争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后,房东的母亲也病逝了。他一个人开店,拼命工作,养家糊口。年老之后,妻子先他而去,没过多久他自己也撒手人寰。两口子都很长寿。他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一部分冲绳人之所以比较长寿,是因为他们从许多短命之人那里获取了几天或几年的阳寿。”

他的独生女长大成人后,嫁给了一个外国人,移民到加拿大去了。女儿对父亲建造的这栋店铺兼住宅的建筑毫不留恋,父亲死后就把它卖掉了。下一任房东以较低的价格买下这栋房子,自然感到十分庆幸。

接手这栋房子的人,即现任房东,是一位名叫阿顺的老奶奶。顺奶奶并不是土生土长的冲绳人。她年轻时是一位长期研究民俗学的学者,在港川度过一段充实的人生之后才搬到这里。搬到这里之前,她经常奔波于全国各地,主要搜集和研究民族风俗之类的资料。不过,这些研究只能通过采访当地人等实地考察的方法进行。因此,她常年辗转于日本各地。

经过这样一段居无定所的时期后,顺奶奶决心结束这种东奔西走做研究的生活,而专注于收集冲绳的资料。于是就在冲绳定居下来,把这里当作人生的终点站。不过,这栋房子并非顺奶奶的住处,她和女儿阿途一起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长期以来,母女俩都没有住在一起。阿途之前大概是住在关西的某个城市,直到母亲买下这栋房子并在岛上生活了十年、年纪越来越大时,她才搬到冲绳来。那时候,她的丈夫早已病逝,她的两个儿子——也就是顺奶奶的两个外孙都已经结婚,建立起各自的家庭。

阿途来冲绳之前是做牙科医生的,移居到这里开始生活之后,她很快就在自己住处附近的住宅区开设了一家小型牙科诊所。

顺奶奶买下的这栋房子,在入口处,挂着一块高度大约六十厘米的珐琅招牌,上面写着几个枯淡而稳重的艺术字——“冲绳及岛屿资料馆”。由此可见,这栋建筑姑且算是这座岛的资料馆。然而,这里实际上只是顺奶奶保存私人资料的地方。为数不多的房间里全都堆满了五花八门的资料,而这些资料也没有什么特定的读者。

具体而言,这里存放着许多关于这座岛的发展历史的资料,比如从那些生活在战争年代的人或者从父母的父母等更老一辈的人口中听来的故事,包括一些传说。这些都是顺奶奶花费多年时间、坚持不懈地收集和积累的成果,现如今也成了她的全部财产。

每天早上,阿途都会开车送顺奶奶来到资料馆。时间一到,结束了诊所工作的阿途又开车过来接顺奶奶回家。

***

今天,未名子从上午就一直在这个资料馆里干活,整理和确认那些与资料相对应的索引卡片。

卡片上的符号和文字基本都是手写,但其中偶尔也有一些歪歪扭扭的铅字,貌似是顺奶奶以前一时心血来潮用打字机打的。顺奶奶性格认真,但有时也未免太认真了。她写字时下笔用力而缓慢,所以有时墨迹太浓而渗到纸背;她用打字机打字时,则由于太过用力而使纸张凹陷下去。

这些卡片全都按顺序整理好,收在抽屉里。抽屉的大小刚好与卡片吻合——或许应该说是把卡片做成了符合抽屉的尺寸吧。抽屉也排列得密密麻麻的,就像中药铺里的药柜一样。实际上,这个柜子确实像是某一家倒闭了的旧私人诊所用过的东西——柜子侧面的边角处贴着一块宽约十厘米的黄铜板,上面刻着“昭和八年,爱阳内科”的字样。

不知道顺奶奶是从哪家诊所回收来的,或许并非直接通过诊所,而是通过旧家具店收购来的吧。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这东西来自本州。毕竟这一带已被战火烧毁殆尽,这类东西很少有留存下来的。而到了战后,很多人开始收购有东方情调的旧家具卖给美国人,所以那段时期大量的这类物品从日本各地涌入冲绳。

不过,关于这个柜子的来历,没有一个人清楚,甚至连旧家具店老板也不知道那家诊所开在哪里,更别说未名子和顺奶奶了。

未名子检查了夹在文件板夹上的一览表里的几处地方,手指在空中比画着确认好位置后,从木柜里拉出一个抽屉,放在柜子前面的长桌上。抽屉里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卡片,其中很多卡片因为打字时的凹陷而增加了厚度。

未名子把一沓沓卡片按项目取出,在桌面上“咚”地顿齐,然后开始整理,一张一张地进行确认……未名子的这一连串操作,并不是从顺奶奶那里学来或模仿来的,但却做得非常熟练而流畅。

