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节 神性之美
在杨克组诗《走向花山》和梅帅元、杨克文论《百越境界——花山文化与我们的创作》发表之后,聂震宁的中篇小说《岩画与河》也应运而生。
《岩画与河》分别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壮族姑娘达彩的故事。
达彩的故事与沈从文笔下翠翠的故事颇为相似。达彩和父亲生活在独家村。独家村面临红水河,背靠蓝靛山。28年前,国家开始对岩画实行保护,达彩的爸爸蓝老大成为岩画的看守人。随着猎户们逐渐离开蓝靛山原始森林,村子里只剩下达彩一家。因为向往山外的世界,妈妈在达彩两岁的时候,丢下达彩姐妹,离开了丈夫,离开了独家村。还是因为向往山外的世界,达彩12岁的时候,姐姐也远走高飞。小说写达飞离家的时候,专门留下了一句:“可能她永远不会回来了,可能明天就回来。”显然,这里袭用了沈从文《边城》的结尾,但立意却不一样。沈从文笔下的人物安于命运,达彩的姐姐与后面的达彩却对外部的世界充满憧憬。
整个独家村只剩下达彩和爸爸两个人,达彩长到17岁时,爸爸蓝老大担心她像她妈妈和姐姐一样离家出走,连赶圩也不带她去了。偶尔有考古工作的人到独家村,达彩和他们又话不投机。久而久之,达彩对那些岩画产生了怨恨,她知道,正是因为这些岩画,她才不能离开村庄,像其他的人那样进入一个热闹的世界。
达彩终日与一只名叫侬玛的狗相伴。然而,侬玛受了另一只名叫老黑的狗的诱惑,不惜为爱献身。达彩终于无法忍受独家村的孤独生活,当得知蓝老大为他找了个上门女婿之后,她终于决定打破父亲的禁令,过河玩歌圩。
第二个故事是研究生索源的故事。
28岁的索源是北京某研究机构民族文化史专业的研究生。临近毕业,他因为申请到广西工作而受到学校表彰,同时也招来了部分同学的忌恨。同学吴建树处心积虑,暗做手脚,顶替了索源给民族文化史欧阳教授做助手的机会。而索源去广西的选择也引起了女朋友艾蕾的恼怒。艾蕾的母亲明确表示,如果索源到广西工作,就让女儿终止与他的恋爱关系。
索源本是一个钟情于民族文化、专注于民族文化的研究生,研究之外的这些人间俗事,令他不胜其扰。最后,他还是离开了北京,由于还没有到报到时间,他别出心裁从柳州拐上了去红水河画山的路,开始了一次个人的探险。不幸的是,进入原始森林之后,他为了躲避一只大棕熊而迷路。上不见天日,尽是密密匝匝的枝叶;前不见出路,尽是挨挨挤挤的大树和青藤。在原始森林中转了3天,索源终于走出了密林,听到了山那面河水下滩的涛声,筋疲力尽、虚脱晕眩的索源终于鸣枪求救。
按照小说的安排,索源求救之时,正是达彩渡河之时,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物应该相遇而发生交集。然而,作者并没有让这两个人物相遇,故事结束于两个人物的失之交臂。
《岩画与河》至少与两部重要小说有互文关系。一是上面已经提到的沈从文的《边城》。《岩画与河》中达彩的故事与边城中翠翠的故事有相当大的同构性。不同在于,《边城》唤起读者的是对世外桃源和纯朴人性的向往,《岩画与河》则在相当程度上肯定了滚滚红尘的正面价值,肯定了达彩对外面世界向往的合法性。二是张承志的《北方的河》。《岩画与河》中索源的故事与《北方的河》男主人公的故事有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北方的河》中男主人公“他”本科毕业全心全意考研究生,打算做北方民族史研究;《岩画与河》中的索源研究生毕业选择了到南方做南方民族文化史研究。“他”和索源都有强烈的事业心和对专业的献身精神。不同在于,《北方的河》传达了强烈的理想主义精神,抒写了主人公对《北方的河》的深沉强烈的认同感;《岩画与河》虽然表现了索源的理想主义气质,但并没有为索源承诺一个光明圆满的前途。总体上看,《岩画与河》或许没有《边城》那种极致的乡村之美,也没有《北方的河》那种极致的乐观之美,但却具有相当的真实性,显示出作者对人生更为综合的理解。
本书以花山岩画作为论述中心,不妨对作品中岩画这一中心意象多做论述。小说专门对达彩一家守护的岩画有一番描绘:
岩画自古就有的。岩上画了一百六十只大大小小的凤凰,全是用赭红颜料涂成剪影式;整个画面,是全对称布局;每四只凤凰又成一个对称图案;凤凰之间,还有花草的剪影画和各种射线。这是一种壮锦图案,山里人是晓得的,只是不晓得它为何成了宝。工作同志告诉他们,因为这是古人画的,通过它可以晓得古人绘画的本领和壮锦的历史,所以它是国家的宝贝。
作者大致表现了四种对于岩画的态度。第一种是蓝老大的态度,他生于斯、长于斯,对岩画并没有专业的知识,只是有对官方体制的服从,相信能够为政府保护岩画并从中获得报酬是他最牢靠的人生,以“吃工作饭”为荣耀。第二种是“工作同志”(山里人对外地干部的称谓)的态度,他们来了又走了,以职业的态度对待岩画。第三种是达彩的态度,她不像父亲那样安于上级交付的工作,对她来说,画山的价值远远抵不上圩场的繁荣和壮锦村的热闹,与她的妈妈和姐姐一样,无法忍受孤独寂寞的守护岩画的生活,世俗的享受对她构成了更大的诱惑,因此,她认为岩画阻挡了她走出山外的机会。第四种是索源的态度,他对城市“俗不可耐”的行为动机不以为然,更看重人的精神生存,对岩画有着非同寻常的专业激情,对事业的成功有相当的自信。
