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 差序性想象与唐人的语体意识:以白居易为核心
为使文学起到沟通上下的作用,古代持文学实用论的作者们往往强调作品要准确、真实地记录现实情况。仅就这一点论,他们的主张是和现代的现实主义文论家们相似的。不过,对于古代的文学实用论者而言,完成对现实生活的忠实记录,只不过是完成了整个事件的一小步,最重要的一环,其实还在于能使其上达天听。
白居易《策林》六十八《议文章》:
然臣闻,大成不能无小弊,大美不能无小疵。是以凡今秉笔之徒,率尔而言者有矣,斐然成章者有矣。故歌咏诗赋碑碣赞咏之制,往往有虚美者矣,有愧辞者矣。……且古之为文者,上以纫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故惩劝善恶之柄,执于文士褒贬之际焉;补察得失之端,操于诗人美刺之间焉。今褒贬之文无核实,则惩劝之道缺矣;美刺之诗不稽政,则补察之义废矣。虽彫章镂句,将焉用之?臣又闻,稂莠秕稗生于谷,反害谷者也;淫辞丽藻生于文,反伤文者也。故农者耘稂莠,簸秕稗,所以养谷也;王者删淫辞,削丽藻,所以养文也。伏惟陛下诏主文之司,谕养文之旨。……若然,则为文者必当尚质抑淫,著诚去伪。[11]
为保证文学能够有效地将民间的信息传达给当权者,白居易主张文学应该摒弃虚语华文,而以“核实”为先。而同时,为保证统治阶层的意思能够有效地传达到民间,白居易又十分强调文学的易晓性,这就使他的诗歌具有了极强的(口)语体色彩。宋惠洪《冷斋夜话》卷一: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12]
所谓“鄙俚”,其实说的就是白乐天的诗更近于日常的口语。而就诗歌而论,最能全面体现白居易文学功能论主张的,应该是其《新乐府序》:
凡九千二百五十二言,断为五十篇。篇无定句,句无定字,系于意,不系于文。首句标其目,卒章显其志,《诗》三百之义也。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总而言之,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13]
短短的数行字,却涉及了诗歌体制、语体色彩、传播内容、传播途径、传播效果等各方面的问题,白居易的考虑可谓全面。下以白居易的几首诗,来透视、验证白居易的创作观念。为了不影响行文,有些需要说明的地方以注释的形式注出。为避免脚注过多过乱,这些关于例诗或例文的注释随附在文章之后。
新丰折臂翁 戒边功也[14]
新丰老翁八十八[1],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2]右臂折。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无何天宝大征兵,户有三丁点一丁。点得驱将何处去?五月万里云南行。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锤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3]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4]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5]
注释:
[1]“八十八”,敦煌本作“年八十”。按:当以敦煌本为是。若老翁年八十八,由元和四年(809)上推八十八年,可知老翁大约生于开元十年(722)前后。鲜于仲通征南诏在天宝十载(751),李宓征南诏在天宝十三载(754),下文有言“是时翁年二十四”,与二者皆不符。若老翁年八十,则其二十四岁时正赶上李宓征云南之战。
[2]凭肩,有二意,一是指把胳膊搭到别人的肩膀上,二是指并肩,这里指前一种意思。
[3]原注:云南有万人冢,即鲜于仲通、李宓曾覆军之所。
[4]原注:开元初,突厥数寇边,时天武军牙将郝云岑出使,因引特勒,回鹘部落斩突厥默啜,献首于阙下,自谓有不世之功。时宋璟为相,以天子年少好武,恐徼功者生心,痛抑其党,逾年始授郎将,云岑遂恸哭呕血而死也。
[5]原注:天宝末,杨国忠为相,重构阁罗凤之役,募人讨之,前后发二十余万众,去无返者。又捉人连枷赴役,天下怨哭,人不聊生。故禄山得乘人心而盗天下。元和初而折臂翁犹存,因备歌之。
本诗是白居易《新乐府》中的名作之一,作于元和四年(809)白居易在长安任左拾遗之时。
