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山水文化
自唐代以来1000多年,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广西的惊世之美,然而,自然景观似乎是有极限的。在有关广西山水之美的无数文字中,曾经有两段雷同的文字给笔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是20世纪30年代两本广西旅行记中的文字。一本写于1932年,名《桂游半月记》,为一批当年的文化精英组成的一个“五五旅行团”游览广西后所写,其中一段这样写道:
四时半抵阳朔,同人震于阳朔之名,摄影者、寻画稿者、各应接不暇。然千岩万壑,习见之后,或转觉平易。是知物稀为贵,少见多怪二者,其中均有至理存焉。[5]
另一本写于1934年,名《桂游一月记》,同样有这样一段:
约韦区长同车赴桂林,过良丰圩镇,车行小巷,令人惊险。沿途风景秀丽,习见之后,转觉平易。[6]
“习见之后,转觉平易。”
“五五旅行团”20多个团员中不乏大师级的人物,仅举三人为例,叶恭绰,著名书画家、收藏家,民国时期曾任北京大学国学馆馆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高奇峰,著名画家,岭南画派创始人之一。刘体志,民国时期最重要的岭南摄影家。这些文化修养极为深厚,视觉艺术修养极为精湛的人物,在为天地大美震慑惊叹、应接不暇之后,竟不约而同生出同样的感觉:“习见之后,转觉平易。”这令笔者意识到了自然之美的极限。
如果说自然之美带给旅行者的是强劲而短暂的视觉冲击,那么,什么能够带给旅行者深沉而持久的灵魂体验呢?
仍然是“五五旅行团”的经历给了笔者启发。进入桂林城之后,他们游览的第一个景点是独秀峰,他们留下了这样的文字:
全山石刻甚多,以不能细读为憾。山麓有刘宋颜延之读书岩,中空若室,信藏修之佳境也。同人有登峰造极者,有半途而返者,有徘徊观望者,各适其适。高奇峰及张坤仪女士则忙于写生,傅秉常、刘体志、刘荫孙则忙于摄影。[7]
“全山石刻甚多,以不能细读为憾。”如果说自然之美让旅行者获得了短暂的震撼,那么,与自然融为一体的人文之美,则让旅行者获得了持久的满足。后来他们又游览了桂林著名的隐山六洞,他们这样写道:
各洞碑刻森列,多宋明人作,且有唐代题名,苦不能览记。他日有志粤西金石者,勤加搜剔,所得必有远过《粤西得碑记》者。
“苦不能览记”,人文之美需要更多的时间去记录和体验,这是其与自然之美的重要区别。
其实,在这里笔者并不是想在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两者之间分出优劣,笔者想表达的是,在广西这片喀斯特地貌上,有许多与喀斯特地貌伴生的山水文化现象,其中,摩崖石刻就是与广西喀斯特地貌伴生的至为重要的山水文化现象。
许多人或许更看重摩崖石刻的历史价值。的确,八桂的千山万洞,不乏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摩崖石刻,然而,笔者最心仪的,却是那些摩崖于广西山石岩壁上那些与山水对话的文字,比如,在桂林那著名的象山水月洞的洞壁,就有一位满族军官留下的摩崖石刻《象山记》。
这位满族军官名叫舒书,是顺治九年的进士,曾经以后部、工部郎中监管孔有德部,在桂林任职数年。他对象山情有独钟,经常骑马从军营到象山游览,如此连续数年,真正称得上是象山的情人了。《象山记》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嗟乎!象山,冷地也。余,冷人也。际此世情衰薄,谁肯为顾惜而与之相往来者?自有余来以后,水潺潺为之鸣,石硁硁为之声,花鸟禽鱼,欣欣为之荣。嗟乎,象山,舍余无以为知己者;余舍象山,又谁复为知己?昔人有言曰:“江山风月,闲者便是主人。”余虽不敢谓象山之主人,象山曷不可谓余之知己哉?爰勒石为之记。
