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我要辞职了
“又不说实话,男人嘛,隐藏自己的年龄干嘛。”
“我真18,以后你可以管我叫哥。”
“叔,您真幽默。”
江阳车速渐缓,视线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见水泥路龟裂成的网状,以及道路旁香樟树上挂着的招工横幅。
杨超跃不再和江阳调侃,偏头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
到厂区了。
因为她闻到潮湿空气里漂浮着这片厂区特有的酸馊味。
斜对面的“隆江猪脚饭“大排档飘来油焦味,塑料凳上坐着几个穿藏青色工服的年轻人,捧着屏幕破裂的山寨手机外放《求佛》。
路边的街灯到点忽然亮起,映出暖光,惊飞高压线上成群的麻雀。
好几盏忽明忽灭,闪闪烁烁的,持续大半年了。
墨绿色铸铁大门敞开着,焊着“安全生产“四个掉漆红字。
右侧门柱贴着泛白的已经过期快一年的消防检查合格证,左侧电子闸机卡槽里塞着嚼过的槟榔渣。
看着这片熟悉的街景,杨超跃心绪复杂,难以言喻。
自己昨天两个小时前还是纺织厂里的女工,现在天刚黑不久,自己已经是女团成员。
5000元的工资,住带花园的商品房小区,包吃包培训,待遇好得做梦都不敢梦。
明天正式去公司上班后,一定要好好努力,留住这份工作。
对了,晚上主卧的另一个女团成员应该回来了,一定是个比自己漂亮,比自己专业的美女,到时候和人家套套近乎,了解公司的情况,最好处成好姐妹好闺蜜什么的。
推开车门,冷风顺着雪纺裙衣领往里钻,车内外温差大得杨超跃双腿冒出鸡皮疙瘩,呼出白气:
“江酥,我半个小时就能收拾好,麻烦您了。”
“叫我什么。”江阳回头瞧一眼站在招聘栏前,嘴里呼出白气的杨超跃。
“叔!江叔!叔字是翘舌音,我记得的。”杨超跃学着江阳先前教她的发音方式,舌尖翘起与硬鄂前部成阻碍发出的音。
“叫什么叔,叫哥,又被你叫老了。”
“装嫩呢叔。”杨超跃眉眼含笑。
超跃妹妹对自己的刻板印象很重啊。
换做是前世自己的年纪,杨超跃这么叫他没问题,但是自己现在的身体真是18岁,总感觉哪别扭。
“给你预付的5000元揣好,别露富。”
江阳没和杨超跃多掰扯,落下这句话,能不能领悟靠杨超跃自己。
他转个弯往纺织厂停车区开去。
杨超跃听见江阳车载音箱声音逐渐减小的新闻播报:“传闻陈贺,背着怀孕的妻子许静出轨,形象从好男人崩塌为渣男……”
陈贺是谁?
不认识。
提到好男人,杨超跃想起一部叫《爱情公寓》的影视剧。
那是自己辍学前很喜欢看的影视剧,带给她很多欢乐,里面的曾小贤就自称好男人。
听说已经出到第三部了。
等自己以后有时间,一定要看一看。
杨超跃抬手看一眼自己右手食指上凸起的指甲盖,这是她曾经在厂里截断拉链时,不小心被机器压穿指甲盖造成的。
撕去招聘栏上江阳贴的招聘广告,折起来揣兜里。
漆黑大门亮着保安亭昏黄顶灯,杨超跃迈步踏入。
流水线熟悉的机油味扑鼻而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从前总觉得这味道让人窒息,如今竟生出几分怀念。
不再有往常那种忙碌一整天,终于可以歇会儿的心态。
自己终于不再属于这里了。
瞧见杨超跃往女工宿舍的方向走,江阳把车开到停车位上,便瞧见保安亭里,带着工牌的大爷笑咪咪的走过来:“又来啦,小伙子,咋把西装穿上了。”
“这回没压您脚吧?”
“别老提这事,显得我多丢人。”
江阳推开车门,给大爷点了根烟。
大爷吐出烟雾:“你小子,鬼精鬼精的,还说什么搞女团,明明就是搞对象嘛,我都看见你和杨超跃一块儿来的,那姑娘长得好看,我有印象。”
“真就是搞女团,招聘广告还贴着呢,就在中间那块位置。”江阳指着外头的招聘栏。
“哪呢?”