《新乐府》原有小序,很清楚地阐明了“新乐府”的创作宗旨:“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很显然,“新乐府”的本质,其实是一组政治诗。为了能够清晰地传达自己的政治理念,白居易在诗歌的风格体制上也提出了一系列的要求。这些要求,已经在上文所引的诗序中得到了体现。下面,我们就结合这首《新丰折臂翁》来分析一下白居易“新乐府”诗的特点。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首句的“新丰老翁八十八”即所谓的“首句标其目”。关于“首句标其目”的意思,各家有不同的解释。一种很流行的解释,是把“目”解释成“主题”,进而把这句话的意思阐释成“要求开头就要揭示主题”。还有的则从写作学的角度,把这句话的意思概括为“文章开头就进入正题,要开门见山”。这第二种说法,实际是在第一种解释的基础之上所形成的一种推论。但若细思,其实这些说法都存在很大问题。试问,一篇文字,在我们还未读完之前,我们如何确定它的主题?倘无下文,仅仅一句“新丰老翁八十八”,或是一句“关关雎鸠”,我们知道它说的是什么?故此,在理解此“目”时,决不可将其与现代写作学里的“主题”或“中心思想”进行简单的对应。依照笔者的见解,如果我们可以暂时抛开古典训诂学那些关于字音、字形的条条框框的话,这个“目”在意义上其实和李渔的“主脑”概念很接近。《闲情偶寄·词曲部·结构第一·立主脑》:“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15]李渔所说的文之“主脑”和今日所言之“主题”概念类似,暂不论。其所说的传奇的“一人一事”却和《新乐府》的状况十分相切。综观《新乐府》,诸如《西凉妓》《杜陵叟》《卖炭翁》,乃至本诗等,无不是写一人;诸如《七德舞》《法曲歌》《捕蝗》等,无不是写一事。而首句所能交代的,无非亦只是此“一人”或“一事”而已。白居易说他这样做是袭《诗经》之义。然《诗经》里的题目多为后人所加,并不能相提并论。而且《诗经》里的诗题,也并不是完全取自首句。故白之强调袭法《诗经》,不过是要突出他的诗和儒家传统间的联系。至于他是不是完全遵从了《诗经》的创作模式,倒并不是重点。《诗经》里的诗题是后立上去的,但白居易的诗却是题目先行。在科举时代,士人们早已经习惯了作各式的命题作文,而所谓点题、抱题等,亦已成为常轨,在这里,白居易只不过是把这些做法进一步规范化了。通过“首句标其目”,他使诗歌和诗题衔扣得更加紧密,做到了“不蔓不枝”。
老翁须发皆白,自然很容易引起人注意,而姿势又很奇怪,“左臂凭肩右臂折”,故难免引起作者的疑问。“问翁臂折来几年?兼问致折何因缘?”“您的胳膊断了多久了?又是因何折断的呢?”
自此以下直至“万人冢上哭呦呦”一段,皆是老翁自述,不仅回忆了自己的早年岁月,而且细致交代了断臂的原因。“翁云贯属新丰县,生逢圣代无征战。”由元和四年(809)上推八十年(参看上文注释[1]),可知老翁生于开元十八年(730)前后。开元年间,唐朝正逢鼎盛时期,天子风流,又雅爱歌舞音乐,故少年时的老翁也自然而然地“惯听梨园歌管声,不识旗枪与弓箭”了。然而好景不长,天宝十载(751),唐和南诏反目,战端遂起。唐先是令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将兵六万(又有说八万或十万者)征讨云南,大战于泸川,唐军大败,死于泸水者不可胜数。[16]杨国忠本与鲜于仲通有私,遂掩其败状而叙其战功,玄宗不察。天宝十三载(754),杨国忠既已为相,复遣司马李宓率师七万再讨云南。宓渡泸水,为蛮所诱,复败,李宓死于阵。国忠又隐其败,以捷书上闻。本诗下文有“是时翁年二十四”之语,按此推断,老翁所赶上的,正是这天宝十三载之战。这次战斗,征用的皆是“中国利兵”[17],故对内地百姓的生活影响极大。
“闻道云南有泸水,椒花落时瘴烟起。大军徒涉水如汤,未过十人二三死。”其实,这几句话在反映了人民厌战、恐战心理的同时,亦交代了唐军失败的原因:“其征发皆中国利兵,然于土风不便,沮洳之所陷,瘴疫之所伤,馈饷之所乏,物故者十八九。”[18]中原人无法适应云南的恶劣自然条件,加上远道征伐,粮草难济,故有一败。“村南村北哭声哀,儿别爷娘夫别妻。皆云前后征蛮者,千万人行无一回。”明知道去云南是有去无回,爹娘妻子怎么能不号啕痛哭?所谓的开疆扩土,得利的永远是统治阶级,而失去亲人或生命的代价,却永远只要普通民众来承担。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锤折臂。张弓簸旗俱不堪,从兹始免征云南。”时年二十四岁的老翁,正是该从军的年纪。为逃避客死他乡的命运,他只好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用大石砸断了自己的右臂。既不能张弓,也不能摇旗,他终于得偿所愿,免于云南之役。《淮南子·人间训》里也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因残疾而避免兵役的故事,不过里面的塞翁之子是因骑马在无意间摔伤,而我们的主人公却是出于一种自主的选择。为了保全生命而不得不主动残害肢体,这更见出了主人公的无奈。
