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墨度（2）
二狗看着那碗白粥。
上次喝白粥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妹妹满月，村里大户又要纳一户侧室，盖一处新院，前来小院里找寻匠人。
为首的那个管家对爹爹喊得亲切，带了一小袋糙米作为庆贺。
半邀请半强行，爹爹终究抗拒不住管家的阴阳奉承，被当场带走，去当了半年的木工。
接过糙米，娘亲面露无奈，从邻居家借了一碗井水，烧火煮粥，由二狗一口一口喂给了小妹。
白粥，是村里治病的药，二狗记得再往前的几年间爹爹病倒，单单喝了一碗粥就好了。
乡下人家，唯有入肚为安。
当时，趁娘亲不注意，自己可是偷偷尝了好几口，以为这样就能养出一副强健体魄，为父亲分忧。
“走吧！”
一声招呼将二狗拉回现实。
没有顾及二狗的千般思绪，父亲将二狗拉出房门，递交到那黑袍人影手上。
“哟，身子骨瘦弱，但面相棱角分明，好生喂养几年，多少在我们这儿算个角。”
“有的是人好这一口。”
声音阴柔，但二狗听得清楚，“好生喂养”。
也就是说，自己不用饿死了。
也就是说，自己不用像娘亲那般，投入井中，为小妹、爹爹腾出口粮了。
有了生的希望，因而二狗满目欣喜。
爹爹最后看了他几眼，嘱托他此次一去州府，安生听从主家吩咐，好生侍奉。
他那张黝黑面容露出些许凄苦与绝望，告诫二狗勿要再返回来吃苦。
“你不回来，我与小妹便能活。”
二狗笑了，他很懂事，于是将那句心底话藏在喉间，未有说出：
爹爹，小妹，若我在州府有了营生，便把你俩带去享福。
我们三个吃得饱，穿得暖，有房住。
再为小妹寻一处夫家，有哥哥作为底气，小妹定然受不了欺负，吃不了苦。
而后。
墨舸与那声音阴柔的人伢子一并前往州府，一路交谈，言语之间，总算是明白了自己将何去何从。
二狗虽年龄尚小，但自小对乡里高门大户家中那些腌臜事情听闻了不少。
但比起卖沟子，更受不了的是饥饿与寒冷。
被领进州府后，能住进青砖瓦房，能顿顿吃上白粥、香猪肉。
还有个知书达理的营生，哪怕被许多人视为不堪...
对于地里长大的杂草来说，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多少地里佃农耕破了脊梁骨，来年倒欠老爷半成租子。
随后，二狗与诸多同年岁的少年一并，来到了州府中的象姑馆。
修习文理，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吹拉弹唱。
甚至为了陪伴诸多豪门公子玩乐，在馆内龟公的教导下，二狗还特地修行了一门百步穿杨的弓术。
有时，他也会躺在馆里的青砖瓦房顶，望着星辰发呆：
若是自己能出生于名门世家，凭着一手骨子里带来的弓术天赋，能否做一个纵横沙场、逐鹿九州的将门飞卫。
后来，二狗在馆里特聘的州府文法大家的要求下，给自己去了那贱名。
自此，州府象姑馆多了位模样清秀，一手弓术出神入化，诸多龙阳公子哥争相追逐的俏角儿。
名叫墨舸。
与州府城中寻常的女子春苑一致，墨舸出阁侍奉之前，按例是有次回乡探亲的机会。
奉金还家，从此之后，便与来处断了念想，老老实实当个象姑倌人。
墨舸身前身后，有两三位馆内侍卫跟随着，高头大马、衣冠楚楚，身背枣红大弓，一副衣锦还乡的气派。
还有怀中那平日里一丝一毫积攒的几十两银子，依照乡里惯例，能为妹妹招来个上门的夫婿，至少得是半个读书人。
墨舸兴高采烈，以为自己终于熬出了头，能够回到乡里，大声喊出当时的藏在心底的诺言，让爹爹与小妹过上好日子。
早已将“勿要回来”的叮嘱抛之脑后。
村子依旧是那般古朴冷清，五六年来墨舸越发清秀强壮，可时间仿佛在那座简朴小屋中定了格。
真的...定了格。
与他离家前后毫无分别，只是屋中空无一人，只是屋后空地里多了两座坟茔。
共计三座，两大环绕一小。
墨舸手中紧握的那袋上好的桃树种“啪嗒”一下落在地上，四散飞溅。
嗡——
耳边轰鸣，梁千钧的视野陡然变得模糊，进而整个人从墨舸身躯中脱离，化作无垠浮灵。
墨舸的明亮双眸逐渐黯淡，凝视虚空，如若在和梁千钧对视，久久不动。
片刻，他晃过神来，径直自背上取下那枣红大弓，双手舞出残影，象姑馆派来的随监侍卫应声倒地。
时间按下了快进键。
击杀、追捕、逃窜。
山野、坟茔、洞府。
漆黑洞穴中，少年盘膝而坐。
阅过那小册，便知眼前是神仙中人。
他贪婪地吞食修士骨骸上残余的每一丝灵气，终于，长春功成。
而后面无表情，仔细揣摩着小册上的一段话：
“飞升成仙，仙人手段，活死人，肉白骨。”
自此，世上又少了一个名叫墨舸的男倌人，多了一个自称墨度的乡野散修。
舸不渡我，我自度！
梁千钧有些恍惚，推演停滞在那个少年一路逆伐而上，停滞在筑基初期，被自己强行斩杀的镜头前。
一道附带方位的恍惚意念传入梁千钧脑海：
“助我寻到小妹坟茔，种下一颗桃树，一身修行经验，尽皆归属于你。”
掠命书也传来提示：
[终结执念，完全炼化记忆]
梁千钧眼前逐渐明亮，依旧是那处济州城中的废墟。
漆黑巨树枯萎衰败，大阵被真元轰击，近乎完全消散，阳光自东方升起。
济州城仿佛一头自猎杀中幸存的巨兽，自沉睡中苏醒，舔舐伤口。
他端详着掠命书的提示，再度回味先前掠夺墨度命格时的千百个记忆场景。
悲伤、痛苦、愤怒、爽快...垂死绝望，每一刻都深深与自己共鸣，犹如亲身体会。
“但是，我拒绝。”
哪怕墨度有万千理由，其中事由与自己毫无干系。
梁千钧摇了摇头，莫说助墨度终结执念。
二人血海深仇，他恨不得将墨度千刀万剐。
那道提示应声消失，字体变化，梁千钧惊呼一声，忍不住睁大眼睛：
[执念消散，命格掠取完成]
这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