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社会政治史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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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晋惠帝定嗣及其斗争

(一)武元杨皇后与惠帝太子位的确立

泰始元年(265),司马炎正式废魏建晋。作为儒学世族的代表,也鉴于汉魏之际统治者在婚姻、继嗣问题上多不守礼制的情况,泰始二年,司马炎以弘农杨氏为后;泰始三年,以皇子司马衷为太子。弘农杨氏为汉代以来一流的儒学世族,司马氏与之联姻,意在表明自己的阶级与文化立场。晋武帝共有26个儿子,其中杨氏所生嫡子有三,然长子轨早逝,以次子衷为嗣,符合儒家嫡长子继承的原则。对此,朝廷内外并无异议。

司马衷为太子,年仅九岁,无论是生理、心理,还是智力,都尚未发育成熟,所以当时朝臣并不清楚其智力情况。晋武帝非常重视太子的教育,他一改曹魏东宫“制度废阙,官司不具”[2]的状况,不仅配齐东宫官属,而且极重人选。据《晋书·职官志》,东宫主要官员有太子太傅、少傅等,“武帝后以储副体尊,遂令诸公居之;以本位重,故或行或领。”查《晋书》有关传记,可见不少元老重臣、宗室近戚及大族名士皆曾任职东宫。如荀顗、齐王攸、杨珧、汝南王亮、石鉴等为太傅,任恺、李胤、山涛、卫瓘等为少傅,贾充、杨骏等为太子太保,其他如王衍、乐广、傅祗、郑默、郭奕、华峤、卢浮、卫恒、夏侯湛、李重、魏混、华谭、阮浑等皆曾履职东宫。晋武帝希望通过这种安排,使太子与元老重臣和新锐后进结成特殊的关系,以提高其声望,稳固其地位。

不过,世事往往并不尽遂人意。随着司马衷年龄的增长,他在智力上表现出愚鲁、迟钝的特性。关于晋惠帝的智商,史书中虽无明确的记载,但由《晋书》卷四《惠帝纪》中所载两则故事可见其大概:“帝又尝在华林园,闻虾蟆声,谓左右曰:‘此鸣者为官乎,私乎?’或对曰:‘在官地为官,在私地为私。’及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其蒙蔽皆此类也。”所谓“其蒙蔽皆此类”,是指惠帝诸事皆如此,故人们素以“白痴”视之。[3]

对惠帝的智力障碍,最早发现并表示忧虑的是晋武帝本人。《晋书》卷三一《后妃·武元杨皇后传》:“帝以皇太子不堪奉大统,密以语后。后曰:‘立嫡以长不以贤,岂可动乎?'”晋武帝觉得太子“不堪奉大统”。杨皇后死于泰始十年(274),此事当在此之前,约在泰始七、八年间,时太子十三四岁。又载:“及后有疾,见帝素幸胡夫人,恐后立之,虑太子不安。临终,枕帝膝曰:‘叔父骏女男胤有德色,愿陛下以备六宫。’因悲泣,帝流涕许之。”武元杨皇后之所以引其堂妹入宫,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虑太子不安”,这说明晋武帝在泰始末一直在考虑改易太子。惠帝能够保位,与武元杨皇后的支持关系甚大,其理由是“立嫡以长不以贤”,但其内心所纠结的则是“私情”。《晋书·后妃传》末“史臣曰”有论云:

武元杨氏预闻朝政,明不逮远,爱溺私情……晋道中微,基于是矣。

宋代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二九论曰:

武帝未有失德,而杨元后以市井庸妇人见识佐之,以嫡立惠,以妹继室,以贾为妇,三哲同意,乱本既成,无可救者,祸流生民数百载。

清人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四八“武帝误于杨后”条也说:

武帝后杨氏,明知其子惠帝不可立而力劝帝立之,又力劝帝为其子纳贾充女。此乃隋文帝为独孤后所误劝立炀帝正同。炎与坚皆以用妇人言败。杨后又力劝纳其叔父骏女为后,既覆司马,又倾杨氏。

可见历代史家多以武元杨皇后“爱溺私情”,使晋武帝失去了改易太子的最佳时机,给西晋混乱埋下了祸根。

(二)西晋前期党争与惠帝定嗣之关系

围绕着晋惠帝继嗣地位问题,还存在着激烈的党争。西晋自立国始,朝臣间的分化、矛盾、斗争便相当严重,其中以贾充为代表的晋廷元老勋旧人物辖有实权,成为所谓的“主流派”,其核心成员有荀勖、荀顗、冯紞等,长期垄断朝政,又有何曾、王恂、华廙、杨珧等人附和贾充;另有一些较为正直的大臣与之相抗,其核心人物主要有王恺、庾纯、和峤等,羊祜、张华、卫瓘、齐王攸、裴楷、李憙等人也与此派有关联。[4]两党自泰始初至太康末的二三十年间,几乎在所有重大军政问题上都针锋相对。贾充诸人不仅是司马氏篡魏之功臣,而且为晋武帝当政立有殊勋,武帝授以“腹心之任”。然贾充诸人多“无公方之操,不能正身率下,专以谄媚取容”[5],致力于个人和家族势力的经营,“欲专名势”。相较之下,非主流派人物多“性忠正,以社稷为己任”[6]。两党相争,有三次高潮,其中有两次与晋武帝择嗣有关。

