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病
“牛大脑袋,我说你脑袋缺根弦子了啊!人家年轻时候拍屁股走人,让你打二十来年光棍。老了来病了想起有你这么一个老爷们了,你还真打算凑钱给她看病咋的?”
史远坐在炕沿一角。嘴里嗑着赶大集买来的袋装瓜子,看着背对他照镜子的牛耿,气不打一出来。
两人是在高考恢复后不久一块来到厂房的。牛耿他爹就是钳工,在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下,入门就轻松的多。史远就没那么容易,他不愿意跟家里卖一辈子豆腐,赶上厂房急需招工,工资待遇对这两个不识大字的哥俩来说,简直是天外来财,便想着进来试试运气。
两人开始分在杂务段的厂房里。牛耿手脚麻利,但容易犯轴,遇见难活什么的,非要研究明白不可,不然水喝不了,饭吃不饱。急火攻心上来还容易头晕犯病。这种铁人般的进去精神不仅是厂子重建所需要的,也是时代所大力弘扬的,所以牛耿自然就入了编制内。史远手比脚笨,时常还弄坏生产零件,不过最后也入了编制,听传言说是史远父亲经常请厂长去家里做客。
两人家隔着一条巷子,平时出工收工能搭个伴。久而久之从工友变成喝酒侃大三的哥俩。
话说这个牛耿啊,在厂子里爱拿铁钳子犯轴,他没有把这种轴劲全部带入到生活里,就单单带到了自己的爱情里,准确点来说,是一门心思投到前妻马樱红那里。
马樱红父母先前都是在卫校教书的,后来在集市上赶着买烙饼,勉强维系家里日子。两人是通过镇上媒人介绍的。牛耿妈死的早,他爸自己起早贪黑的摆修理铺,也没有几个存款。牛耿虽然没啥文化,但小时候为了蹭喜糖吃他没少赶上镇里娶亲的热闹场面,所以自然也明白娶亲要拿礼钱,信物之类的东西。牛耿年轻气盛,自然受不了这种有损颜面的做法,他让父亲拿锤子钳子什么的打制个铁件之类的,但是他爹一直就是给别人修东西的,说打铁件师傅都没教过他。
牛耿干脆上镇里当铺打听有没有被当掉的娶亲礼。当家的拿出各样式的金银首饰。牛耿眼珠子转一圈,拿起一个银镯子有兴趣的大量半晌,当家的正准备拿布给他包上的时候,牛耿将银镯子放到桌上,转头留下一句浑厚的“谢了,当家的!”
“小牛犊子,耍我嘿!”
老马家并不满意这个女婿,主要是牛耿那天正好赶上在厂房加班生产,赶到老丈人家没来得及更换工服,带着一身机油味灰头土脸的和媒婆一道上门拜访了。
马樱红父亲不想让女儿后半辈子也搬弄钳子,和一个修理工过一辈子苦日子。那他和妻子大半辈子供她读书的辛苦都会付诸东流。好在媒婆重点介绍牛耿上班这厂房正在重建,属于省办单位,未来工资保障比较丰厚,这勉强还算稳住了局面,父母这关过了,就看心上人想法了。
马樱红一直盯着牛耿那张大黑手里死死握紧的铁疙瘩。她没有看清那具体是什么,但是硕黄色的油体缓缓滑落,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她顿时犯了恶心,扔下手里的碗筷就要去外屋地里喝水。
马樱红从小被父母要求背诵诗经典籍。并且练就了书法这门技艺,从小就能写一手好字。要不是后来受影响辍学,她家里打算等马樱红大学毕业找门当户对的知识分子家庭过日子。厂房怎么说也是编制内,总比一辈子跟着自己卖烙饼强,所以只能草草决定女儿和牛耿的婚事。
这两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爱情观,共同兴趣话题,更别提发展床上那些破事了。你看你的诗经,我当我的机工,就是简单的搭伙过日子,谁也别管谁的。所以这也就导致马樱红后来和刚大学毕业的薛文兵在树林里谈天说地,从秦始皇统一六国到陆游的“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从但丁的文艺复兴到苏维埃的十月革命,从我喜欢你到我们私奔吧。
牛耿摸着脑袋上所剩无几的潦草毛发,人老的真快啊这种想法在他40岁以后就愈发强烈。他从镜子看到史远正愤愤不平的也在看镜子里他的眼睛。牛耿缓缓转过身来,从炕下摆放的纸箱里拿出一本旧牛油纸包装的东西。他打开包装,是一本已经落了灰的《中庸》。
“正好凑好钱去医院看她…这么多年终于有个机会把这书还了,我也不看这玩意,留着浪费…对了,还能看见她新儿子,前两天给我打电话那个。”
“啪”一声,一把瓜子皮打在了牛耿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的闭紧了双眼。史远从炕上站了起来,狠狠的地上唾了一口痰。
“牛耿!你是不是着魔了,外人说咱机工干修理命贱,你他妈…真当回事了!”史远后半句话咬紧了后槽牙,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牛耿家。
牛耿愣在那里,久久没有睁开双眼。他觉得自己也是病了,这块病吃什么药都不管用,所以足足困扰了他二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