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本书架构
通过对学术先进相关研究的梳理,可以发现晚清满汉矛盾与晚期政局尚有很多领域有待开垦,尤其缺乏长时段的全面的深入探析,此即本书重点着力所在。唯统治阶级之内部矛盾亦错综复杂,互相交融,各阶层、各集团间利益盘根错节,犬牙忽见。职是之故,条分缕析满汉矛盾与晚清政局变动之关系,势必关涉“满满矛盾”及“汉汉矛盾”,前者如恭亲(王)肃亲(顺)之争,恭亲(王)醇亲(王)之争等;后者如南北之争,瞿(鸿)袁(世凯)之争等。固然,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亦必纠结其中。特以满汉矛盾为主线,以统治阶级上层为中心。晚清满汉矛盾之发展,以戊戌变法为界,前松后紧,是以本书略前详后,以期突出重点。
满汉矛盾贯穿有清一代,前后关联紧密,职是之故,第一章首先对甲申易枢前的满汉矛盾关系作简要回溯。
贯穿全清两个半世纪以上的满汉双轨制,迄今仍未受到清史论著注意。“首崇满洲”及“不令汉人掌权”乃有清一代的祖传家法,以此为圭臬的满汉双轨制体现在政治、经济、军事、法律、文化等各领域,系统而严密,终清未易。
自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始,汉人便是其重要的利用对象,范文程、佟氏家族、洪承畴等更为满洲定鼎中原及巩固统治立下了汗马功劳。乾隆年间当八旗制度出现危及满洲利益的危机时,为了给满洲八旗更多的兵额以解决其生计问题,部分汉军旗人成为唯一被扔掉的包袱——被迫出旗为民,这或许是清代满汉关系的一个缩影——即使衷心归化满洲的汉军旗人,亦不过是仅供驱驰的马前卒而已,遑论其他汉人。清军入关之初,满汉矛盾异常尖锐。清中期,在清廷长期的软硬兼施下,汉人渐忘其被征服之苦,满汉矛盾表面上趋于缓和,然其潜流一直未绝。康乾盛世甫一结束,会党起义便开始绵延不绝。嘉道之际,满洲势力中衰,汉人势力明显上升,而皇族干政分明加强。
太平天国运动时期为满汉官僚集团势力消长的分水岭,以曾氏为首的湘军将帅在平定内乱中逐次掌握了地方大权,形成了督抚专政。这使清王朝中央与地方之间发生了双重权力消长:一是清王朝中央总体权力削弱,地方总体权力增长;二是满族贵族专制主义权力削弱,汉族地方势力抬头。满洲政府对湘军集团始终是既利用又防范,而曾国藩等始终给予善意之回应。当曾氏被授予节制五省钦差大臣的汉人最高大权时,当天下督抚湘系十九时,清廷之忧惧亦达到顶点。满洲贵族多虑为忧,故皇族干政力度空前提高,开创了清季第一个皇族政治高峰,隐伏了此后满汉冲突加剧的危机。
甲午战争的失败,对整个中国社会震动之大,影响之深,是前所未有的。而战争前后的政局之动荡,亦惨烈无比。第二章着力探析甲申至戊戌间的满汉矛盾(1884—1899)。
甲申易枢可谓清廷又一次政变,满汉矛盾为其重要推手,其于清朝政局乃至国运影响深远。奕所遭受的第一次严重打击即因满汉之争而起。慈禧决定从政治上根除奕
,满汉矛盾亦为其重要考量。慈禧所瞩意的代奕
之人既有双重血亲又易驱驰,且“猜忌汉人尤甚”[48]。甲申朝变后,“瞽瞍秉政,满人之焰复张”[49]。汉族势力集体在清廷中央之衰退,自不待言。这次政变实为晚清政治走向堕落最重要的转折点。醇亲王唯慈禧是从,对汉族势力集团仍采分化瓦解之策,一心巩固旗人之根本。
满汉矛盾与甲午战争相与始终,并在其间产生了重要影响。甲午战前的满汉矛盾使中国民族分裂,自强运动阻力重重,从而严重影响了中国综合国力的增强。甲午战争期间,满汉畛域使双方互不信任,旗兵统领对汉人将帅猜忌颇深,汉臣对部分旗兵颇有以怨,最终贻误战局。中国内部的满汉矛盾也被对手大加利用,刻意挖掘、放大并激化,对中国人的斗志,起了很大的打击作用。满汉矛盾也极大动摇了清廷抗战的信心和决心,对清军的战略产生了重大影响。甲午战争后,中国的民族主义开始发轫,它向两个方向彰显了力量,一是开放包容以融入世界,另一个则是坚闭固拒以自绝于世界。