这些卡片的年头虽然没有木柜那么久远,但也随着经年累月而出现了相应的损伤。一旦发现发霉、日晒褪色、虫蛀等原因导致字迹难以辨认的情况,就要取出来修补。修补方法是:核对原始资料进行确认,如有必要则贴纸加固,有时还要誊写到新的卡片上,然后和原来的旧卡片一起放回抽屉里。

誊写时无论多小心都有可能出错,而且有的字迹很难辨认,只能猜出个大概……考虑到各种可能,所以要尽量把原来的旧卡片也放回同一个地方。这对档案管理来说是非常重要的。然而,像这样没完没了地修补,卡片不断增加,需要用到的抽屉也就越来越多。

光是索引卡片就这么占地方,那些原始资料就更不用说了。这栋房子的面积超过一百平方米,并不算小,可眼下已经快要被这些资料撑爆了。

资料馆里的东西几乎全都是纸质资料,比如从当地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口述的记录,孩子们上课时画的或是大人们出于兴趣爱好而画的水彩速写,还有用一般人很难辨别的符号记录的特殊乐谱等等。大量这些纸质资料被收在剪贴簿和文件夹里,分门别类地摆放在书架上。

也有少量非纸质的资料。例如生长在当地的植物制成的干花,带有各种花纹的昆虫标本,鸟类的羽毛,老照片,以及用作底片的感光玻璃板,绘有特色鲜明的花纹的民间工艺品和碎布片等等。还有一些盒式录音磁带,里面记录着生活在当地的老人的歌声,以及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快速说话的声音——这些是顺奶奶告诉未名子的。

不过要用专门的录音机才能播放,而那台机子早在未名子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损坏并被扔掉了。未名子以前也试着搜索过关于录音机的信息,知道现在还有少数厂家在生产销售。不过,那些录音机能播放这种类型的旧磁带吗?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些旧磁带是否还完好能听……

很多情况都弄不清楚,所以资料馆也就一直没有重新购置录音机。未名子无法确认磁带里面的内容,只是继续保管着。

这些非纸质资料全都乱塞在书架下方那个抽屉式的扁平柜子里。所有柜子都按顺序编了码,可是由于里面的东西不断增加,中途又添加了别的号码,结果变成了一种独特而费解的文字序列。

这样的分类编码,连未名子和顺奶奶都不见得能完全管理好,至于那些初次见到的人,就更是一头雾水了。顺奶奶和未名子都觉得,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

未名子并非顺奶奶的家人,而资料馆也不是未名子的工作单位。不过,她一有空就会整天待在这里整理资料,直到阿途开车来接顺奶奶回家。刚来的时候,顺奶奶还把大致的工作内容说给她听。渐渐地,她就能自己找出整理的规律,而且不断地添加新的方法上去,就这样一直做到现在。

这里的资料,有很多是关于未名子住处周边地区的各种记录。不过,其中也有很多这样的信息——以前曾经有过的东西,但现在已经不存在了;或者是现在依然存在,但未名子却从没见过实物的。

未名子最开始来资料馆帮顺奶奶干活,是距今大约十年前的事。那时她才十五岁,还在上初中,但因为不合群而经常不去上学。于是,她父亲就带着她从县内别的地方搬到了这附近。那时候,身体还相当硬朗的顺奶奶已经开始在这陈旧的资料馆里整理资料了——正如未名子现在所做的工作一样。

有一天,顺奶奶看见没去上学的未名子孤零零地站在资料馆旁边,就同意让她进馆,还拿出一小块人骨碎片,放在她掌心里让她触摸。

顺奶奶拿出来的这块人骨碎片,是在资料馆附近搜集到的。这一带在古时候建立了村落,比英祖王朝更早的时期就已经相当繁荣,成为冲绳的中心地带。不过,未名子当时还是个小孩,根本分不清这块骨头碎片是远古化石还是在战争中死去之人的骨头。

如果不是顺奶奶给她讲解细节,她甚至无法理解这一小块碎片曾经是人体的一部分。顺奶奶向她详细讲述这一小块碎片为何会到自己手里。除了人骨以外,顺奶奶还向她展示了好几件她从没见过的奇妙物品。这些物品都和这个地区有渊源,而且需要说明来历才知道是什么东西。

在未名子看来,如果没有顺奶奶的讲解,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过是些毫无用处的废物。那些整合到纸上的资料集也是如此——如果不问清楚规则、不把那些资料及其集合的含义联系起来看的话,那么它们只不过是一堆墨水痕迹而已。直到现在,有了索引卡片,未名子还是无法完全把握这里的许多东西。