不做象山的主人,而做象山的知己。这种人与自然关系的选择,直到今天,仍然有巨大的现实意义。广西山水在人类这里赢得的不仅有爱慕之爱,而且有相知之知。舒书,这位来自北方的满族官员,见过西北的重关之奇,五羊八闽的水之奇,荆襄吴越的山水相错之奇,到了广西,八桂山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仅是奇异的自然风景,而成为可以与他交流对话,与他心灵契合的生命存在。当我们走遍八桂大地,我们会油然感悟,那深嵌于八桂千山万洞的摩崖石刻,在其历史、文学、科学、艺术、宗教各种价值之上,凝聚的是人类与这片山水的心灵互动,以及人类对这片山水的爱与知。
在很大程度上,摩崖石刻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为广西这片喀斯特地貌留下的一份厚重的物质文化遗产,与此相对应,唱响于八桂山水之间的山歌则是广西原住民创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广西有歌海之称。南宋周去非《岭外代答》记载:
岭南嫁女之夕,新人盛饰庙坐,女伴亦盛饰夹辅之,迭相歌和,含情凄婉,各致殷勤,名曰送老,言将别年少之伴,送之偕老也。其歌也,静江人倚《苏幕遮》为声,钦人倚《人月圆》,皆临机自撰,不肯蹈袭,其间乃有绝佳者。凡送老,皆在深夜,乡党男子,群往观之,或于稠人中发歌以调女伴,女伴知其谓谁,以歌以答之,颇窃中其家之隐匿,往往以此致争,亦可以此心许。
清代赵翼《檐曝杂记》记载:
粤西土民及滇、黔苗、倮风俗,大概皆淳朴,惟男女之事不甚有别。每春月趁圩唱歌,男女各坐一边,其歌皆男女相悦之词。其不合者,亦有歌拒之,如“你爱我,我不爱你”之类。若两情相悦,则歌毕辄携手就酒棚,并坐而饮,彼此各赠物以定情,定期相会,甚有酒后即潜入山洞中相昵者。其视野田草露之事,不过如内地人看戏赌钱之类,非异事也。当圩场唱歌时,诸妇女杂坐。凡游客素不相识者,皆可与之嘲弄,甚而相偎抱亦所不禁。
山歌是广西喀斯特地貌的天籁。2000多年前,孔子曾经采集、整理、编辑过“十五国风”,包括《周南》、《召南》和《邶风》、《鄘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豳风》。孔子当时不知道有广西的存在,因此,他不可能编辑出一本《粤风》。这项任务直到清代才由李调元完成。《粤风》是清代广西各族民间情歌集,收录了粤地汉族(主要是客家)情歌53首,瑶歌23首,俍歌29首,壮歌8首,分别编为粤歌、瑶歌、俍歌、壮歌4卷。
比如:
思想妹,蝴蝶思想也为花。
蝴蝶思花不思草,兄思情妹不思家。
又比如:
妹相思,不做风流到几时?
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
还比如:
山上青青是嫩叶,水底青青是嫩苔。
面前有个娇娥妹,宽行两步等兄来。
我们可以想象,在广西的山坡谷地、田间地头,到处飘荡着这种沁人心脾的自然音响。值得注意的是,广西虽然以喀斯特地貌为主,然而,在十万大山、九万大山、六万大山等难以计数的群山之外,喀斯特地貌的广西还遍布河流,广西南部还有一片宽阔的海洋。正因此,广西不仅有飘荡在山谷中的山歌,还有荡漾在河流和海洋的渔歌。
比如:
娘在一岸水无远,弟在一岸也无远。
两岸火烟相对出,独隔青龙水一条。
又比如:
疍船起离三江口,只为无风浪来迟。
月明今网船头撒,情人水面结相思。
如果说孔子时代的中国大地到处弥漫着这种天籁,那么,到了清代,在中原大地,这种天籁之声已经日渐稀少,成为需要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然而,在广西这片喀斯特地貌的土地上,这种天籁之声还随处可闻。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过着极其简朴的生活,有着极其淳朴的性格。曾经在广西百色任职的赵翼,在其《檐曝杂记》中就发出过这样的感叹:“此中民风,比江、浙诸省,直有三、四千年之别。余甚乐之,愿终身不迁,然安得有此福也?”