光绪亲政后,颇有雄心壮志,无奈年幼权弱,是以依恃翁同龢、张荫桓等汉族大臣,初以甲午战争挺战,而后变法维新,欲与慈禧抗衡争权。而戊戌政变举措严重威胁了满洲部族利益,极大地刺激了旗人的神经,故而有“保中国不保大清”之惶恐,甚而有“宁赠友邦,不予家奴”之高论。国家利益与王朝利益之间的利害冲突最后集中在满汉之间,以慈禧为核心的满族统治集团忽然警觉:无论变法会给中国带来多大的好处,都不能为此而付出满族丧失政权的巨大代价,是故戊戌变法的失败便不可避免,满汉冲突的加剧亦同样不可避免。
第三章重点讨论庚子事变前后(1899—1905),满汉之间在大政方针上出现的明显对抗,及其对晚清政局产生的深远影响。
走向新世纪之满洲政权,面临严重缺乏互信之满汉对立局面。戊戌政变后,汉族官僚派系实力全面跌宕,满洲亲贵保守势力急速上升,集权夺权之势日益增高,满汉矛盾渐次激化。在刚毅、载漪、载澜等满洲少壮派撺掇下,慈禧阴行废立,以期抢班夺权、皇位永固各得其所。恰逢拳变事起,少壮派挟慈禧以令天下,对妨碍满洲利益的“一龙二虎三百羊”等大开杀戒(核心目标是汉族大吏),并对八国同时开战,惹下弥天大祸。
面对国破人亡的危局,以李鸿章、刘坤一、张之洞等为首的东南地区汉族督抚沉着应对,首以“矫诏”为名抵制清廷的战争行为,后又与英美列强商订《东南互保章程》,虽然保全了半壁江山,但坐视中央政府仓皇西迁,表现出明显的割据倾向。多数汉族士绅对满人的疯狂自私寒心不已,职是之故,李鸿章有广东独立甚至自立总统的腹稿,巧于仕宦的张之洞也有独立之心,最后政局明朗后他们才主动放弃。“东南互保”使清政府与东南督抚之间出现了严重的矛盾与危机。事后,清廷虽然被迫称赞东南督抚的做法是“老成谋国之道”,但骨子里对其“叛逆”行为衔之刺骨。因此,其后满洲亲贵的集权排汉行动步步加剧。
庚子政变后,西太后被迫开始新政。满人特权已日益为广大汉族所不满,然新政前五年,平满汉畛域问题虽多有建言,但实际举措很少,满汉矛盾无从消解。相反,清廷对以汉人为主的东南督抚势力的摧折打击迅速而有效。铁良南下,完成了“划一营制”、夺取江南制造局以及打破督抚对地方财政的垄断三项任务,东南督抚势力遭到了很大削弱,“东南互保”不复存在,中央实力一时猛增。而与清末新政同时发端于1901年的拒俄运动延续了四年之久,最终由爱国运动演化成革命排满运动。拒俄运动促使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从爱国走向革命,有力地促进了晚清革命运动的发展,大出清廷所意料。此间,孙文被留学生逐步认识和接受,最终确定了其众望所归的政治领袖地位。久被压抑之汉族主义在因缘际会下日见其隆,多种因素促发满汉矛盾进一步恶化。
1906年,清末新政进入宪政改革时期,由于事关权力再分配,双方的争斗十分激烈。第四章、第五章集中探究预备立宪时期的满汉博弈(1906—1912)。
光绪季年,“朝政杌隍,满汉之见亘于中,革命之声腾于外”[50],满汉畛域的存在使满汉矛盾日益突出,满汉问题成为社会舆论关注的焦点,中央与地方关系的调整令人瞩目。诸多满汉臣工纷纷上书建言,他们普遍将化除满汉畛域视作消弭革命的重要措施。清廷虽迫于形势,有所兴革,然口惠而实不至,内满外汉、以满驭汉之祖制并未根除,满汉之见自然愈益加深。
立宪运动由汉人发起,始终以汉人为主体,公开的目标是立宪救国,但也显然蕴含打破满族政治优势,免除满人凌压之意。清廷对立宪运动长期漠然置之,却在宪政改革开始后明显地加强了集地方之权于中央、集中央之权于亲贵之步伐。官制改革主要是满汉间的政治角逐,最终雷声大雨点小,1906年清廷最终核定之内阁不但旗人总数远多于汉人,且重要职位悉归满洲,号称“满族内阁”。1906年至1907年,经由官制改革及丁未政潮,汉族官员在中枢大受排斥,皇族干政愈复显见,清廷公开地将统治重心集中于亲贵。慈禧的排汉政策带来严重后果,它使权力阶层中的满汉冲突愈加深刻激烈。汉族士绅对此结局耿耿于怀,效忠清廷之心大打折扣。