“骨碎筋伤非不苦,且图拣退归乡土。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骨碎筋伤,自然是痛苦,但庆幸的是自己终于被征兵的淘汰(拣退)了。一条胳膊虽然废了,但是却保住了生命,而且又活了六十年,想想也真值得了。要知道,当时的很多人,包括一流的诗人李白和杜甫,生命都停留在六十岁左右。甚至,有很多人还远远活不到六十岁呢!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虽然是庆幸,但时不时发作的痛苦却像是一个闹钟,时刻在提醒老翁不要忘记这段痛苦的记忆。“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这里,作者使用了一个章法上的回环。上文写到老翁庆幸“一肢虽废一身全”,这里又写到他的“终不悔”——作者在这里为我们画出的是一个类似于“痛苦—庆幸—再次痛苦—再次自我开解”的心理链条。这一章法上的回环,很好地刻画出老翁复杂而矛盾的心情。虽然避免了在云南做望乡鬼,但如果可能,谁不愿意做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呢?
“老人言,君听取。”自此以下的话,便是所谓的“卒章显其志”。白居易通过一个对比来阐明自己的主张:“君不闻,开元宰相宋开府,不赏边功防黩武。又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开元初的宰相宋璟为了避免少年天子走上穷兵黩武之途,不惜压制郝云岑,虽显得稍有不公,但他的政治理念是对的。而到了天宝年间的杨国忠做宰相,却先后发动了数次对外战争。征南诏失败虽不是唐朝衰败的直接原因,但它却为后来唐王朝无力平定安史之乱埋下了伏笔。“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如果盲目地发动战争,不仅不会创立边功,反而会激发民怨。有了新丰折臂翁作为证明,白居易的观点就绝不是无据而发了。
白居易的这首诗,通过一个时代幸存者之口,讲述了一段真实的故事。其人其事,皆可和正史相互印证,的确做到了“其事核而实”。而他所取材的人和事也不仅仅是一个个例。《资治通鉴·唐纪十二》贞观十六年秋七月庚申制:“自今有自伤残者,据法加罪,仍从赋役。隋末赋役重数,人往往自折支体,谓之福手福足,至是遗风犹存,故禁之。”[19]可知白居易所选取的人物和事件都是具有典型性的,足能“使采之者传信也”。在艺术方面,本诗语言虽然浅近,但在章法安排上却十分巧妙。诚如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所说:“此篇为乐天极工之作。其篇末‘老人言,君听取’以下,固《新乐府》大序所谓‘卒章显其志’者,然其气势若常山之蛇,首尾回环救应,则尤非他篇所可及也。后来微之作《连昌宫词》,恐亦依约模仿此篇,盖《连昌宫词》假宫边老人之言,以抒写开元、天宝之治乱系于宰相之贤不肖及深戒用兵之意,实与此篇无不相同也。”[20]
“其辞质而径”代表了诗歌语体的下移,而坚持文学的差序性格局,又产生了另外一个效果,就是使诗歌更加关注社会的下层,因为,上与下,本是这种差序性格局不可或缺的两极。在白居易的诗中,出现了很多以往未曾被表现过的人物,如前文提到的西凉妓、卖炭翁等,均属此类。这种对于民间市井人物的描写,其实是开了后世文学的一个先河,在以后各代,都有人进行模仿。写下层小人物的诗,再来解读一首《采地黄者》。
采地黄者
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
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
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
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
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
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
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
白居易的这一首《采地黄者》,创作于元和八年(813),作者时年四十二岁[21]。元和六年(811),白居易之母陈氏在长安去世,诗人因丁忧退居下邽金氏村(今属陕西渭南市),此时仍未返朝。
“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诗的一开始,就为我们道出了一种生命的无力和无常。麦已播下,岂料春天无雨,禾已抽穗,偏逢秋季早霜。非不稼不穑,奈何天意如此!表面上来看,是农人们在侍弄着这些庄稼,但反过来看,这些农人们其实和他们手里的禾苗并没有大的区别,都是天意拨弄下的玩偶。
既然春旱秋霜,接下来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岁晏无口食”,到了年尾,不要说明年的种子,就连口粮都没有了。无可奈何之下,也就只好去“田中采地黄”了。“采之将何用?”非为市贸也,不过是“持以易糇粮”罢了。“糇粮”,指干粮或粮食。地黄,是一种中草药。《本草纲目》卷十六引《别录》曰:“地黄,生咸阳川泽黄土地者佳。”又“弘景曰:‘咸阳,即长安也。生渭城者乃有子实如小麦。’”[22]可知地黄亦算是陕西一带比较有名的特产。
