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影
我蜷缩在阁楼仓库的霉味里,指尖拂过纸箱边缘凝结的灰絮。母亲去世后的第七天,父亲终于同意我整理她的遗物。
北方工业大学的家属区正在供暖试水,暖气管发出肠鸣般的声响。纸箱里化学试剂特有的苦杏仁味扑面而来,那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恐惧——母亲总把相机定影液存放在冰箱保鲜层。
泛黄的《摄影之友》杂志下压着个松木盒子,盒盖上的火漆印已经氧化发黑。二十年前母亲教我拓印时说过,这种威尼斯松脂火漆超过十五年就会龟裂成星空纹。我用美工刀小心撬开盒盖,忽然有冰凉的液体滴在手背。
顶灯在此时突兀熄灭。远处教学楼传来悠扬的下课铃,夕阳从气窗斜切而入,将满室尘埃镀成金粉。我看见盒中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个牛皮纸信封,每个封口处都印着相同的月见草火漆,邮戳时间从1992年11月持续到次年6月。
最上方那封信的落款让我浑身发冷——寄件人地址分明是这间阁楼仓库,而收件人竟是母亲的名字:沈青梧,1992级摄影系。
泛黄的信纸上,蓝黑墨水洇出细小的毛边。字迹随信纸起伏,像是伏在膝盖上写的:「今天在暗房冲洗合影时,显影液里突然浮出你的脸。你说暗室红光像地狱熔炉,可我觉得显影中的相纸更像记忆苏醒的过程——那些被定影液锁住的往事,终究会顺着药液温度重新显影。」
我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空荡的阁楼回响。信末日期是1992年11月17日,母亲收到这封信时,应该刚怀上我三个月。
顶灯突然复明。我慌乱地将信纸塞回信封,却在牛皮纸背面看到几行褪色的铅笔字,那是母亲的笔迹:「别回信,千万别回信。每个字都会改变未来。」
但盒子第三十六封信的封口火漆明显被开启过。展开信纸的瞬间,几片干枯的蓝花楹扑簌簌落在我裙摆上。1993年5月的字迹力透纸背:「青梧,今早暗房突然出现你的回信,墨迹未干就消失了。物理系王教授说这可能涉及量子纠缠,我们在不同时空共享着某个叠加态的阁楼...」
信纸在我手中剧烈颤抖。母亲生前任职的暗房管理员工作,正是从1993年夏天开始。而那年深秋,她放弃了留学法国的机会。
我抓起最近的笔记本,鬼使神差地在空白页写下:「你究竟是谁?」手指突然痉挛,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蓝痕。等我回过神来,那页纸竟变得半透明,1992年的蓝黑墨水字迹从背面洇出:
「我是2023年的苏棠,沈青梧的女儿。」
暗房的红光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灼痛感。我摸着暗袋里尚未冲洗的胶卷,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十分钟前,我正在给摄影社拍毕业合影,显影液里突然浮现出工整的钢笔字。
“你母亲现在怀孕五个月,长期接触暗房化学试剂会有致畸风险。“
钢笔在记事本上疯狂书写,字迹穿透二十年的光阴。1992年的寒潮提前南下,我裹着母亲手织的枣红围巾,在阁楼仓库与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话。暖气管发出叹息般的嗡鸣,三十七封信在月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
“当年为什么放弃留学?“我的钢笔在颤抖。
这次等待格外漫长。月光偏移了十五度角时,纸面终于浮现字迹:“今早孕检发现胎儿心室缺损,医生说可能和暗房试剂有关。“墨水在“可能“二字上晕开深蓝的泪痕,“但我查过文献,定影液主要成分是硫代硫酸钠...“
我猛地站起来,后脑撞到斜顶横梁。母亲总说我的心脏手术疤痕是天使的吻痕,却从未提过这道伤痕染着她的愧疚。纸箱底部的相册突然滑落,砸出一张泛黄的超声波照片——1992年12月3日,胎儿心脏区域用红笔圈着触目惊心的阴影。
“不要自责!“我的钢笔戳破了纸页,“我活下来了,而且考上了你当年任教的大学中文系。“停顿片刻,又补上一句:“父亲总说你对我太严厉,原来...“
暗袋里的胶卷突然开始自动回卷。等我反应过来,显影盘里已经浮现出母亲年轻时的面容。1993年的她站在塞纳河畔,手中攥着被撕成两半的录取通知书。波光粼粼的河水在她眼底晃动,倒映着埃菲尔铁塔与家属区斑驳的红砖墙。
我冲进暗房时,定影液还在微微晃动。父亲站在母亲惯用的放大机前,手中捏着我们在游乐园的合影。“你果然发现了。“他转动滤光片,墙上的投影突然变成三十七封信的叠影,“她临终前说阁楼里藏着时光显影液,我原以为是止痛针的幻觉。“
月光透过气窗的铁栅栏,将我们父女的影子钉在显影盘里。父亲从工作服口袋掏出个锡盒,里面躺着母亲常年佩戴的银镯:“镯内刻着19930604——她拿到堕胎同意书那天。但最终选择把你生下来的那晚,她在暗房冲洗了整夜照片。“
我摸着心脏位置的疤痕,忽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的争吵。母亲摔碎了我藏在床底的香烟,却在我手术同意书上签了七次名。此刻显影液中的影像开始褪色,1993年的母亲正在暗房书写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未来的女儿,当量子泡沫消散,我们的对话终将坍缩为记忆。但请记住,显影液能唤醒的不仅是底片,还有那些被定影在岁月里的爱。“
暗房突然断电。黑暗中,我听见三十年时光在定影液里流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