前述泰始七、八年间,正当武帝有意废黜惠帝之时,武元杨皇后为保住惠帝之太子位,有意与贾充结盟,以争取这一实力派的支持,其方法是将太子与贾充之女联姻。《晋书·后妃·武元杨皇后传》载:“初,贾充妻郭氏使赂后,求以女为太子妃。及议太子婚,帝欲娶卫瓘女。然后盛称贾后有淑德,又密使太子太傅荀顗进言,上乃听之。”[7]从贾充来说,由于晋武帝在任恺、庾纯等人策划下,欲将贾充外任,“西镇长安”,平定氐、羌之乱,其目的在于扼制贾党势力的膨胀。《晋书·贾充传》称:“朝之贤良欲进忠规献替者,皆幸充此举,望隆惟新之化。”贾充等深以为忧,其死党荀勖等以为“独有结婚太子”,方可扭转颓势。荀勖为中书监,“俄而侍宴,论太子婚姻事,勖因言充女才质令淑,宜配储宫。而杨皇后及荀顗亦并称之。帝纳其言。”而反对派则建议以卫瓘女为太子妃,据《晋书·后妃·惠贾皇后传》,武帝一开始也倾向娶卫瓘女,以为其有“五可”,即所谓“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此则是贾氏所短。然“元后固请,荀顗、荀勖并称充女之贤,乃定婚”。可见,这一婚姻是杨后与贾充党羽合力操办的。这样,杨皇后使弱智的太子获得了贾充的支持,地位更加稳固;贾充则有了外戚的身份,声望更加显赫,双方相互利用,各取所需。正因为如此,贾充集团极力维持这一婚姻关系。[8]

咸宁初(275),惠帝出居东宫,见习朝政[9]。由于他与朝臣接触,其弱智的毛病便暴露出来了。对此,非主流派的忠直之士深表忧虑。咸宁四年,卫瓘委婉地向晋武帝提出易嗣的建议。《晋书》卷三六《卫瓘传》载:

惠帝之为太子也,朝臣咸谓纯质,不能亲政事。瓘每欲陈启废之,而未敢发。后会宴陵云台,瓘托醉,因跪帝床前曰:“臣欲有所启。”帝曰:“公所言何耶?”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扶床曰:“此座可惜!”帝意乃悟,因谬曰:“公真大醉也!”瓘于此不复有言。

和峤则明确要求改立继嗣。《晋书》卷四五《和峤传》载:

峤见太子不令,因侍坐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季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帝默然不答。

此后和峤“在御坐言及社稷,未尝不以储君为忧。帝知其言忠,每不酬和”。对太子之愚鲁,武帝十分清楚,[10]他之所以“默然不答”“每不酬和”,正是受到贾充党羽的影响。为了应付卫瓘、和峤等人对太子的质疑,晋武帝进行了两次象征性的考核。第一次武帝称太子“近入朝,差长进”,诏令和峤与荀顗、荀勖等前往观察,和峤以为“太子如初”,荀顗、荀勖则“并称太子明识弘雅,诚如明诏”[11]。第二次是武帝对太子进行笔试,《晋书》卷四《惠帝纪》:

帝之为太子也,朝廷咸知不堪政事,武帝亦疑焉。尝悉召东宫官属,使以尚书事令太子决之,帝不能对。贾妃遣左右代对,多引古义。给事张泓曰:“太子不学,陛下所知。今宜以事断,不可引书。”妃从之。泓乃具草,令帝书之。武帝览而大悦,太子遂安。

《晋书·惠贾皇后传》述此事更详,并载武帝得太子答书,“先示太子少傅卫瓘,瓘大踧踖,众人乃知瓘先有毁言,殿上皆称万岁。充密遣语妃云:‘卫瓘老奴,几破汝家。'”从中可见贾充、贾妃父女及其党羽荀勖、荀顗等人在太子保位中的作用,正是在他们的活动下,惠帝的继嗣地位终于确定下来了。

这里有一点必须说明,贾充、荀勖诸人的伎俩之所以能够得逞,关键在于获得了晋武帝的支持。武帝先后两次考核太子,完全是为了搪塞、敷衍和峤、卫瓘诸人。如果真的要考核惠帝的智力情况,根本无须派人去观察和进行笔试,只要当面询问便可解决问题。武帝实际上在袒护太子。这除了他头脑中的儒家“立嫡以长”的陈规的制约及贾充、荀勖诸人的“蒙蔽”外,还有其他因素的影响。其中之一是武帝寄希望于皇太孙司马遹。《晋书·武帝纪》载:“爰至末年,知惠帝弗克负荷,然恃皇孙聪睿,故无废立之心。”《晋书》卷五三《愍怀太子传》亦载司马遹“幼而聪慧,武帝爱之”,并亲自培养,对人称“此儿当兴我家”,又称其“似宣帝,于是令誉流于天下”。显然,武帝希望将来皇太孙能替其父行使大权。为此,武帝对身后的辅政结构进行了精心设计,在中央和地方加强司马氏宗室的力量,另辅之以外戚杨氏和朝臣。在他心目中,惠帝只是一个过渡,最终权力要尽快交给皇太孙。此外,惠帝得以定嗣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反对派寄希望于齐王司马攸,这触及了晋武帝的隐痛,从而引发了新一轮的统治集团内部的斗争。[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