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言
自沈从文在20世纪80年代被重新发现以来,对他的研究一直是一个热点。沈从文研究的成果可谓汗牛充栋。笔者以“沈从文”为篇名,在中国知网上搜索,发现有5077篇学术论文,这还不包括出版的各种相关书籍及专著。换成仅以“边城”为篇名进行搜索,大约也有3289篇论文。因此,对沈从文的研究要想有所突破和创新,可谓难上加难。
本书的选题是“沈从文叙事艺术研究”。它是一个相当传统的题目。国外叙事学的兴盛是20世纪60年代的事情。国内叙事学研究的兴起与繁荣则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时,除了叙事学理论的引入、介绍与探讨的热闹不凡,作家作品的叙事研究也是方兴未艾,力作迭出不穷。如结合中国传统的叙事资源及国外叙事学经验的代表性著作——陈平原的《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既有理论的探析,又有作品的解读。
就沈从文的叙事研究而言,成果累累。首先,专著不少。代表性成果如刘洪涛的《沈从文小说新论》(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此书将叙事学理论与文本细读完美结合,从叙事时间、叙事结构、叙事态度三个方面对沈从文的小说叙事作了全新阐释,提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吴正锋的《沈从文小说艺术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设专章从叙事视角、叙事态度、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四个方面去谈沈从文,也是新见迭出。其次,论文颇多。笔者试以“沈从文”加“叙事”两个关键词为搜索项,得出论文116篇。代表性论文如王继志的《论沈从文小说文体的叙事形态》(《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该文通过对沈从文小说文体内容层的叙事基点、基调意旨及形式层的视点、结构等要素的考察,力图对其小说叙事形态作出整体性的把握。此外,在关键词搜索中,还有一些不出现“叙事”字眼的代表性文章。典型如王晓明的《“乡下人”的文体与城里人的理想——论沈从文的小说创作》(《文学评论》1988年第3期),全文对沈从文小说的文体创新作了准确定性与周密论证,是沈从文小说文体研究的标志性论文。
鉴于有关沈从文作品叙事研究的成果多、深、广,笔者针对沈从文的创作所做的叙事研究只能藏拙。本书“剑走偏锋”的策略是,仅以笔者的阅读心得和能力所及,挑选出“突转叙事”“乡土叙事”“音乐叙事”“土改叙事”几个较分散的话题,统一在“叙事”的大命题之下,加以辨析和论述,从而显示出沈从文多样叙事艺术的某一些方面,并争取有所创新或突破。
但即使是偏向性的选择,这些话题也早已不新鲜。根据中国知网的搜索结果,粗略统计,与本书议题直接相关的论文,涉及乡土叙事的有264篇,音乐叙事的有36篇,土改叙事的有2篇。专门阐述突转叙事的暂时没有。在乡土叙事的研究方面,代表性成果如范家进的专著《现代乡土小说三家论》。此书将鲁迅、沈从文、赵树理三家并列,重点梳理了沈从文乡土叙事的独特姿态及贡献。论文如丁帆的《论沈从文小说超越文化和悲剧的乡土抒情诗美学追求》(《江苏社会科学》2007年第6期),提出沈从文的小说中风景画和风俗画的描写,以及对现代派意识流的化用,都为其“乡土抒情诗”的美学追求奠定了基础。在音乐叙事方面,代表性成果如谭文鑫的博士论文《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音乐》(湖南师范大学2010年4月),分五章从“沈从文‘谈乐’”“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湘西地方音乐”“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音乐曲式结构”“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复调”“沈从文文学语言的音乐美”几个方面全面阐述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音乐的关系。单篇论文如曾锋的《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西方古典音乐》(《中国比较文学》2009年第3期),提出沈从文在文学中表现音乐,用音乐化创作的方式,使现代中国的音乐抒情文学这一新类型和新风格趋于成熟。有关土改叙事及突转叙事的成果相对较少。土改叙事方面的相关性成果,如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有专门一章探讨川行土改中“群”“单独”“有情”于沈从文生命的意义。而论文则如张谦芬的《沈从文建国初期的土改书写》(《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08年第2期)。该文对新中国成立初期沈从文的土改书信作了较全面的解读,辨析了沈从文在转折时期的思想改造、文学转型的处境。突转叙事是笔者借鉴亚里士多德《诗学》中论古希腊悲剧的提法,引用而来的一个命名。但相关的研究在沈从文研究的泰斗——凌宇先生的《从边城走向世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版)中早已有所涉及,在吴正锋的专著《沈从文小说艺术研究》中也有专门提及。这些前辈、学者的研究为本选题的写作提供了扎实的基础和思路的启发。
