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舜文化传统
舜文化的精神内核
随着考古学的发展,舜实有其人,越来越多地得到了学界的公认。但舜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怎样的一个天子?由于资料的阙如,学界对“舜”的认识尚无法统一。纵观整个中国历史,笔者认为历史上对“舜”的认识有“百家舜”“儒舜”“德舜”几种类型。舜及后世舜文化的精神内核其实是一种“和”的内在张力。这种张力是人类、社会、自然、灵与肉四者在过去、未来都必需的。
一 百家舜
“百家”本就战国时思想派别而言。各派思想不同,“舜”在“百家”中的“形象”也不尽相同。下面仅以墨、道、法三家列其大端。
首先谈谈“墨家舜”。《墨子》一书中涉及舜的主要有以下几处。
(1)《尚贤·上》:“故昔者尧举舜于服泽之阳,授之政,天下平。”又《尚贤·中》“古者舜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尧得之服泽之阳,举以为天子;与天下之政,治天下之民。”又《尚贤·下》:“昔者舜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灰于常阳。尧得之服泽之阳,立为天子;使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
(2)《节葬·下》:“舜西教乎七戎,道死葬南己之市,衣衾三领。木之棺,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
(3)《天志·中》:“尧舜禹汤文武,焉所从事?曰:从事兼,不从事别。兼者,处大国不攻小国,处大家不乱小家,强不劫弱,众不暴寡。”
从篇名所指称的思想可以看出,篇中的每一则材料都是为了说明或论证自己的主张的。因为墨子“尚贤”,所以尧从民间选择了贤能有才的舜——“授之政,天下平”(“与接天下之政,而治天下之民”);因为墨子“节用”,所以舜不仅生前能耐劳苦(“耕历山、陶河滨、渔雷泽”),即便死了,也是那么的质朴节俭(“衣衾三领,木之棺,葛以缄之,已葬而市人乘之”),又因为墨子主张“兼爱非攻”,舜与尧禹汤文武一样,都是“处大国不攻小国,处大家不乱小家,强不劫弱,众不暴寡”。
道家除了老子,就是以庄子为代表了。《老子》五千言无道虞舜之事者。而《庄子》寓言十九,他对舜的态度是不太一致的。试看以下几则材料。
(1)《德充符》:“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
(2)《田子方》:“有虞氏生死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3)《天道》:“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向,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向,舜之为臣也。”
(4)《天道》:“昔者尧问于舜曰:天王之用心如何?尧曰: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此所以用心已。舜曰:天德而土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径,云行而雨施矣。尧曰:扰扰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
(5)《应帝王》:“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非始出于非人。”
(6)《骈拇》:“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欤?”
(7)《缮性》:“古之人在混芒之中……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遂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浇淳散朴,离道以善,险德以行,然后去性而从于心……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搏。……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
(1)至(4)则材料是颂舜的,谓舜能顺应天人的自然法则,所以能“正众生”“足以动人”,才能与天相合。而(5)至(7)则材料则是抑舜的,谓舜以仁乱性(自然的本性),去性而从心。庄子文章的特点,在于他的材料本身便是一种论证,他的寓言本身便隐有寄托,他只是抓住一点点历史的影子,在汪洋恣肆的文风中,随心所欲为自己所用。所以无论是颂舜也好,抑舜也好,都是为着阐明一己之思想,一己之主张。从表面上看,对舜的态度不一致,实质上在核心思想上却是惊人的相同。
再看法家眼里的舜。众所周知,法家晚出,一般认为,正式的法家,到韩非才算成立。其时,舜已是儒家的偶像。而韩非又与儒家有渊源关系。所以,韩非要阐明自己的学说,就必然会拿来儒家的舜,然后对他进行改头换面的包装。我们现在以《韩非子》中的材料做代表:
《饰邪》:“昔者,舜使吏决洪水,先令有功而舜杀之。……先令者杀后令者斩,则古者必贵如令矣。”这里说,舜派官吏去泄洪,早于舜的命令而抢先立功的,舜便把他杀了,说明古代首先重视依法办事。这则材料虽然是说舜的好话,但却是站在法家的立场上说的。再看贬损舜的材料,《忠孝篇》说:“今舜以贤而取君之国……瞽叟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舜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仁义无义,不可谓明。”又《说疑篇》说:“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五者,人臣弑其君者也。”很明显,这是尧舜禅让传说的改编,而尧舜禅让的传说是法家所不承认的,因为法家把君臣名分看得很重。
二 儒家舜
“儒家舜”实际上是“百家舜”中的一家。之所以将“儒家舜”独立出来专节论述,一则因为儒家关于舜的材料最为丰富,二则因为儒家舜对中国历史的影响特别深远。
考察儒家关于舜的史料(或传说),早先有孔子的说法,但过于空洞,没有具体实在的内容。其中较详备具体的是《尚书·尧典》和《孟子》,其中的材料已非片言只语,更像是首尾完整的一则史料。《孟子》中的舜基本来源于《尚书·尧典》,只不过有些地方说得更详细。由于这些材料是众所周知的,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只对其主要内容加以要点式的概括:
(1) 舜出身贫贱,而且父母兄弟都不好(“父顽、母、象傲”)但他却仍不失为一个孝子(“克谐以孝”)。
(2) 尧将两个女儿下嫁给舜,以此观察舜的德行。
(3) 尧让舜摄政,天下大治。
(4) 尧舜禅让,舜避尧之子。
(5) 命大禹治水,以平水土。
(6) 任命百官,各司所职。
(7) 四方巡狩,南巡而崩。
这七个要点,是舜一生的史纲。《尧典》侧重从史的角度陈述,但明显隐含了儒家的一些观念,如重孝、重仁、重教、重农、重乐、重民情、重行为等。而舜到了《孟子》中,就已经变成了孟子的(或儒家的)理想人物。孟子主张性善,就说“尧舜,性之也”。意思是说舜行仁政,正是其性本善的结果。在舜的家庭里,孟子还增加了瞽叟和象谋杀舜——焚廪捐阶的故事,以形容舜是一个特别孝顺的儿子,又增加了封象于有庳的故事,以表示他还是一个慈爱的老兄。正因此,孟子认为:“圣人,人伦之至也。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可见,儒家最初完全是将舜拿来说明自己“仁爱”“仁政”之道的。
由上观之,舜为天子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舜为天子后是如何的一个帝王?各家各派并没有统一的定论,至多只是拿舜作为自己的一个论据,说明自己的思想罢了。正如《韩非子》所说:“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虽然韩非只是谈了两家,但何尝没有包括他自己,乃至百家呢?
至于“舜”成为一个恒定的形象,成为一种观念理想道德的象征,那就是历史跨入另一阶段的事了。这就是使舜完全“道德”化。
三 德化的舜
笔者以为舜的道德化,萌芽于《孟子》,成形于《史记·五帝本纪》,发展于儒家经典注疏之中,而完成于朱熹。
实际上,“德化的舜”是独尊儒术的产物。它是“儒家舜”的极端化、神圣化,也是“儒家舜”的一种变形。在“儒家舜”阶段,舜的孝,舜的德,都是服从于“仁”和“仁政”的,而这又最终归于人的本性。但由于《孟子》将舜作为自己思想主张的理想人物、完美人物。这就为司马迁和其他汉儒将“舜”道德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到了司马迁的《五帝本纪》,道德化的“舜”已基本成形了。
《五帝本纪》其主要材料来源,一是亲自实地考证,二是《尚书·尧典》,三是《孟子》。之所以选择这些材料,是司马迁自己深受儒家的影响(青年时受教董仲舒《公举春秋》,从孔子后裔孔安国学《古文尚书》)。他自己在《史记·五帝本纪》中说:“《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看来,司马迁是将《尚书》《孟子》中的材料当作雅言的。不仅如此,它还将一些属于民间,但有助于表现舜的道德的传说故事记入《五帝本纪》中(如“舜穿井为匿空旁出”后,仍然“复事瞽叟,爱弟弥谨”)。
由于司马迁是以史笔写舜,又是用以人物为中心的传记笔法,他就不再是为了服从某一家一派的观念,而是塑造自己乃至百姓心中普遍认同的一个高大完满的道德化身,正如后世的关羽死后,人们塑造“关圣帝”一样(从中我们可以隐约看到独尊儒术后,儒家文化的道德化、伦理化对国人的浸润式影响)。
我们看看司马迁将舜塑造成了怎样一个完人:
(1) 舜与家庭:“舜父瞽叟顽,母,弟象傲,皆欲杀舜。舜顺适不失子道。(兄弟孝慈)欲杀,不可得;即求,尝在侧。”
(2) 舜与妻妾:“于是尧乃以二女妻舜,以观其内……舜居妫,内行弥谨。尧二女不敢以贵骄事舜亲戚,甚有妇道。”
(3) 舜与他人:“使九男与处,以观其外……尧九男皆益笃。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之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4) 舜与社会:“舜举八恺,使主后土,以揆百事,莫不时序。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