与此同时,同盟会在国内外遍设宣传机构,出版书报杂志,宣传同盟会的主张。革命党以《民报》为阵地,对于立宪派的主张作了有力的辩驳,揭露了他们反对革命的实质,进一步划清了革命与改良的界限,取得了思想领导权。在舆论宣传的同时,革命党策划和发动了一系列反清武装起义及暗杀活动。革命党人以满腔热血为革命奋不顾身的崇高精神,振奋了全国人民的反抗意志,激起更多的人投身于反清斗争。革命党力量孱弱,其暗杀和暴动很难有太高的军事价值,但与革命宣传相配合,其政治上影响力却不容小觑。清政府却一直在为革命党的宣传作注脚,内忧外患致革命风潮愈演愈烈。
以载沣为首的满洲少壮派,年幼无知,治国无方,尽管对预备立宪姿态很高,然对核心权力决不放手,排汉集权较之慈禧有过之而无不及。与此同时,国会大请愿亦进入高潮,至1910年已有至少四次大请愿活动。国会大请愿以汉人精英杨度、张謇、孙洪伊等为核心领导,以汉人士绅民众为主体,根本目的首为救国保大清,次则为汉人争权利、争民主,解决满汉矛盾乃其大旨之一。然而一次次的失望终致绝望,自第三次国会请愿运动高潮之后,一些激进的立宪派骨干已经表现出赞助革命的倾向。
1911年,迫于形势成立的皇族内阁使排满运动达到高潮,亦使满人遭受空前孤立,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尤其是民族矛盾——激化。不久武昌起义爆发,排满运动达到高潮,满洲统治迅速分崩离析。走投无路的清廷不得不自唾其面,重新敦请三年前被逼下野的袁世凯出山收拾残局,然袁氏坚辞不就以获得足够权力后,便费尽心思在革命军与清廷之间上下其手、摆弄平衡。在革命党边打边炸、袁世凯连哄带吓及奕劻假劝真骗下,满洲贵族已经丧失了所有反抗的勇气,叶赫那拉·隆裕终于1912年2月12日下诏宣布清帝退位。三天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亲率临时政府文武官员,赴明孝陵祭奠明太祖朱元璋,宣告汉人之光复大功告成。
几点说明
1.本书“满汉”之界定。学界于满洲、满族含义及汉军八旗族属等争论颇多。本书满洲意同满族(满人),在与蒙古、汉族并列细分民族时特指满洲八旗;仅与汉族并列时意同满洲势力、旗人或满洲集团,包含所有满洲八旗、蒙古八旗及汉军八旗。汉人或汉族不包括汉军八旗。因汉军与汉人表面上一字之差,却有体制内外之别,汉军旗人作为满洲“世仆”,享有满洲血统贵族的若干特权,较之于被征服的汉人也高出一等,在政治上划入满洲势力应无疑义。尽管清廷始终视汉军为汉人,任职时占汉缺,但在汉人眼里,旗汉之间有天壤之别。然而满汉集团间既有利用与趋附,争斗与妥协,亦有忠诚与背叛、分化与重组,是以满族政治集团中始终有汉人相助,而“汉大臣必以满人为护符”。[51]故本书“满汉矛盾”中之“满汉”非确以满汉民族为限,而以满汉官僚政治集团为别。
2.本书“矛盾”之界定。“矛盾”有多义,本书取其哲学范畴,指事物内部对立面之间的互相依赖而又互相排斥的关系。然甲申以降,尤其是戊戌政变后,满汉之间排斥多于倚赖,清廷虽有对满汉畛域局部调适,然于满汉大局改观未见成效,故本书探研之重点仍在满汉的斗争排斥。
3.正文起自甲申易枢之原因。晚清满汉矛盾之发展,以戊戌变法为界,前松后紧,往后靠可以突出重点。而“甲申朝局之变”不仅有满汉矛盾为其重要推手,且对满汉矛盾产生了直接反作用,致“瞽瞍秉政,满人之焰复张”[52],当年便出现了光绪朝排汉集权的首次高潮,其后一脉相承,对晚清国局朝政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