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张居正及其时代
第一节 张居正之时代
一 嘉隆怠政:政治之危
张居正在万历初年担任首辅,其人生大部分时间却在嘉靖、隆庆年间度过。嘉靖、隆庆的政治危局对他后来的施政理念与作为产生了深刻影响。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明武宗英年病逝,无子,按《皇明祖训》“兄终弟及”,由兴献王长子、宪宗之孙、孝宗从子、明武宗从弟朱厚熜,以藩王由湖广安陆入继大统,是为明世宗嘉靖帝。
嘉靖帝登基后不久,就掀起了旷日持久的“大礼议”之争,造成了官员群体的分裂。经历“左顺门事件”和“李福达案”,嘉靖掌握朝政主导权,树立起自己的权威。随着反对“大礼议”的阁臣杨廷和等人的离职,支持大礼的新贵张璁、桂萼等进入内阁,辅助嘉靖推行革新,整顿吏治,革新科举,议处宗室,裁革镇守中官,清查勋戚庄田,改革赋役制度,国家气象焕然一新,暂时扼制住了正德荒政所造成的危殆局面。“今明天子综核于上,百执事振刷于下,丛蠹之弊十去其九。”[1]
随着世宗帝位逐渐稳固,张璁等人离职,革新进程减缓,明世宗“进取求治意志的日益减弱,使革新处于停滞状态,对明代政治带来了严重的后果”[2]。嘉靖二十年(1541)后,嘉靖把主要精力放在崇尚方术、喜好祥瑞上,追求长生不老。一些方士受到嘉靖宠信,如黄冈人陶仲文,由邵元节推荐给嘉靖。嘉靖帝遭宫婢之变后,移居西内,“日求长生,郊庙不亲,朝讲尽废,君臣不相接”,独陶仲文得时相见,“见辄赐坐,称之为师而不名”。后因大同军功,嘉靖归功于陶仲文上玄有方,特加其为少师,仍兼少傅、少保,“一人兼领三孤,终明世,惟仲文而已”[3]。在嘉靖的推崇下,一些无耻官吏以进献方术献媚嘉靖而求用。无锡人顾可学,曾因在部时盗窃官帑,被言官弹劾而罢官,家居20余年,听闻世宗好长生,而同年严嵩方柄国,乃厚贿严嵩,言“能炼童男女溲为秋石,服之延年”。严嵩为之言于嘉靖,嘉靖遣使者赍金币到其家赐之。顾可学后诣阙谢恩,嘉靖遂命其为右通政。嘉靖二十四年(1545),超拜至工部尚书,寻改礼部尚书,再加至太子太保。人人“咸畏而恶之”[4]。对那些反对斋醮的正直大臣,嘉靖帝予以重惩。如嘉靖三十四年(1555)冬,户科左给事中杨允绳弹劾光禄丞胡膏伪增物值,下法司按验,胡膏辩称:“玄典隆重,所用品物,不敢徒取充数。充绳憎臣简别太精,斥言醮斋之用,取具可耳,何必精择,其欺谤玄修如此。”嘉靖大怒,命下杨允绳于诏狱。居五年,杨允绳竟死于西市。[5]
嘉靖帝长期不上朝,朝政日坏,正直官员忧心如焚,张居正在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陈六事疏》中直言不讳:
今陛下即位以来,二十八年矣。自成祖以后,历年之久,未有过于陛下者。功化之美,固宜上追唐虞,而近配列祖。乃今阴阳不调,灾异数见,四夷未宾,边尘屡警,犹不能不勤宵旰之忧者,意奉职者未得其人与?抑上下之志犹有所未通耳?今群臣百寮,不得望陛下之清光已八九年,虽陛下神圣独运,万几之务,无所留滞。然天道下济而光明,自古圣帝明王,未有不亲近文学侍从之臣,而能独治者也。今陛下所与居者,独宦官宫妾耳。夫宦官宫妾,岂复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乎?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噤口,而不敢尽其愚。[6]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户部主事海瑞上疏,痛陈时政: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至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滥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人以为薄于夫妇。吏贪官横,民不聊生,水旱无时,盗贼滋炽。[7]