透过作品中人物的态度,可以看出,聂震宁对花山岩画的态度与梅帅元、杨克的态度有所不同。梅帅元、杨克更强调花山岩画的原始、抽象和神秘,试图借助花山岩画“回到人类纯真的童年”;聂震宁更倾向从理性的角度理解巫山岩画,从科学的真的角度阐释这一古代留下的文化遗产,他有意识地解构了花山岩画的原始性、抽象性和神秘性,还原人的社会性,呈现不同身份、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对于花山岩画的不同态度。可以如此认为,《岩画与河》呈现了聂震宁在寻根文学思潮背景中对传统文化的不同理解。只是,无论持怎样的学术观点,花山岩画在这一群广西作家心目中,确乎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成为他们当时文学创作重要的灵感源泉。
梅帅元、杨克、聂震宁以花山岩画为中心的叙事实际上赋予了花山岩画意象化的功能。如果说在他们之前,花山岩画只是左江流域壮族民间传说的重要内容,那么,因为梅帅元、杨克、聂震宁等人的书写,花山岩画开始上升为广西文人文学的重要意象,其重要性足以与刘三姐、桂林山水等文化符号相媲美。
显然,这一群广西作家的“寻根”意识,并不是简单地表现民族生活或者民族文化,而是一种地域传统文化与世界前卫文化融通的方式,是以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观照原始文化,创造一个反理性的、变形的、感觉的、魔幻的、现实与幻想、传说与现实浑然一体的形象世界。评论家黄宾堂曾在《南方文坛》1998年第3期发表《广西文坛的三次集体冲锋》一文,认为“百越境界”的提出及创作是广西文坛进军全国的第一次集体冲锋,并专门谈到“百越境界”作家群从马尔克斯等拉美作家所展现的地域环境及心理背景中,发现与广西西南部地区的环境和背景竟有惊人的共通之处。
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型。过去的广西作家主要接受国内主流作家的影响,这一群广西作家,有了明确的世界意识,他们开始直接接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他们虽然也重视广西本土文化资源,但这种重视已经不是题材意义上的重视,他们是用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去激活古老的广西文化传统,进而发现这种传统的价值,而不是用广西文化资源作为素材,去证明某种主流文学观。他们的文学转型,不仅是方法论意义上的转型,而且是观念意义上的转型。
实际上,聂震宁、张宗栻、梅帅元、张仁胜、李逊、林白、杨克、黄琼柳这一批作家已经构成了一个文学共同体,他们普遍成长于城市环境,都曾有过知青经历,具有文学上的世界眼光,对广西文化传统有自觉的认知,不妨称之为“百越境界”作家群。1985年以后,杨克的诗歌《走向花山》、聂震宁的小说《岩画与河》、梅帅元的小说《红水河》、林白薇的诗歌《山之阿 水之湄》、张仁胜的小说《热带》、李逊的小说《沼地里的蛇》、张宗栻的小说《塔摩》、《魔日》等百越境界作品在《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等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上发表。这些作品既是“百越境界”的代表作,也是广西文学的经典作品。虽然“百越境界”作家群未曾像后来的“广西三剑客”那样爆得大名,但他们确实拥有非常强的创作实力,可惜的是“子不遇时”,他们没有赶上属于他们的文学时代。不过,“百越境界”后来在“实景演出”中结成了硕果,由此也可以看出花山岩画这种意象化思维在文艺创造中的重要作用。
不过,虽然花山岩画未能完成让“百越境界”作家群问鼎中原的使命,但它却催生了另一个广西文学群体的成长和成熟。1996年7月5日至7日,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邀请30名青年作家艺术家在宁明花山民族山寨召开“广西青年文艺工作者花山文艺座谈会”。这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会议地址,给予了与会者某种神力。一批生机勃勃、跃跃欲试的广西青年作家强烈意识到自身的文学使命,在“百越境界”作家群已经淡出文坛的时候,再一次发动了突围八桂崇山峻岭、抢滩中国文坛的文学战役。
这个以“花山”命名的“花山会议”,标志着广西又一个广西文学群体的集结。人们喜欢称之为文坛桂军。其代表人物主要有东西、鬼子、李冯、凡一平、沈东子等人。随着东西、鬼子代表作品的发表和获奖,多年默默无闻的广西文学终于实现了边缘的崛起。
显而易见,花山岩画在广西当代文学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她是广西文学重要的灵感源泉,是广西文学崛起的集结地,她激活了广西作家的文学想象,开启了广西作家的文化自觉。
花山岩画为什么能对当代广西文学产生如此重要的影响?
这是因为花山岩画的原始性、神秘性、仪式性、图腾性和荒野性,所有这些元素使花山岩画成为现代人的心灵寄托,成为现代人安放自我内心的重要意象。现代人的内心世界被物质世界高度挤压。花山岩画唤醒了现代人的神性意识。如果说桂林山水是广西的自然美,花山则能承载广西壮族的神性体验。桂林山水、刘三姐、花山岩画,三者有一种神秘的关系。自然之美、世俗之美和神性之美,三者形成了奇妙的呼应。如果没有花山,只有桂林山水和刘三姐,广西,或者说壮族的精神体系就是有所缺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