虽是去采地黄,但这样一个春旱秋霜的年头,地黄的产量料也高不到哪去。果不其然,“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从早到晚采了一天,地黄也没有装满一筐。这样的艰辛,一点也不比种田差啊。
“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朱门”,意指豪富人家。白面郎,盖指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哥。杜甫《少年行》:“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赵彦材注云:“白面郎,盖言其富贵少年者耳。”[23]
“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这以下的几句是记述采地黄者与“白面郎”的对话。地黄本有药用,《神农本草经》《本草纲目》等书就记载地黄可以“治伤中,逐血痹,填骨髓,长肌肉”,甚至说久服它可以“轻身不老”。而我国古代亦有用地黄饲喂牲畜的传统,《活兽慈舟》在论马的牧养法时就提到“常用地黄叶食之,益寿”,同时还记有许多用地黄治疗牛马肾黄、疥癞等病的药方。[24]用这样的“神药”喂马,马肯定会膘肥体壮了。鲍明远《咏史》诗:“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25]“照地光”,形容马的神采出众。
“愿易马残粟,救此苦饥肠。”马的光彩照人令人遐想无限,思驰神飞,然而诗人笔锋一转,让我们又回到了残酷的现实:现实中的农人依然是处在痛苦的水深火热之中。“苦饥”二字,道出了农人断炊已久。马有残粟而人无余粮,这是怎样的一种不公平!农人不敢奢求富人们移马粮救人馁,而只能指望获得一些马口下的残羹剩饭来缓解饥肠,这背后隐藏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压迫!这结尾的一笔,不仅造成了章法上的跌宕,同时也为我们揭示出了一幕沉重的“人不如马”的现实。在“天意”和“阶级”的双重压迫之下,农人们是如此的无助,他们的生命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仅仅是一年的自然灾害就令得农人们如此窘迫,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中唐以后整个社会经济的脆弱。
除去思想内容,这首诗中还有值得我们注意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它的叙事节奏。本作品的体裁虽然是诗,但它的叙事却很像散文。句句衔接,叙事细密,节奏舒缓,除了末尾一笔,几乎不作跳荡之姿。这种叙事方法,一方面兼顾了这类诗的书写传统,另一方面也在读者心中营造出一种独特的阅读感受。一句句地从春述说到秋,从晨述说到暮,几乎均等地处理每一个细节,在这略显缓慢的节奏中,我们似乎能感受到农村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和艰苦。我们似乎和这些农人们一起一步步地走过了四季,陪同他们一起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与绝望。舒缓的节奏适合表达深沉的主题,这既是诗人的一次娓娓而谈,也是对于社会不公的重重一击。
前文既说到白居易诗开了为市井人物作传的先河,不妨把宋人所写的一首类似的诗随附于后,一方面证明前面所言不虚,一方面也可看出后人对唐诗的继承和模仿。所附诗为宋代诗人唐庚的《张求》。唐庚,字子西,眉山人,进士,曾为宗子博士,有《唐先生文集传世》,传见《宋史》[26]卷四四三。
张求
张求一老兵,着帽如破斗。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鸡肋巧安拳,未省怕嗔殴。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
用诗歌来对下层民众及其生活进行描写和刻画,汉乐府已有之,至唐人乐府而极盛。如前文提过的白居易之《卖炭翁》《杜陵叟》《新丰折臂翁》《西凉伎》等,皆是此中名作。本诗借诗语为一老兵张求作传,可以说是直接承续了唐人的传统。
“张求一老兵”,因张求本为一普通老兵,人未必能识其名,故起句直叙其身份。起得急,叙得直,诗歌反而显得有力。“着帽如破斗”,则是外貌刻画。“着帽”二字用得普通,用得随意,却反见主人公洒脱不羁的个性。轻轻点染,一个落拓老兵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卖卜益昌市,性命寄杯酒。”因无其他收入,故老兵只好在益昌市上卖卜求生。在古代,卖卜往往是读书人在读书不成而又丧失了其他谋生手段之后,无奈才选择的职业,因其运营成本极低,吃饭仅凭一张口也。干这一行的人,往往无房无地,可谓沦落到了极点。张求虽非读书人,但被生活所逼,也只好借此糊口——不过话又说回来,卖卜虽属“贱业”,其中确也藏龙卧虎。远的像汉朝的严君平、郎,近的像唐朝的武攸绪,甚至于宋末的名士谢枋得,都曾从事过这一职业。高人名士与江湖骗子混迹杂处,虽是同行,却也不可一概论之。上文的“性命寄杯酒”已隐隐透出张求的豪放,下文的叙述则印证了其骨鲠。