大爷眯着眼睛看过去:“没看见哪有招聘女团的广告啊。”
“不晓得被哪个煞笔撕了,还专撕我的,算了,我车就停半小时。”
江阳付了停车费,跟着大爷进保安亭。
窗玻璃糊着《华夏好声音》张毕晨海报。
江阳坐在小马扎上,等杨超跃的同时,陪着大爷一顿瞎聊。
与此同时。
杨超跃踩着台阶,声控灯随着脚步声逐层亮起,自己宿舍三楼的感应器却早就坏了。
摸黑来到宿舍铁门前,杨超跃摸了摸兜里的5000元,把江阳先前提醒她的话记心里。
别露富……
推开门,一股混着霉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宿舍有人偷偷接了电热毯,老化的线路让顶灯忽明忽暗。
褪色的蓝漆铁架床挤满十二人间。
床尾堆着印染厂发的灰扑扑工服。
墙上贴着2014年《小时代》电影海报,边角已卷起。
天花板上的老式吊扇落了一层灰,楼下织布机嗡鸣声不断。
“回来啦。”门口床位躺在下铺的女工,正在看《花火》杂志,听见开门的动静,头也不抬:“吃饭了吗?”
“没吃。”杨超跃应了句。
“还真是你啊超跃。”女工放下手机,有些惊奇的偏头看过来,笑道:“难得听你说话带翘舌音,差点没听出是你。”
“是嘛。”杨超跃笑了声。
她刚想说自己以后要考普通话证,话到嘴边,又咽下,攥紧口袋里的招聘广告。
整个厂里,长得好看的女工,并不少,其中普通话比她标准的,很多。
换句话说,很多同事都能在江阳那里应聘上女团。
只不过她运气好,最先应聘,被选上了而已。
如果有人和她竞争,她很有可能被筛选下来。
环顾一下宿舍的环境,再回想一下公司给她租房的环境,以及待遇。
杨超跃努力压抑住自己心里的喜悦,终究还是不打算和同事分享这件事。
换做是之前的自己,一丁点开心的事,都要聊上几句。
“应聘上女团了吗,跃跃?”借雪纺裙给杨超跃的燕姐问了句。
杨超跃抬头,发现宿舍里的女工,有好几个都往杨超跃这边瞧。
她来到自己的宿舍床边,拿上秋衣秋裤,往卫生间走去,心跳忽然加快:
“哪那么容易应聘上,主管说得对,这种好工作,成千上万的大学生会和我们抢,不可能落到我们这种人身上,膝盖都要冻出关节炎了。”
宿舍里一阵哄笑。
推开卫生间的门,立刻嗅到熟悉的六神花露水混着洁厕灵的味道。
米黄色瓷砖脱落三块,露出水泥墙面上用圆珠笔写的“2013.6.18王丽到此一游”。
塑料置物架摆着可伶可俐洗面奶和蜂花护发素。
啪嗒一声把老式拉栓插上。
褪雪纺裙时静电火花炸在后颈,她盯着墙缝里的霉斑深呼吸,心跳逐渐平缓。
刚刚是自己第一次和同事说谎。
应该没有人发觉。
把江阳贴的招聘广告从兜里拿出来。
撕碎。
冲进下水道。
第三次冲水才全部冲干净,宿舍响起女工的调笑声:“跃跃掉坑里啦?冲水这么频繁。”
“着凉了,拉肚子。”杨超跃急中生智的谎话再次引得女工们哄堂大笑。
等脸上的潮红褪去。
杨超跃换上秋衣秋裤,推门出来,换上常服,把雪纺裙仔细叠好还给同事,布料擦过指腹泛起细密的静电:
“燕姐,谢谢了!”要是没燕姐借给自己的这件雪纺裙,自己能通过江阳的面试吗?还真说不准。
“放我床头就行。”燕姐手里握着一面小圆镜,挤脸上的痘痘:“同一个宿舍,有什么谢不谢的,你一天都没穿到,就还我啊?要不再穿几天,给了我30元呢,我都不好意思。”
“不穿了,我要走了。”
“吃饭去啊,走,我俩一起去,累一天了回宿舍就睡,刚醒呢,出去嗦碗酸汤粉。”
“不是,我要辞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