鉴于本选题是一个较保守,或者说是一个比较缺乏新意与冲击力的选题,要想创新确实很难。笔者只能是尽力而为,争取不故步自封,也不亦步亦趋,勉力出新。正如《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的编者在“编后记”中对拙作《沈从文小说中的突转叙事模式研究》一文的推荐与点评:“自新时期以来,沈从文研究就一直是个热点,如今要想在这一领域翻出新意,委实不易,而《沈从文小说叙事中的‘突转’模式》一文在研究思路和方法上还是很有新意的。作者遍考沈从文小说,从而发现其小说——尤其是早期——叙事的一个重要特征:‘突转’模式。凭借这种‘突转’,其作品产生了发现、惊异、悲剧和空白的审美效果,既渗透了沈从文的人生体验,也是他对人生‘偶然性’的理性思考。”确实,在“叙事艺术”这个较传统的题目下,整体创新“委实不易”。本书力争在部分章节、部分观点上有所突破。
本书分四章来阐述沈从文的叙事特点和叙事艺术。各章观点摘要如下。
第一章“突转叙事”。“突转”是沈从文小说叙事上的一个重要特点,它主要集中在沈从文1924—1933年间文学创作,并以“死亡”的“突转”为其特色,产生了发现、惊异、悲剧和空白的审美效果。沈从文小说叙事上的“突转”既渗透了他的人生体验,也是对人生“偶然性”的理性思考。1937年以后,沈从文几乎中断了小说叙事上的“突转”而转向“抽象”层面的思考,也带来了他的精神危机。
第二章“乡土叙事”。将沈从文与他的弟子汪曾祺进行比较解读,从四个方面进行阐述。第一,从叙事姿态来看,在边缘心态的驱使和边缘视角的烛照下,他们的叙事作品都呈现出背向历史的姿态。第二,从叙事话语来看,沈从文和汪曾祺的小说自始至终都在关注着乡村人物、乡村生活。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对乡村生存状态、生命形态进行诗意诉说。第三,从叙事时空来看,“边城”“大淖”等时空体的运用,体现出沈从文和汪曾祺以“边缘”拯救“主流”、以“民间”拯救“中心”的启蒙姿态或寻根立场。而且,两位作家独特的叙事时态和叙事时刻艺术,彰显出他们对“无时间性的醉心”及对时间人文化的重视与挖掘。第四,从叙事结构来看,沈从文和汪曾祺的乡土小说中有着极为广泛的对照艺术手法的应用,特别是“前—后”对照这种艺术手法。同时,他们对小说的结构势能也很看重,并在《边城》《大淖记事》中对其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绎。
第三章“音乐叙事”。分“沈从文人生与音乐的因缘”“音乐叙事的具体体现”两大块,着手从五个方面进行解读。第一,从根源上探究沈从文的人生与音乐的不解之缘。在沈从文人生的三个重要节点上,音乐因缘成就了他,也挽救了他。首先,音乐富于幻想的气质激励沈从文出走湘西。其次,音乐的静穆和谐特质挽救20世纪40年代的沈从文于“抽象”的“泥淖”中。最后,在1949年沈从文精神濒临崩溃时,音乐特有的调节谐和作用挽救他于绝地之中。音乐气质、文学气质,是沈从文并列的两种艺术特质。二者相辅相成,在沈从文的个体生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第二,从叙述方式上论述沈从文创作的音乐性特征。音乐是“流动的建筑”,音乐是通过音响结构的流动来表现人的情感的。具体地说,音乐是以节奏的疏密、旋律的走向与和声的进行,以及配器的浓淡来展示人的情感变化过程的。沈从文则以流动的叙述角度、进程中的人事叙述和开放式的结尾设计,及疏密相间的叙事节奏来完成作品情节的构筑和情感的表达,从而实现叙述方式上的音乐性特征,完成他于作品音乐性美感的追求。第三,从叙述结构上论述沈从文创作的音乐性特征,主要从复调设计和奏鸣曲式结构两点上进行展开。沈从文一方面从中国传统的多声部民歌中汲取营养,一方面从自己钟爱的西方大量的古典音乐中获得灵感,凭自己对音乐的直觉、敏感与执着,承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路数,很好地在诸如《柏子》《腐烂》《丈夫》《灯》和《会明》等作品中征用了复调这种艺术手法,并在《边城》和《看虹录》等作品中成功地贯彻、运用了奏鸣曲式的结构原理和曲式进程。第四,从叙述语言上论述沈从文创作的音乐性特征。沈从文的作品语言富于音乐美。他善于调用各种手法来增强作品的音乐性特征,将内心旋律转化为语言旋律,将语言旋律转化为音乐旋律,从而突破理性语言的局限,实现他文学音乐性的初衷与追求。具体体现在四个方面。首先,在用字遣词上,十分注意所选用词汇的动感与乐感特征;其次,在短语运用上,特别强调对称感、节奏感;再次,在句式运用上,句与句之间具有鲜明的节奏感、旋律美与音乐感;最后,在组段成篇上,善于在行文中调用各种手法来增强作品的音乐性美感。第五,对沈从文作品中的民歌元素进行研究。沈从文喜欢在作品中运用各种形式的湘西民歌,如巫歌、山歌、小调、劳动歌曲和风俗歌。此类乡野民歌的大量运用,不仅增加了文本的趣味、野味、巫味,使文本氤氲着浓厚的湘西习俗氛围,并打上深深的湘西文化烙印,更使文本飘溢着馥郁的音乐美,增强了美感和感染力。
第四章“土改叙事”。1951年的川南土改之行,是沈从文第三个人生节点的完成点,亦是他后半生人生的真正开启点,具有完成和开启的双向时间意义和双重生命意义。川南土改之行是沈从文的寻梦之旅,静心之旅,疗伤之旅,更是他的改造之旅,赎罪之旅,自新之旅。由此写作的川行书简是他个体生命的证词,是他文学生命的最后一次律动与勃发,也是他思想认识变动全过程的记载与见证。1951年、内江、川行书简,三者从时间到空间,从实践到沉思,见证了沈从文的心路历程与思想变化。可以这样认为,没有川南土改之行,就没有后半生的沈从文。如不经历土改,沈从文可能就无法真正化解他的精神危机,愈合他的心灵创口,就不会平心静气于文物的收集、整理与研究,也就不会有后来作为服饰文物学家,焕发人生第二春的沈从文。
不管是独辟蹊径,还是被逼无奈,本书对沈从文叙事艺术的探究仅是一孔之见。囿于笔者的学力和识见,全书的系统性、逻辑性、学理性还有很大欠缺,片面性、不完整性在所难免,甚至存在偏讹之处。期待于方家的批评和指正,我将虚心接受,俟日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