“骑马好事人,金钱投瓮牖。”“骑马好事人”,指前来问卜的人。“瓮牖”,以破瓮作窗户,指的是张求的家。《史记·陈涉世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27]说的是一个意思。“骑马”,标示的是问卜者的身份乃是富贵之人。身在富贵当中,本不必问卜。稍有世故者,即知此“好事”者之前来,多半是为了听几句恭维开心的话。卜者本多以口舌为功,遇此场景,理应逢迎而上,熟料张求却“一语不假借,意自有臧否”。按蓍龟卦象解卦,不肯作一曲语。下文鸡肋安拳,用刘伶典故。《晋书·刘伶传》:“(伶)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28]本诗反其意而用之,张求只知直言,即使受到嗔怪殴打,也不肯改口,鸡肋安拳,以弱抗强,反见出一股倔强精刚之气。
“坐此益寒酸,饿理将入口。”饿理,即饿纹,指人嘴角的皱纹,古人认为有此纹者将饿死,用的是周亚夫的典故。《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许负指其口曰:‘有从理入口,此饿死法也。’”[29]卖卜者不能逢迎人意,自当饿死。但“未死且强项,那暇顾炙手”。“强项”,用的是东汉“强项令”董宣的典故。炙手,指的是当权者。卜者自有卜者的信仰与原则,岂肯趋炎附势,因死而改节。至此,作者已将一介普通卜者的道德水准提升到士人的高度。
岂料,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真正拥有士人身份的读书人,却早已道德沦亡、廉耻丧尽了。“士节久凋丧,舐痔甜不呕。”“舐痔”,典出《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30]舐痔吮痈,士人们不仅不觉得恶心,而且甘之若饴。可见不讲气节廉耻,仅以利益为追逐的对象,已经成为士林的普遍风气。
“求岂知道者,议论无所苟。吾宁从之游,聊以激衰朽。”加一个“岂”字,是退一步说话,似贬实褒,以退为进。虽然张求未必真的懂得君子的大道,但其却能秉理直言,百折不避。光这一点,就值得君子与其为友。“衰朽”是作者自指。在这样的世上生存,受流行的士风影响,即使不能与其同流合污,亦不免略感到失望与颓唐。作为社会底层一员的张求的所言所行,给了作者激励和鼓舞。从市井中看到希望,此亦夫子所谓“礼失则求诸野”之意也。
《经稗》[31]卷十三引《金罍子》,其中有“义与志与”一条,也谈到过几则古人为人算命的故事。
《记·少仪》:“问卜筮,曰:‘义与?志与?’义则可问,志则否。”解者曰:“谓所问合义则为之卜,若出于心之隐微则不为之卜。”心之隐微,盖若《春秋》南蒯之枚卜者是也。左氏亦曰:“《易》不可以占险。”其严如此。然汉严君平卖卜筮成都市,乃人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与言吉凶,依于孝悌忠顺,则不问其义志矣。要之,各因其势而导之以善,则亦《易》意也。《北史》魏耿元喜卜占,而时有王公欲求其筮者,元辄拒不许,每云:“今既贵矣,何所求而复卜也?欲望意外乎?”虽贵家,必有吉凶,使贵者更慕望富贵,信鄙矣。若问它吉凶,那得无言?然其不妄为人卜,则亦礼意也。
《金罍子》所谈到的严君平、耿元与本诗所记述的张求,恰好成为卜者的三种类型。严君平卖卜,而以忠顺孝悌教人,此是长者之卜,而其对于卦象本义,未必无有曲解。耿元喜占卜,但不肯为贵者进一言,看似严刻,却未免不包含油滑避事的意思,这可谓是世故者之卜。唯有张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虽受嗔殴而不改,一念秉定而至死弥休,正可谓是狂狷者之卜。“狂者进取于善道,知进而不知退”[32],“狷者,直己之志,不从人也”[33]。本诗之写张求,略其形貌而独写其精神,又用其精神作为士人品性的对比,爱憎分明,言辞劲朴,直出直入,激愤之气,透出纸外。时人目唐庚为“小东坡”,以此诗论,适足当之。
[1] 参见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
[2] 袁世硕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史(第二版)》(第2册),高等教育出版社2018版,第92页。
[3] 吴中杰:《文艺学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88页。
[4] [德]布莱希特:《戏剧中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见伍蠡甫、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15页。
[5] 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门化1955级集体编著:《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26—327页。
