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南村落叙事传统中的共同体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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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周六争山》异文的主题结构

就解释对象而言,村庙传说包含各种类型,而本书仅以其中解释庙宇来历的部分文本作为讨论对象,即建庙传说。从单纯的故事入手,这一类型的村庙传说与一般意义上的“神奇故事”并无不同。但正如上文所见,传说的文本结构首先是由其解释功能决定的。因此,我们将以解释村庙的由来、祈拜对象等内容为中心的解释内容纳入文本的分析范围,由此说明这一类传说在文本形态上的特殊性。

《周六争山》是玉环县芦岙坑村[1]流传的一则村庙传说,玉环县民间文学集成材料共记载了这则传说的两则异文,异文A为散文体的《周六争山》,[2]异文B为歌谣体的《六哥山》。[3]在这则传说中,村庙解释对于叙事表层结构的微妙影响,可以通过异文之间的叙事构成差异一一得见。试分析如下:

其中,异文A的情节概要归纳如下:

Ⅰ.周六干是明朝乐清县玉环乡人,a.周六干排行第六,因此得名。b.周六干以六个指头得名。

Ⅱ.卢岙的徐大宅司官是山场的占有者,被看风水的告知需要关门七七四十九天才能打开。

Ⅲ.徐大司官提前开门,四个女儿变为凤凰飞走,幺女五凤被夹住脚成为跛子。

Ⅳ.外来的海匪孙度抢占了徐大司官的山场,后者告官失败。

Ⅴ.周六干愿意帮助徐大司官争山,徐大司官许以酒宴和许配五凤为妻。

Ⅵ.周六干挑衅黄胖道人(孙度的手下),获得胜利。

Ⅶ.孙度搬兵,周六干到百丈岩下的城隍庙祈借神力,获得茅剑,取得胜利。

Ⅷ.周六干的胜利造成卢岙附近形成“红山”。

Ⅸ.周六干与五凤结婚,形成“采桑岭”。

Ⅹ.百姓纪念周六干和五凤,建起“六将军庙”。

异文B的情节概要如下:

Ⅰ.周六居住在百丈岩,是一个单身汉。

Ⅱ.周六正月走到卢岙山,向卢真人学习法术,获得茅剑。

Ⅲ.卢岙的本地富户大泽司官被风水先生告知居地为五凤朝阳地,造房屋要观中门四十九日,可以引来五凤朝阳,如果不关到四十九日,连跛脚五凤也要逃走。

Ⅳ.风水先生说明本地为“五凤朝阳”,卢岙的富人大泽司官按照建议建楼关住五凤姐妹。

Ⅴ.后湾的孙度抢夺大泽司官的山场,派遣黄胖道人看守。

Ⅵ.周六学法归来,回到百丈岩居住。

Ⅶ.周六遇到楼上的五凤小妹,两人调情,周六希望上楼。

Ⅷ.徐大司官以五凤向周六许亲,作为争山的条件。

Ⅸ.周六向黄胖道人挑衅,获得胜利。黄胖道人向孙度报告,引来徒弟报复。

Ⅹ.周六得知报复,向大帝庙许愿。使用茅剑,战胜孙度,人血染红红山。

ⅩⅠ.周六办起婚宴与五凤成亲。

ⅩⅡ.卢真人道贺,看穿五凤真身,周六背负五凤逃出五凤楼。

ⅩⅢ.众人询问因由,卢真人放出宿流星,使周六夫妇脱凡胎成为泥墩/上天成神。

ⅩⅣ.百丈岩下建造起六将军庙,以周六夫妇为主神。

比较可见,这两则异文的主干情节基本相同,但在具体的叙事结构上却有着内在的差异。

首先,从上述情节概要可见,异文A包含两个前后连接的叙事单元:故事1“徐大司官关门求风水,四女成凤,幺女跛足”,由Ⅱ、Ⅲ组成;故事2“周六干争山”,由Ⅳ至Ⅶ这四个情节单元构成。在异文B中,虽然情节序列构成不同,但同样包含这两个部分。异文A则以“许亲”作为连接故事1和故事2的情节单元。在异文A中,“许亲”的原文如下:

(争山)格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七传八传传到六干耳朵里,周六听清楚问明白,一走走到徐家,对大宅司官讲:“我帮你争山!”大宅司官讲:“你头前的大山争得转,我酒菜摆起来请你吃三天;左面的大山争得转,我囡五凤给你做老晏。”

可见,异文A中的“许亲”虽然是两个叙事单位互相关联的情节素,却与上文中的“酒菜”互相并列,因此,它仅仅是换取周六“争山”的条件之一,在异文A中是一个可置换的情节单元,对于故事2而言并不具有动力意义。[4]另一方面,故事1的核心内容“五凤跛足”仅仅在直接解释“采桑岭”和间接解释“六将军庙”时才与故事2的叙事内容发生关系。因此,异文A中的两个故事所形成的是两个独立的叙事“序列”,它们本身是“由核心功能将一系列功能以某种关系连接而成的情节段落,本身是自足的,起始项和终结项分别不与前后的功能发生联系”[5]

文本表层的这种松散结构可以归功于异文A中叙事部分与解释部分之间的关系。异文A中一共包含三个解释项,分别是“红山的地名来源”“采桑岭的地名来源”,以及最后的村庙来历解释。从上述梗概可见,前两个解释项是由故事2的叙事内容加以说明的,属于一般意义上的“风物”解释,单就本书所讨论的村庙解释而言,异文A并没有将其与主要情节序列建立直接的情节联系。异文A的解释项X原文内容如下:

百丈岩下还有一座“六将军庙”,那是人们为纪念六干而修造的。清朝大沙头秀才林增辉有诗云:“不见徐娘旧日裙,漫传周六俨将军。前朝人物都陈迹,岭上遥看但录云。”

尽管X说明了“庙址”和“建庙因由”,但在具体的表述中并没有涉及村庙的核心属性,以及村庙关系,而且也没有直接说明“周六干”神祇身份的由来。同时,无论“争山”还是“逃楼”,异文A的叙事内容和叙事主题都没有在解释项X中找到对应的内容,后者与前者之间也并不存在直接的情节联系。因此,村庙解释项在传说文本中并不构成一个不可置换的结构元素。综上,仅以文本本身而言,异文A的叙事结构是松散的,两个情节序列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动力关系,最终的村庙解释本身则与之前的叙事内容相互脱节。

相比而言,异文B则展现出完全不同的文本结构方式,这一点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纵观异文B的文本概要,它只有一个明确的解释项,那就是最后围绕“建庙奉神”叙述的ⅪⅤ。这一解释项的原文内容如下:

古迹流传嗬真稀奇,

百丈岩下啊起庙宇;

造起庙宇闹盈盈,

两堆啊泥墩塑金身。

塑起六哥同五娘小妹两神像,

千家啊万户来烧香,

六哥啊争山嗬原是真啊,

万古流传直到今。

比较异文A的村庙解释项可知,上述内容不仅说明了“庙址”“庙神”“建庙因由”这三个解释元素,而且与异文A的叙述方式并不相同。异文A仅仅以“纪念”说明“建庙”,异文B的ⅪⅤ则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叙事片段,其中包含了“百丈岩建庙—以泥墩塑周六夫妇像—烧香者流传 ‘争山’”这三个情书单元。联系异文B 的情节梗概可知,其中“百丈岩建庙”对应了“周六”的地域身份,“争山”是主人公周六与本地发生联系的核心情节,“泥墩”则与周六夫妇由人变神的过程直接相关。ⅪⅤ作为解释项本身,直接说明了村庙关系、周六夫妇神祇身份的来源,以及这一身份与本地地域神佑的关系。因此,这一解释项与异文B各个叙事部分之间具有一系列的映照关系,而后者构成了这一解释项中围绕村庙形成的各个解释元素。