(5) 舜与自然:“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
(6) 舜与精神教化:“以夔为典乐,教稚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毋傲;诗言意,歌长言,声衣永,律和声,八音能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
(7) 舜与政治:“禹平水土、弃播百谷、契敷五教,皋陶作士,垂为共工,益为朕虞、伯夷典三礼。”
由此看来,舜在人类社会中,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典范、楷模、理想。这种道德类型或道德象征,在具有尚古、尚贤的汉民族心理思维定式中是很容易得到认同的。就是在今天,我们还常常以榜样为力量。
舜的道德化的进一步发展和最后完成应归功于古代注疏的发达。注疏本质上是“六经注我”,是学者根据时代的需要,将原著通过注、疏、传等多种形式,将原文的主旨不断强化或加以发展。从相传伏生作《〈尚书〉大传》起,两汉出现了大量的儒家经典注释,其中自然包括了《尚书》《孟子》等,另一些历史著作,如《国语》《史记》《汉书》也有作注的,此后历代不衰(如魏晋的伪孔传就很有名),到宋代,注疏更上一层楼,他们一反汉人传统,认为“六经皆我注脚”(陆九渊语)。在他们的注释里,开始大谈义理,将理学思想推向统治地位,也将舜的道德化彻底完成。众多注疏资料极其繁复,难以列举。我们只要读一读《朱子语类·万章上》朱子的讲解,便知他将“德化的舜”强化到了怎样的高度:
(1) 《问舜往于田章》:“象为弟,‘日以杀舜为事’。若是别人,如何也须与他理会,也须吃不过。舜只知我是兄,惟知友爱其弟,那许多不好景象都自不见了。”
(2) 《问舜往于田章》:“叔器问:舜不能掩父母之恶,如何是大孝?曰:公要如何与他掩?他那个顽,已是天知地闻了,如何地掩?公须与他思量得个道理始得。如此,便可以责舜。”
(3) 《问舜往于田章》:“问‘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事。曰:象谋害舜者,舜随即化了,更无一毫在心,但有爱象之心。常有今人被弟激恼,便常以为恨,而爱弟之心减少矣。”
太一目了然了,舜已完美得无以复加,任何微小的对舜的指责,在大儒那里都能为舜轻轻化解。我以为,极端的结果就是要对它进行反向的思考。
四 舜之“和”
提出“舜”之“和”是有感于舜的神圣道德化。我常想,在“百家舜”类型里,舜还是人,至多也是人间的好帝王,有时连好帝王也不是。这样的舜是极具有亲和力的,到“儒舜”类型里,这种亲和力尚没有消失殆尽。然而在“德化舜”这一阶段,舜的亲和力没有了,只剩下一种霸气的道德理念、理想范式。这实在是当初儒学家们所始料不及的。
考察舜这一个特定时代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排除其神性、传奇性,也排除其历史性,单究其精神内核和人格魅力而言,笔者以为正在他永恒的“亲和力”。“亲和力”原指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物质结合成化合物时互相作用的力,我在这里则指的是他的精神核心的张力。这种张力,这种亲和力,实际上也可以用一个“和”字来概括。
“和”是我国古代的一个哲学观念。《国语·郑语》记载,西周末年周太史史伯说:“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可见,“和”是创造的源泉,“和”是多样的统一。考诸舜的史实,其实,百家所言说的都是大同小异而已,只是所取的态度则大相径庭。虽然百家拿舜来为我所用,使舜融于自己的思想主张,但满足的只是一己之私,排斥的却是他家他派。而儒家一旦独尊居于统治地位后,更是将道德化的“舜”强化到云端,扼杀了多样性。百家言说呈现多极混乱,儒家极端又显得单一片面。考之舜的行事,舜所做的实质上是使个人与家庭、个人与婚姻、个人与社会、国家与百姓、人类与自然,个体的灵与肉等方面,都通过我们自身的努力,由不平衡(一种失衡)发展到平衡,由不和谐发展到和谐的过程。试以《尚书·尧典》《孟子》《史记·五帝本纪》中的材料,列表如下。

很明显,舜的行为目的是要达到“神人以和”的地步。只不过这里的“神”是自然宇宙的大法则而已,这里的“人”既包含人类、国家、种族,也包括某一个个体;既包括个体的肉,也包括个体的灵。这才是舜带给我们的永恒精神内核。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人与自然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灵与肉之间都应该“和而不同”,和谐相处。正如《尚书·尧典》开篇所言:“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德,《说文》:升也,段玉裁注:升,登也,面对“德”的本意,我的理解,便是行“亲”“睦”“和”之事。因而,这里的“大德”正是天地之“和”,神人之“和”。
所以,我认为过去对舜的“德”强化过了头,现在是应该到了反动的时候了,因为对“和”的强化更符合我们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