进入民国,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广西山歌的价值,其中,包括民国人文学者的代表人物胡适。
1935年,胡适因为接受香港大学的名誉学位,做第一次南游。这次南游时间长达20多天,其中,在香港5天,在广州3天,在广西14天。胡适1935年1月11日抵达梧州,12日到南宁,在南宁期间,游览了武鸣,19日到柳州,20日到桂林,在桂林游览了2天,他说是把桂林附近的名胜大致游遍了。22日又雇船游览漓江,23日抵达阳朔。后来他在《南游杂忆》中写道:
漓水的一日半旅程,还有一件事足记。船上有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我用铅笔记下来,有听不明白的字句,请同行的桂林县署曹文泉科长给我解释。我记了三十多首,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
“其中有些是绝妙的民歌”,这是胡适对广西山歌的评价,不妨抄录几首胡适当年听到的广西山歌:
燕子飞高又飞低,两脚落地口衔泥。
我俩二人先讲过,贫穷落难莫分离。
石榴开花叶子青,哥哥年大妹年轻。
妹子年轻不懂事,哥哥拿去耐烦心。
大海中间一枝梅,根稳不怕水来推。
我们连双先讲过,莫怕旁人说是非。
如今世界好不难,井水不挑不得干。
竹子搭桥哥也过,妹妹跌死也心甘。
高山高岭一根藤,藤上开花十九层。
你要看花尽你看,你要摘花万莫能。
要吃笋子三月三,要吃甜藕等塘干。
要吃大鱼放长线,想连小妹耐得烦。
买米要买一斩白,连双要连好脚色。
十字街头背锁链,旁人取笑也抵得。
妹莫愁来妹莫愁,还有好日在后头。
金盆打水妹洗脸,象牙梳子妹梳头。
大塘干了十八年,荷叶烂了藕也甜。
刀切藕断丝不断,同心转意在来年。
认真欣赏这些80多年前的广西山歌,我们同样会像胡适一样觉得它们可爱。事实上,当年许多到广西的文化人,都曾经像胡适一样被这些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的广西山歌所震惊。上海的陈志良、湖南的黄芝冈都曾经对广西山歌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各自收集了3000多首广西山歌。黄芝冈收集的广西山歌大多数可能已经烟消云散,陈志良收集的广西山歌则通过《广西特种部族歌谣集》这本书保存了下来。
其实,中国多样化的地形地貌和多民族的生活状态,导致中国许多地方还有山歌这种古老的民间文艺形式的存在。然而,作为“歌海”的广西,其之所以被认为是“天下民歌眷恋的地方”,不仅在于它还保存着大范围、多民族的活态山歌文化,更重要的是,它有一个可称为广西山歌领袖、广西山歌灵魂的人物存在。这个人物就是举世闻名的刘三姐。
如今有关刘三姐的文章汗牛充栋,然而,笔者所读到的民国时期最早的有关刘三姐的文章是刘策奇发表于1925年3月15日出版的《歌谣》第82期上的《刘三姐》一文。文章不长,谨录于后:
唱歌仙,
唱歌得做女神仙,
不信但看刘三姐,
立鱼岩洞受香烟。
立鱼峰在柳州对河谷埠圩外,上大下小,形如倒立之鱼。山巅宽平,可排酒一席;山腰岩穴玲珑,可由山之一面,蜿蜒曲折穿行达对面,草木畅茂,苍郁可爱;旁临巨池,名曰龙潭。其水清涟,可数游鱼,且有暗渠通大河(柳江),虽三冬不涸。唐柳子厚有文以记之,谓为少有之胜境,殊不谬。旧有观音阁一座在山半,近人更增二三亭阁于其适当之处,以憩息游人。数年前,余在柳中时,每星期必挟一卷至其地,仰卧诵读,既倦则弃之,起而披蒙茸,履巉岩,膝坐山巅,高歌上面之歌,响震山谷,借回声以自娱,用解一周之沉闷。——此歌不惟余一人能歌,广西之男女长幼,凡知几句歌者,想均能歌之,且能述其来历。
循观音阁左侧曲径南下,约二武,得地甚平坦,广虽不及半亩,然小草如茵,可以坐卧。闻长者言,此地旧有刘三姐石像,叠脚而坐,旁置一石□篮,如续□状,而今则无矣。由此右边攀过一树,得羊肠小道,为登峰顶之捷径,乃前人所未知也。
传闻刘三姐,系广东潮梅人有唱歌之天才,走遍两粤,不获一对手(意即找一个男子,最会唱歌的,替她对歌;唱得比她高妙的,她就嫁他。)后至立鱼峰,遇一农夫,与彼对唱,一直唱过三年又三月,三姐似不支,心中一急,呆然化为石像。农夫瞧瞧叹然一声,悠然他逝。故后人撰出此歌焉。