不过,未名子第一次来资料馆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位一直从事资料搜集的顺奶奶。尽管人骨碎片会让人直接联想到死亡,但顺奶奶还是坦率地把珍爱的宝贝连同整个故事一起展现在这个小孩子面前,这让未名子感到欣喜。而在学校里,别说死人身体的一部分,就连上学路上死了一条狗,大人们也会将其掩盖起来以防孩子们看见。

开始来往于资料馆之后,未名子对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的历史和文化依然不太感兴趣。她只是觉得:看着资料馆里堆积的各种东西并解读其中来由,是一件愉快的事。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对“人”不感兴趣。然而,当她看着顺奶奶搜集的资料,不由想道:自己周围的人以及他们制作出来的所有东西,都将变成生活在遥远未来的新一代人脚下的一小块碎片……

每当想到这一点,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喜欢“人”的。读初中和高中期间,每逢休息日或没法去上学的时候,她就带上自习工具来到资料馆。后来毕业工作了,她也会在中午没事做的时候过来帮忙整理资料。

资料馆里有很多未名子百看不厌的东西。不过,这里并不是可以让人参观的观光设施,所以没有收入来源,而且国家和地方政府也不发放补助金。顺奶奶从前年轻的时候,说得好听点也不过是个“民间乡土史学家”,如今上了年纪,很难再继续做调查研究了。至于现在已经成人的未名子,既不具备研究员的资格,也不是以研究者的身份在这里工作。正如大多数民间乡土史学家那样,未名子没法靠这份工作拿工资,所以当然还从事着别的职业。

申请补助金的规定复杂而琐碎,必须经过一道道麻烦的手续。所以顺奶奶老早就彻底放弃了申请补助金。从那以后直到现在,在周围生活的其他人看来,这座资料馆只是一栋老旧的神秘建筑。除了人骨以外,馆里还有许多其他动物死亡的痕迹。从窗外可以看见馆里摆着一些做工不算精致的动物标本——它们是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但如今已经灭绝的动物。在周围人的印象中,这座资料馆充满着阴森的氛围。

不过,假如这座资料馆是一处由政府发放补助金的正式公共设施,为了吸引参观者,就必须在入口处张贴海报以宣传各个时期的推荐展品,或者为周末的参观者提供解说或参观导览——假如资料馆是这样的地方,那么未名子可能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长期在这里帮忙了。她心想:正因为这里是个僻静的资料存放地,存放着大多数人并不认为是公共知识的冷门信息,所以自己才愿意躲进这里来吧。

随着未名子逐渐长大,顺奶奶一点点地失去了往日的活力。遇见未名子时,她还时常出门走动,看到报纸上报道的某些言行,还会为之生气或感伤。然而如今,却似乎有某种透明的东西正以旁人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地渗入她体内,使她的情感以及各项身体机能变得日渐迟钝。

***

整理资料的工作十分单调,而且也不需要创新。未名子把索引从A到Z捋一遍,然后又从后往前捋一遍,给它们贴上可以按词条或地区分类的标签,然后又按年代顺序重新排列——这是在重复着顺奶奶几年前已经做过的。

尽管很多资料是不需要修复的,但要使资料长期保存下去的话,这种看似毫无意义的确认工作却非常重要。而且,在未名子看来,几年后仍然继续同样的工作也是十分重要的。“此刻,对某一资料确认完毕”——这道程序能明显增加资料的可信度,哪怕只是盖上一个“无变更”的印章。

在这里从事整理工作没过多久之后,未名子就开始用自己的智能手机给资料拍照。把索引卡片和相对应的资料分别拍下来,保存为图像资料。在长年的拍摄过程中,未名子的手机也更换过好几台,功能不断进化,拍摄的图片也越来越清晰。

正如那些手写的和打印的索引卡片一样,资料一旦变旧,就可能会失去统一感。但即便如此,也是聊胜于无吧。于是未名子一直坚持了下来。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法越来越熟练,把“拍照”这道工序融入了资料整理的流程中。拿起挂在胸前的手机,拍照,然后松开手,继续整理资料——这一连串的动作干净利落,而且相当自然。

这时,正在整理卡片的未名子突然停下手来。她注意到,在自己心脏略往下、胃部上方的位置,那个机器正在有规律地微微振动。尽管它一直挂在脖子上,但未名子平时只用它来拍摄资料,所以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机器其实是台通信设备。

就连机器本身也似乎为自己具有通讯功能而感到惊讶不解似的,一边微微振动,一边在液晶屏幕上柔和地闪烁着“神户主任”这几个字。

未名子朝顺奶奶那边瞅了一眼。最近这阵子,顺奶奶在资料馆的时候,经常坐在向阳的固定位置打盹儿——有时就算醒着,看起来也像睡着了。未名子从屋子出去,走到大门口接通了电话。