[6] 参见朱立元《对反映论艺术观的历史反思》,《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1999年第2期。
[7] 参见毛诗序。毛亨述,郑玄笺:《毛诗·周南关雎诂训传第一》,四部丛刊景宋本,卷一。
[8] (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四部丛刊景明嘉靖本,卷一。
[9]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99—1600页。
[10]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8页。
[11]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594—1595页。
[12] (宋)惠洪撰,陈新点校:《冷斋夜话》,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7页。
[13] (唐)白居易撰,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67页。
[14] “戒边功也”在不同的版本中有不同的刊刻方式,今按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的版式,将其随附在题目之后,本诗及下引白居易诗,除特殊说明外,均按此书录入。参见(唐)白居易撰,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65页。谢思炜校注本中题下无此注,诗见其《白居易诗集校注》第309页。
[15] (清)李渔:《闲情偶寄》,清康熙刻本,卷一。
[16] 参见(五代)刘昫等《旧唐书·玄宗本纪》,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八。
[17] 参见(五代)刘昫等《旧唐书·杨国忠传》,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一百六。
[18] (五代)刘昫等:《旧唐书·杨国忠传》,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一百六。
[19] (宋)司马光等:《资治通鉴》,四部丛刊景宋刻本,卷一百九十六。
[20]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版,第80页。
[21] 按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注。(唐)白居易撰,朱金城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4页。
[22] (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十六。
[23] (唐)杜甫撰,(宋)郭知达注:《九家集注杜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二十二。
[24] 参见四川省畜牧兽医研究所校注《活兽慈舟校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25] (南朝宋)鲍照撰,丁福林、丛玲玲校注:《鲍照集校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93页。
[26] (元)脱脱等:《宋史》,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27]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1页。
[28] (唐)房玄龄等:《晋书》,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四十九。
[29] (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074页。
[30] (清)王先谦撰,沈啸寰点校:《庄子集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82页。
[31] (清)郑方坤:《经稗》,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 《论语·子路》邢昺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448页。
[33] 《国语·楚语》韦昭注。(春秋)左丘明撰,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