隆庆登基后,“端拱寡营”,不理政事,“未能振肃乾纲,矫除积习”[8]。隆庆元年(1567)元月,兵部侍郎邓洪震疏言:
伏见陛下临朝之时,圣容端拱,未尝时赐清问、体察民情,诸司奏章少经御览,经筵、日讲止袭故常,未蒙虚心询访。传闻后宫,日为娱乐,游幸无时。嫔御相随,后车充升,所谓“女宠渐盛者”,未尽无也。左右近习,恩荫徇情,赐与颇滥,所谓“嬖幸蛊惑者”,未尽无也。号令非一,前后背驰。邪正混淆,用舍犹豫,所谓“仁柔不断者”,未尽无也。[9]
隆庆依然我行我素,尤其好女色,“初在裕邸,姬御甚稀。自即位以来,稍好内,掖廷充斥矣”[10]。隆庆的软弱,使阁臣争权日烈,“柄臣相轧,门户渐开”[11]。徐阶、高拱、李春芳、赵贞吉、殷士儋、郭朴等阁臣争构其间,张居正亦参与其中。阁臣政争,严重影响朝政运行。
二 国帑空虚:民生之艰
嘉靖、隆庆怠政,国事日坏。他们肆意挥霍,加之宗室繁衍日盛,供应增多,以及“北虏南倭”,军费虚耗甚大,导致国帑日渐空虚。对民众,则盘剥更重,百姓生存更加艰难。
(一)皇室享受
嘉靖时因斋醮需要,多大兴土木:
营建最繁,十五年以前,名为汰省,而经费已六七百万。其后增十数倍,斋宫、秘殿并时而兴。工场二三十处,役匠数万人,军称之,岁费二三百万。其时宗庙、万寿宫灾,帝不之省,营缮益急。经费不敷,乃令臣民献助;献助不已,复行开纳。劳民耗财,视武宗过之。[12]
隆庆则贪财好货,追求金银珠宝。如隆庆二年(1568)四月,明穆宗令内承运库太监崔敏,要户部以银六万两,买金一万两进用。户部尚书马森等言:
皇上知太仓之积不足以供边饷,故出内库银买金,甚盛心也。第黄金产自云南,所出有限,岁额不过二千,尚多逋者,至于商人尤难责办。先帝时曾买金二千,日积月累,仅能足数,不能足色,寻诏停止,以此金暂贮太仓。今欲于数日之内,即满一万之数,臣等知其不能。请先进见贮太仓者,督云南布政司亟进年例以供上用。又,祖宗时御札皆司礼监传之阁臣,转示各部院,无司礼监径传者。更望陛下率由旧章,以示崇重命令之意。
明穆宗诏令云南银两不必发,取太仓见在金进用。[13]隆庆三年(1569)正月,诏令以内织染局所呈袍服花样,要织造太监李佑取办一千八百六十匹以进。[14]隆庆四年(1570)五月,户科都给事中李已、给事中陈吾德疏言:
比者左右近习,干请纷纭。买玉买珠,传帖屡下。人情汹汹,咸谓“陛下诏书不信”,无所适从……矧今府库空虚,小民困竭。帑藏所入,不足以待一年之出。边方年例,奏发无时。畿省饥荒,求济不已。司计之臣,方日夜忧怀,计未有所出。陛下为民父母,奈何以一玩好之故,而费数十万之资乎?……恐将来效尤,肆意希求,转相欺蔽,不至于空人之国不已也。[15]
疏入,隆庆怒甚,李已以沽名犯上命,被廷杖一百,并送刑部监候,陈吾德被黜为民。
(二)宗室需索
明太祖建国后实行分封制,分其诸子到战略要地为藩王拱卫中央,有很大权力。“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生民。今诸子既长,宜各有爵封,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计。”[16]朝廷不准宗室从事四民之业,养尊处优。但明代宗室人口繁衍迅猛,亲郡王以下,洪武中只有男女58人;至永乐,增长至127人;隆庆初,隶属籍者4.5万人,而见存者2.8万人。[17]人口增长,禄米增加,国家负担增重。嘉靖时的礼部尚书梁材以晋府、周府、鲁府、楚府为例,说明禄米增长惊人:
洪武年间,如山西初封晋府一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增郡王,镇、辅、奉国将军、中尉,郡、县等主君,并仪宾等,至一千八百五十一位员,共岁支禄米八十七万二千三百六石零。河南初封周府一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增郡王,镇、辅、奉国等将军、中尉,郡、县等主君,并仪宾等,至一千四百四十位员,共岁支禄米六十九万二百五十石。山东初封鲁府一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增郡王,镇、辅、奉国等将军、中尉,郡、县等主君,并仪宾等,至三百六十一位员,共岁支禄米一十三万九千二百三十七石零。湖广初封楚府一王,岁支禄米一万石。今增郡王,镇、辅、奉国等将军、中尉,郡、县等主君,并仪宾等,至五百八十七位员,共岁支禄米二十五万九千八百三十石。百姓税粮有限,而宗枝蕃衍无穷。举此五府,则天下王府可知也。[18]
嘉靖末,御史林润疏言宗藩禄米之弊:
今天下之事,极蔽而大可虑者,莫甚于宗藩……天下财赋,岁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即如山西存留米一百五十二万石,而禄米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而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是二省之粮,借令全输,已不足供禄米之半。况吏禄、军饷,皆出其中乎![19]
(三)军费浩大
“北虏南倭”的军事威胁,使军费开销成为明朝财政支出的沉重负担。嘉靖三十一年(1552)正月,户部尚书孙应奎条上京边备用刍粮之数,“自臣入都至今,计正税、加赋、余盐五百余万外,他所搜括又四百余万。而所出自诸边年例二百八十万外,新增二百四十五万有奇,修边振济诸役又八百余万”[20]。隆庆登基后,财政仍然紧张,谕户部查内库太仓粮出入数,尚书马森奏:
太仓见存银一百三十万四千六百五十二两,岁支官军俸银该一百三十五万有奇,边饷二百三十六万有奇,补发年例一百八十二万有奇,通计所出须得银五百五十三万有奇,以今数抵算,仅足三月。京粮见存粮六百七十八万三千五百五十一石,岁支官军月粮二百六十二万一千五百余石,遇闰月又加二十二万余石,以今数抵算,仅足二年有余。窃惟积贮,天下大命,故无三年之畜,则曰“国非其国”。今帑藏所积似此,可谓匮乏之极矣。平居无事,尚难支推。万一有不虞灾变,供费浩繁,计将安出?今日催征急矣,搜括穷矣,事例开矣。四方之民力竭矣,各处库藏空矣。势时至此,即鬼运神输,亦难为谋。[21]
明王朝巨大的财政压力,都转移到民众身上,国家加大了对民众的盘剥和压榨。嘉靖四十一年(1562)户科都给事中何煃,疏言宽民力:
近来,有司日事诛求,民不堪命。即以南直隶言之,军门有加派养兵银两矣。工部有坐派料价矣。而军之外,复有操江之募兵,兵备道之壮丁,府州县之乡兵。马料价之外,复有采木、颜料等费,预征、劝借等名焉。而当其事者,又或已停尚征,或指一科十。[22]
可见民众生存之艰难。隆庆初,张居正亦言:
昨岁以元年蠲赋一半,国用不足,又边费重大,内帑空乏;不得已差四御史分道督赋,三道御史清理屯盐,皆一时权宜,以佐国用之急,而人遂有苦其搜括者。臣近日访之外论,皆称不便。缘各御史差出,目睹百姓穷苦,亦无别法清查,止将官库所储尽行催解,以致各省库藏空虚。水旱灾伤,视民之死而不能赈;两广用兵,供饷百出而不能支。是国用未充,而元气已耗矣。[23]
三 北虏南倭:边疆之患
元朝统治退居漠北后,防范蒙古势力南下复辟成为明朝军事防御重点之一。经过明太祖多次主动打击及北元统治集团内部争斗,蒙古分裂为鞑靼与瓦剌。明成祖时期,蒙古部落与明王朝建立了朝贡制度。“土木堡”之变,改变了明朝与蒙古关系中的主导地位,丧失了对蒙古的军事威慑力。
嘉靖二十一年(1542),鞑靼右翼首领吉囊死,诸子狼台吉等散处河西,势力既分,俺答独盛,实力雄厚,不断骚扰延绥诸边。俺答在与明朝军事冲突中占据优势,但不利于蒙古社会经济发展,蒙古日常生活用品和生产工具依靠明朝提供,需与明朝建立正常经济往来,“抢虽获有人畜,而纱缎绝少,且亦自有损失,计不如贡市完”[24]。嘉靖二十年至嘉靖二十八年(1541—1549),俺答多次遣使请求贡市,均被嘉靖所拒绝。宣大总督翁万达特为上疏,建议朝廷考虑与之通贡:
遣使求通,虽已被杀,犹屡请不已。或谓“虏性贪利,入寇则利在部落,通贡则利在酋长”。即其所请之急,意在利吾赏赐耳。使处之当,而不拂其情。虏众虽狂,或可抚定。[25]
意见未被嘉靖接受。俺答屡次求贡不成,多次南下掠夺边境。嘉靖二十八年(1549)春,鞑靼军进犯宣府滴水崖,明军把总指挥江瀚、董旸战死,全军覆没,鞑靼军又犯永宁、大同。[26]嘉靖二十九年(1550)秋,在投降的汉人赵全、丘富等唆使下,鞑靼军进犯京师,“大掠怀柔,围顺义,抵通州”,兵临北京城下,造成“庚申之变”。经徐阶纵横捭阖,俺答退兵。事后,兵部尚书丁汝夔、巡抚保定都御史杨守谦被诛。嘉靖三十年(1551)春,宣府、大同开马市,一年两次,由侍郎史道负责其事,并拨付白金十万。[27]嘉靖开马市,乃城下之盟,非其本意。俺答马市后,又入掠宣、大等地,还潜约河西诸部内犯,攻城略地。嘉靖深为厌恶,诏罢马市,“各边开市悉令禁止,敢有效逆逮言者,斩”[28],召史道还京。从此,俺答日掠西边,边人大困。
隆庆四年(1570)冬,俺答孙把汉那吉率众降明,大同巡抚方逢时与宣大总督王崇古通力合作,在高拱、张居正支持下,实现“俺答封贡”,抓回板升叛人赵全等,诏封俺答为顺义王,其弟、子侄、部下等授予相应官职,北方恢复了和平。“北虏俺答率众款塞,稽首称臣,奉贡阙下。数月之间,三陲晏然,一尘不扰,边氓释戈而荷锄,关城熄烽而安枕。此自古罕觏之事,而今有之。”[29]
明朝初年,“倭寇”开始骚扰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倭寇出没海岛中,乘间辄传岸剽掠,沿海居民患苦之”[30]。嘉靖时,倭患日益严重,倭寇还与大陆沿海海盗、世家大族等相勾结,“大抵真倭十之三,从倭者十之七”[31]。嘉靖为肃清倭寇,实行海禁政策,使得沿海居民从倭之人趋之若鹜。海盗汪直等与倭寇合作,“大奸若汪直、徐海、陈东、麻叶辈素窟其中,以内地不得逞,悉逸海岛为主谋。倭听指挥,诱之入寇”[32]。嘉靖三十二年(1553)三月,汪直勾结倭寇大举入犯江浙沿海,“纵横来往,若入无人之境”[33]。嘉、隆间,广东巨寇曾一本等亦引倭为助。倭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昆山“各乡村落凡三百五十里,境内房屋十去八九,男妇十失四五”[34]。
嘉靖先后委派朱纨、王忬、张经、赵文华、胡宗宪等到东南沿海御倭。胡宗宪重用名将谭纶、戚继光、俞大猷等抗倭,戚继光以“戚家军”威震天下。谭纶、戚继光、俞大猷密切配合,嘉靖四十二年(1563)四月,取得平海大捷,斩级二千二百,还被掠者三千人。“纶上功,继光首,显、大猷次之。帝为告谢郊庙,大行叙赉。继光先以横屿功,进署都督佥事,及是进都督同知,世荫千户,遂代大猷为总兵官。”[35]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倭患基本平定。隆庆元年(1567),明穆宗又开放海禁,东南实现海波平。
面对深重的内忧外患,明朝士绅阶层开始谋求挽救危局,实现国富民强之路,从嘉靖初年的杨廷和、张璁到嘉靖中后期的徐阶、高拱、张居正等,都在不懈探索。他们采用的方式各异,个人及政治生涯结局迥异,但他们目的都存在一定的一致性。明代中后期,“阳明心学”成为显学,对士绅阶层影响甚大,张璁、徐阶服膺此说,亦体现于他们的施政方略中,徐阶更是推崇讲学。高拱、张居正却主张实学,强调经世致用,张居正认为:
近时学者,皆不务实得于己,而独于言语名色中求之,故其说屡变而愈淆。
夫虚故能应,寂故能感……惟不务实得于己,不知事理之如一,同出之异名,而徒兀然嗒然,以求所谓虚寂者,宜其大而无当,窒而不通矣。[36]
最后,明朝中兴的历史使命还是由张居正来领导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