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观的民俗实践:稻作哈尼人神话世界的民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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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国家文化话语中的哈尼族神话

知识分子对哈尼族神话的搜集、整理、翻译、改编虽然都烙印着他们的个人审美、文学追求和意识形态,但不可忽视,从1952年开始持续半个世纪的大规模搜求,脱不开国家政治态势的“上层建筑”。1949年之后中国民间文学在政治体制内取得独立地位,[26]纳入“文艺工作”进行管理。民间文艺作为文化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大型出版项目得以实施。毛巧晖认为新中国建立之初少数民族神话研究是现代民族国家与民族文化遗产共构的产物。[27]但平心而论,为数众多的民间文学作品集对大众读者的影响力非常有限。

在国家层面,哈尼族的民间文学屡被选入国家项目。比如1958—1961年贾芝、孙剑冰编的《中国民间故事选》纳入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中国各民族民间文学丛刊之一”出版。1960年中国作家协会昆明分会编的《云南民族民间故事选》出版。哈尼族和“兄弟民族”的作品集合成一幅国家话语下的民族民间文艺图景。

在地方层面,哈尼族神话也多有集结。比如:1989年,西双版纳的两部作品集《西双版纳哈尼族歌谣》《西双版纳哈尼族民间故事集成》出版,两部书的主要“作品”大多是属于神话范畴。[28]同年,《哈尼族民间故事选》[29]出版。这些“作品集”是国家文化行为与地方文化诉求协谋的产物,相比国家出版工程,地方出版物更容易使普通读者阅读到搜集整理的作品。而这正是20世纪90年代民间文学搜集整理热潮的核心目的之一(也即文艺目的)。

作为“三套集成”搜集整理的副产品,《哈尼族神话传说集成》[30]是首部哈尼族神话的专门作品集。该集成汇集了大量各地区哈尼族的创世神话与迁徙传说,其中许多篇目如《动植物的家谱》《杀鱼取种》《三个神蛋》《阿扎》《三个世界》《补天的兄妹俩》等,成为日后研究者经常引用的文本。后来“三套集成”省卷本中的哈尼族神话,多数直接选自该书。

另外,一些大型国家出版项目将哈尼族神话以不同于“作品”的形式呈现在多民族国家的文化图景中。《中国各民族宗教与神话大词典》[31]《中国各民族原始宗教资料集成》[32]包含“哈尼族卷”。两部书将1950年以来历次哈尼族民族调查搜集的民族宗教成果集中汇编,其中大部分宗教仪式都和神话表演的场景有关。辞书和“资料集成”成为国家文化设计中呈现哈尼族神话的别样形式。

尽管进入21世纪后,哈尼族神话的搜集整理越来越少,但是地方政府仍旧将民族文学作为彰显文化政治的手段。作为全国唯一的哈尼族民族自治州,红河州政府编纂的《哈尼族口传文化译注全集》第一批20卷于2010年出版。[33]其中朱小和的《窝果策尼果》将1992年未出版的4首补全了。《四季生产调》卷新收入白们普的《哈尼虎拍腊拍补》和汤帕、桑俄唱的《禾朵啦朵》。《都玛简收》卷新收入白然里唱的《缩最禾土玛绕》。《白宏莫搓搓能考》为新翻译的李议发唱的丧礼祭词。最可贵的是,“全集”全部采用“四行体”(哈尼文、国际音标、汉语直译、汉语意译),极大改进了以往单一意译的搜集整理工作方式。

这部《全集》由政府力量组织,重新集结了大批地方民间文艺工作者。政府力量参与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无疑有巨大优势。《全集》于2012—2013年出版了21—30卷。[34]这10卷多为近年来搜集整理的哈巴、祭词、叙事诗。《全集》将30年来哈尼族重要的神话、史诗集中整理,规模和质量空前。尽管也存在记音不准或翻译失准的情况,但它无疑是哈尼族神话搜集、整理、翻译的一个新标杆。

总的来说,在国家文化设计中,少数民族神话的呈现越来越摆脱“作品”的模式,转而走向档案典藏模式。2012年文化部民族民间文艺发展中心启动了“中国史诗百部”工程,分“中国史诗影像志”“中国史诗资料集”“中国史诗数据库”三部分。工程“侧重于濒危的第一手史诗资源的抢救与挖掘,以仍在民间活态传承的史诗为主要项目对象,……以保留直观的、真实的、有价值的文化资源为最终目标”。[35]哈尼族“窝果策尼果”“哈尼阿培聪坡坡”“阿波仰者”等多部神话性质的“史诗”位列其中。这种用新手段、新观念为国家建档、修典的文化政治行为,也能够反映“民族文学作品”在国家文化规划中位置的微妙变化。

站在国家文化顶层设计的角度看,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年代对哈尼族神话普查是民族文化大摸底的副产品。那时候,神话是认知少数民族文化的切入点,尤其对无文字民族而言神话更是其文明载体。20世纪八九十年代对哈尼族神话的大规模搜集整理,则是重塑民族文学的重点工作。此时,神话不仅承载着“文化史”,更是一种民族文艺的经典形式。随着各民族文学史书写的告一段落,少数民族文学体系的重构基本完成,“神话文本”所承担的“文学源头”的使命随之结束。而2000年以后的大规模出版、修志,是国家发展到新阶段之后,少数民族文学政治地位改变的结果。这时候,神话转而以“经典”的形式进入新的国家文化话语。

2017—2018年启动的国家“《中国民间文学大系》出版工程”(由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实施)单设神话卷,将神话、故事、传说分开设卷,并分省设卷,这正是现代口承神话文本走向“经典化”实践的最新表征。在已出版的《中国民间文学大系·神话·云南卷(一)》[36]中,收录了41篇哈尼族文本。

诸神神话:《神的古今》《神和人的家谱》《栽秧女神》《火娘》

创世神话:《茶叶先祖造天地》《摩咪天神造天地》《造天造地》《祖先鱼上山》《查牛补天地》《天、地、人和万物的起源》《青蛙造天地》《三个世界》《补天的兄妹俩》《永生不死的姑娘》《太阳和月亮》《公鸡请太阳》《玛勒携子找太阳》《射太阳的英雄》《风姑娘》《动植物的家谱》

人类起源神话:《俄孔八森造人》《杀鱼取种》《阿奇阿萨》《俄妥努筑与仲墨依》《侯波与那聋》《里斗和里收》《兄妹传人种》《黑葫芦传人》《山风传人种》《燕子救人种》《天、地、人》

文化起源神话:《德摩诗琵杀龙》《起死回生药》《塔坡取种》《年月树》《阿扎》《英雄麦玛》《人鬼分家》《祭鬼的故事》《头人、贝玛和铁匠》《三兄弟找文字》

这次“大系”集成中约有一半的文本是《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云南卷》中的文本,也再次通过国家修典的方式将这些文本“经典化”,成为哈尼族文学、文化对外传播与传衍的基础性材料。至于这样的书面文本流布会不会导致尚在民间以口头方式传衍的神话被边缘化、遮蔽化,还有待更多的调查研究,至少我对此抱有十分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