此文称刘三姐为广东潮梅人,不过,一年之后,刘策奇又发表《刘三姐的故事》一文,引用数则史料,指出史料记载与他上文所述的四处不同:一是刘三姐是贵县人,非广东潮梅人;二是对歌者是名叫张伟望的秀才书生,而非农夫;三是两人俱化为石像,而非刘三姐一人;四是纪念刘三姐的祠在贵县西山而非柳州立鱼峰。
民国年间还有一位名叫钱南扬的,著有《刘三妹之戏剧》一文,称清代蒋士铨《雪中人传奇》,讲述吴六奇的事迹,其第十三出《赏石》,说吴六奇提督两广,查继佐南游,在署游宴一段中有乐人所扮演的刘三妹戏。文章引录了戏中刘三妹与白鹤秀才的对歌场面,包括十多首山歌,其中有数首山歌与《粤风》采录的山歌相同。最后五首山歌歌词如下:
妹金龙,日夜思想路难通。
寄歌又没亲人送,寄书又怕人开封。
妹娇娥,怜兄一个莫怜多。
劝娘莫学鲤鱼子,那河又过别条河。
妹相思,妹有真心弟也知。
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妹真珠,偷莲在世要同居。
妹有真心兄有意,结成东海一双鱼。
虫儿蚁儿都成配偶,各自风情各自有。
俊的俊来丑的丑,蠢蠢痴痴不丢手。
怎如我两个石人紧紧地搂。
这段戏的结尾大概是刘三妹与白鹤秀才双双成了石人。这是清代刘三姐题材的戏剧。其中山歌亦优美,但立意显然与当代刘三姐题材戏剧完全不同。
如果说,喀斯特地貌是广西地质地貌的物质形态,那么,刘三姐所代表的广西山歌就是喀斯特地貌生长出来的心灵之声,相应的,与喀斯特地貌伴生的摩崖石刻则是把广西地质地貌和人文历史融于一体,造就了一种足可令人叹为观止的文化奇观。
其实,广西这片神奇的喀斯特地貌,除了孕育摩崖石刻、山歌这些人类文化奇迹之外,还孕育了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实景演出等极具品格的文学艺术作品。
1905—1906年,齐白石用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他艺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三出三归。这段旅程中,他先到桂林,游阳朔,再到梧州,然后经广州到钦州。
在人生晚年,齐白石回忆他这段旅程:
广西的山水,是天下著名的,我就欣然前往,进了广西境内,果然奇峰峻岭,目不暇接。画山水,到了广西,才算开了眼界啦![8]
他还对画家胡佩衡说过这样的话:
我在壮年游览过许多名胜,桂林一带山水形势陡峭,我最喜欢,别处山水总觉不新奇。我平生喜画桂林一带风景,奇峰高耸,平滩捕鱼,或画些山居图等,也都是在漓江边所见到的。[9]
吕立新认为:
这次远游(三出三归)后,齐白石迫不及待地改变了自己山水画的画风,他开始用大笔画孤峰独立。
现藏于中国美术馆的《独秀峰》,是齐白石1906年画的桂林的独秀峰。这种平地拔起,孤峰独立,一山一水,或一丘一壑的构图几乎成了齐白石山水画的典型符号。[10]
改变画风后,齐白石的山水画曾经受到过一些批评,但齐白石不以为然,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逢人耻听说荆关,宗派夸能却汗颜。
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
以此表示对自己画风选择的自信,而这自信,正是广西山水、桂林山水的赐予。
在这里,之所以讲述齐白石与广西山水的故事,是因为想要说明,广西的喀斯特地貌,作为岭南标志性的地理符号和美丽南方的地质基础,不仅是文学、艺术极其重要的表现题材,而且还能给予艺术家创新的自信和勇气。是的,20世纪以后,广西山水在中国文学艺术领域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漓江画派、文学桂学、山水实景演出,孕育并生长在这片喀斯特地貌上的文学艺术,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艺版图重要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