其次,解释项在叙述方式上的不同,实际上也指向了异文B中各个主要叙事单位之间相互关系的不同。异文B尽管同样由“五凤逃楼”和“周六争山”这两个情节单元构成叙事主干,但它们之间形成的却是一个统一的情节序列,其中的关键依然在于“许亲”。这一内容在异文B中的原文如下:

六月嗬日头落斜嗬西,

六哥嗬拖鞋过桥溪,

一走走到大泽司官屋横头嗬,

只见那五娘小妹打打扮扮在啊南楼。

……………

二人正在谈说笑连连嗬,

只见那大泽司官走啊过来,

叫声六哥你给我孙度占去山场夺得回嗬,

我小囡五妹给你啊做老晏。

六哥听话笑盈盈啊,

急忙啊回转自家门,

随手拿起一把扯柴绳一把刀嗬,

要到孙度山中砟啊柴烧。

异文B中的上述内容形成了“困楼—调情—许亲”这一情节片段。若以歌谣本身的抒情功能而言,异文B用以引出“结亲”的恋爱情节并不突出,但这一情节却使得这则传说的叙事结构发生了改变。首先,异文B中“许亲”成为主人公周六展开“争山”的唯一原因,“争山”也就成为“五凤逃楼”中“困楼”情节所引出的事件。其次,在异文A中,故事1中的“逃楼”与“争山”并没有直接的情节关系,在异文B中则不同,原文如下:

六哥嗳一人敌千兵嗬,

争转山场啦闻大名,

六哥争山嗳显本领啊,

办起酒席嗬要同五娘小妹来啊成亲。

四亲六眷嗳来贺喜嗬,

请来啊师父卢真人嗬,

堂前宾相哼赞礼吟嗬,

吹箫作乐啦闹盈盈。

六哥嗳背起五娘小妹来奔逃嗯,

逃出楼门啊若飞云,

四亲六眷嗳惊一惊啊,

大众其来问师尊。

请问真人嗯为何因,

新娘双双啊跳出门?

真人听见嗳气愤愤啊,

随手啊放出宿流星。

异文B中的“许亲”情节使得“五凤逃楼”和“周六争山”这两个叙事单元之间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情节序列:“困楼”—“争山”—“逃楼”。因此,故事1“五凤逃楼”成了“周六争山”的情景语境(context of situation)。[6]从这一编列结构出发,我们能够对于整则异文B的叙事结构加以整体分析。

首先,如上所见,“结亲”既是“争山”直接引出的结局,同时也是“五凤逃楼”的结局,构成这一情节关系的关键是“结亲”所展开的“婚宴”场景。如上所见,这一情节片段本身由Ⅺ到ⅩⅢ这三个情节单位构成,从“卢真人识别出五凤真身”到“卢真人施法,周六夫妇脱胎变神”,其中的核心情节素都与“婚宴”发生关系,前者由“卢真人”介入“婚宴”而发生,后者如上所见,婚宴的本地来宾“四亲六眷”成为“卢真人施法”的直接动因。如上所见,这一片段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变神”,其中最关键的动力情节单元是“卢真人放出宿流星”,这促成了周六夫妇由人变神。对于解释项ⅪⅤ而言,芦岙村人“建庙奉神”是最直接的叙述内容。因此,“结亲”在异文B中同样构成了“变神”情节的情景语境。

其次,“许亲—结亲”同样与异文B中前半部分的内容发生了一系列的情节关联。如上所见,在异文B中,故事1的叙述始于如下内容:

大泽司官嗳府里五个囡嗬,

风水先生啊把话谈;