未名子很少接到神户主任打来的电话。她掩饰着内心的紧张,不冷不热地寒暄了两三句之后,回答说:“四十分钟能赶到工作室……好的……我可以接这个工作……”手机里传出神户主任连连道歉的声音:“非常抱歉……不行的话可以不接的……我也提前跟客户说了可能不行……”

按一般标准来看,神户主任未免有点懦弱和过于谦恭,但未名子还是觉得他基本上是一个非常和善而规矩之人。

挂掉电话回到屋里,未名子凑到跟刚才坐姿一模一样的顺奶奶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今天我有点工作要处理,先回去了。”顺奶奶的下巴轻轻地动了一下,勉强能让人看出是在表示说“我知道了”。于是,未名子就离开资料馆,向着主干道沿线的巴士站快步走去。

***

这个“神户主任”,顾名思义,就是未名子目前所在职场的负责人及顶头上司。不过,未名子也只是在面试时和他见过一次面而已。他长期在东京生活和工作。

那次面试是在那霸机场内一家咖啡厅里进行的。神户主任大概比未名子年长五岁或更多,身材稍有点胖,待人很和善,甚至连极少有机会跟人说话的未名子也对他颇有好感。他不是本地人,自然不了解这里的气候,所以在大热天也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服,但却没怎么出汗,也没有抱怨,没有向外界表现出不满,所以莫名地给人一种洁净清爽之感。

他要了一杯冰镇咖啡,然后又乐呵呵地说:“难得来一趟冲绳,再点一份紫薯冰激凌吧。”这给未名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在面试期间,未名子自始至终都十分愉快,不知道是因为很久没跟人说话,还是因为从对方那里第一次听说自己感兴趣的工作。不过,未名子不善交际,甚至无法把自己的这种情绪充分地表达出来。

但后来她回头一想,又觉得:说不定正是自己这种“不苟言笑”的性格给对方留下了好印象,所以才被录取了。

面试开始时,神户主任若无其事地对未名子说:

“你说话不带冲绳地区的特殊口音嘛。”

说完,他默默地想了想,又连忙解释道:

“哎呀,我这么说有些不妥。我的本意不是想谈论你的出身,而是因为我们的业务跟日语的发音有一定关系。”

听到神户主任这么说时,未名子才头一次意识到:谈论别人的出身是不好的。她原本想回答说:“自己虽然在冲绳出生和长大,但父母都是关东人,所以在家基本只讲关东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实,未名子根本不知道母亲讲什么话,而且她从小到大也没几个可以经常聊天的朋友。

以前,冲绳各地的呼叫中心配有很多电话接线员,为各种规模的网络购物、电视购物提供咨询服务。但是,大约在半年前就开始更换服务系统,改用短信或智能语音取代人工,不断缩小业务。

未名子之所以失业,就是因为呼叫中心关闭了部分事务所的缘故。长年勤恳工作的未名子领到了一笔可观的补偿金,所以她并没有为生活感到特别焦虑。不过仔细想想,心里还是有一种慢性的不安,仿佛有人在背后不停地推着自己。

她在“在线招聘网站”和“劳务派遣数据库”都注册了账号,却发现上面有很多女性也是因为类似境遇而失业,她们都具有和未名子同样的工作能力,而且都和未名子一样感到不安,甚至更加不安,更加走投无路。

未名子收到过几次面试落选通知,内容都是含糊其词,没什么针对性,倒像是随机决定是否录用,然后通知说“你在抽签中落选了”……招聘要求也是千篇一律。当然,应聘者的履历都差不多,这点也情有可原,但至少应该告诉自己哪些地方不如被录用者呀,这样好歹能减缓“被断然拒绝”的感觉——未名子自顾自地想着。

经历过几次面试失败之后,当她看到神户主任发布的那则“招聘接线员”的信息并前往应聘时,心里已经不会去东想西想地猜测“接线员”具体是做什么业务了。

公交车司机不时放慢速度,一边观察在车上呆坐的未名子和其他几名乘客,看是否有人要下车。未名子要坐到终点站,而一路上都没有人上下车。巴士站的顺序,一栋栋低平建筑接连闪现的风景,车内播放的医院广告……所有这些都一如往常。

找到这份工作前后的那段时期,未名子内心充满了无数的不安,虽然不算特别强烈,却比此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多。不过,如今她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份工作,也就很少会再想起那个时期的不安。

关于自己被录用的几个理由,未名子自己也能大致猜想得到——上一份工作干了很长时间,所以在接电话方面经验丰富,口齿也比较清楚,而且正如神户主任所说“说话没什么口音”;至于耐心和责任感,她自己也觉得不比一般人差;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和家人一起生活。

未名子心想:孤独,是从事这份工作的一个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