此处啊原是五凤朝阳山嗬,

你造起房屋啊要把中门关。

七七四十九日嗬关得全啊,

五凤朝阳飞进来,

若是四十九日关勿全嗬,

连跛脚五凤嗬要逃出去。

在异文B中,这一内容位于对徐大司官的夸富叙述之后,两者构成了同一个情节单元,前者说明了共同体的富裕,后者则借由“风水先生”的建议说明了这种富裕状态可能存在的两种变化。其中“五凤朝阳”意味着现存状态的延续,“五凤逃楼”则意味着本地繁荣的转变可能。因此从这一情节单位出发,无论是由“困凤”引起的“争山”,还是“争山”最终导致的“逃楼”,都是由风水先生的预见所展开的情节,之后的叙事内容则以此直接关联到这一片段。由此可见,在此之后的“五凤逃楼”所包含的各个情节单元,都处于这一叙事片段所构成的情景语境之中。在异文B的叙事内容中,这一叙事片段与“周六”这一核心人物是通过“许亲”建立情节联系的,但如上所见,这一人物之所以能够成为“结亲”的对象,本身却是以“招赘”的方式介入传说的,“许亲—结亲”是处于故事1“五凤逃楼”之内的情节单元。

在异文B中,周六介入传说叙事的关键在于他和“芦岙的卢真人”的关系。在异文A中并没有出现“卢真人”这一人物,周六最后用以制胜的神器“茅剑”则来自地域保护神的赐予,而异文B是如此引入这一人物的:

正月里来是嗨新啊春嗬,

六哥肩背包裹啊啦出门。

一走走到芦岙山上啊,

求拜师父嗬卢啊真人。

在叙述了故事1中“风水师告诫”和“建楼困凤”情节之后,异文B转而叙述“周六向卢真人学法”的结局:

六哥学法啊三年六月零嗬,

学得了奥飞檐走壁啊会腾云;

一身拳棒无人敌嗳,

茅草飞剑嚓会啊杀人。

辞别师父回乡转嗬,

依旧在百丈岩下宿啦安身。

这一“求法—学法”情节片段对于下文有着广泛的情景语境功能,基于这一关系,“卢真人”这一人物本身则成为异文B中推动一系列情节的关键因素。首先,周六之所以进入“芦岙”,是为了学得“芦岙真人”的法术;其次,异文B支持ⅪⅤ的核心情节是“争山”,而这一情节中最终促成周六胜利的法术“茅剑”来自“卢真人”所传授的法术;最后,在直接与ⅪⅤ相关的“变神”情节中,“卢真人赴宴—施法”更是最关键的动力情节素。

由上述分析结果出发,异文B各个叙事单位之间的关系可以表示如图1—1所示。

由此可见,相比于异文A中故事1和故事2之间松散的叙事联系,从最后与ⅪⅤ直接形成情节联系的“横死成神”到开篇说明庙神来历的“周六学法”,异文B的各个部分在不断叠加的语境套嵌关系下形成了一元化的情节序列。在这一过程中,最终解释项中包含的各个解释要素分别是由各个形成情境语境关联的叙事单位所逐层解释,最终汇总到ⅪⅤ所包含的内容中的,传说的解释功能显然在异文B 的叙事结构中起着核心作用。由此可见,异文B中的叙事单元所呈现出的特定互相结构关系正是由于ⅪⅤ在文中的内在影响而形成的,而且这一影响本身并不是由故事的主干叙事情节决定的。如张志娟所述:“传说与故事最明显的不同在于:传说常用具体实在的人名、地名、物名等,这些人名、地名或物名不是孤立的,它们仍须经由连贯的句子表述予以展现,不过此时的叙事往往是关于状态而不是行动,是名词性而非动词性的叙事。”[7]ⅪⅤ尽管同样是由叙事构成的,但内容上,它却构成了对于“六将军庙”的名词性叙述,而在异文B中的各个叙事部分正是围绕这一叙述内容中形成的各个要素加以组织的,它们的具体内容则可以对应于某一具体要素。正如绪论中所言,这一对应关系体现的正是异文B的叙事内容在这则传说中实现的“主题”功能。

图1—1 《周六争山》异文B叙事结构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