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节 内在生活即真实
普罗科波夫指出:“扎伊采夫的主人公似乎也生活着,在大地的平凡条件下活动着,与此同时他们每个人又有自己的小天地,与具体的生活和日常琐碎隔绝——似乎是出现于自我沉思中的第二个深刻层面。”[20]这种“自我沉思”使主人公能够自我剖析,明确自己的意愿,进而确立自己的存在,正如巴赫金对人的行为哲学所阐释的那样:“发自自我的生活并不意味着为自我而生活,却是意味着使自己成为一个负责的参与者,确证自己实际上必然地在存在中的在场。”[21]扎伊采夫所描绘的人物其内在生活虽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和隐蔽性特征,但在作家的艺术世界里,内在生活也是一种真实存在,是现实的另一个维度。这具体体现为个人远离可视的物质生活,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一 心灵的真实
《邻居》(《Соседи》,1903)中的女主人公梅丽就生活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扎伊采夫是在“我、他人和为他人之我”——这些“行为构成中的基本而具体的诸要素”[22]——的相互关系中展示梅丽的存在的。进而我们可以勾勒出以下几组“对话”关系:梅丽的自我认识、梅丽眼中的同事和同事眼中的梅丽、梅丽对邻居德国老人的看法和德国老人对梅丽的态度。由于“我与他人之间在具体的建构上有着至关重要的相互对照”,通过对比梅丽与周围人对生活的不同看法,从而建构了“行为的现实世界”[23],即梅丽的真实存在。
梅丽在自己所任职的办公室里不招同事喜欢,大家都认为她高傲孤僻、不合群。梅丽也不喜欢自己的同事,经常一个人独自哼唱着在海边漫步:“她总是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就像一只白色的海鸥,任由风在海面上来回吹。她沿着同一个地方向前向后徘徊,要么突然远远地跑到海边,好像那里有什么是她需要的,她听波浪沙沙响,听它们歌唱。她自己也唱。”[24]梅丽游离于周围的人和事之外,曾是军官的父亲死后,她孤身一人,无亲无故。每天都想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从隔壁传来只有她才能听到的声音。墙那边住着的邻居是一位德国老人捷尔涅尔,也像她一样孤僻独居。虽然语言不通,但在这世上唯有这位老人能理解梅丽,理解她的内心,并且他还帮助梅丽认清自己,认识自己的存在。但捷尔涅尔也免不了终老离世的宿命,随之梅丽中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梅丽之所以被这位老人吸引是因为捷尔涅尔在她身上发现了独特之处,他非常珍视梅丽的心灵。于是梅丽成为老人眼里的“一个具体的价值中心”,“是作为被珍爱地肯定了的具体现实”[25]。德国老人如此坦言:“这里是一座粗俗的城市。这里的人滥吃东西,狂吃肉禽,他们的心灵被动物的肉浸渗。他们没有心灵。您看,来回走的都是什么人……他们不停地打嗝,因为吃的东西太油腻;您看,他们多么自我满足……他们的衣服多么昂贵,又是多么多余。瞧,马车驶来,瞧,高高架在大轮子上的单套马车,真奇怪。后边自动机车开来,里面坐的人快乐又高傲;他们假装轻漫地交谈……您看,他们脸上漫出多少幸福……他们快活,是因为来回奔波的人群中,谁都没有他们那样的汽车……啊,小姐,这里,在这贫乏寒冷的房子里……在这灰尘和破旧中……这里住着您,孤独又端庄。您就端庄忧伤吧,因为您不是食肉人中的一员。”[26]由此可以看出梅丽的价值观迥然不同于周围的人,这种差异证明“承认我的唯一参与性,承认我的在场”,即梅丽的内在追求获得了现实的意义,因为这种承认“将为现实提供一种保证”,因而梅丽应当“实现自己的唯一性”,“这是在一切方面都无可替代的存在唯一性”[27]。由此,梅丽远离物质的内在追求获得了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梅丽的存在意义也得到了印证:她并不追求物质上的满足,而是追求更高的东西。扎伊采夫把这种追求具化为音乐。梅丽与捷尔涅尔老人正是通过音乐相识,并借助音乐彼此感受到心灵的快乐:“梅丽唱——他沉默,但随后似乎他也被驱使,从墙那边向她诉说自己的故事,于是他开始演奏,而梅丽知道这是他在给她演奏,也就是给自己演奏。他结束后,梅丽给他唱,也就是又给自己唱。”[28]共同的音乐空间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不同年代的人联系在一起,给予他们幸福感。他们远离具体的物质生活,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相互理解、相互捕捉另一个人的内在音律。因此,他们看起来像幽灵幻影,失去了血肉(他们也不食人间血肉)。也因为此,他们的生活没有着落,不能长久生存于世。捷尔涅尔老人死后,梅丽像个影子一样逐渐消逝了:“随后,很晚的时候,空中升起了月亮;它迎着苍白的云彩快速奔跑,往地上撒下少有的黄光。受冷的梅丽面色苍白,一直在这月光中走,哪也不想回。从远处分不清这是人在走,还是影子在浮动。”[29]在光与影的映衬下,扎伊采夫烘托出一片和谐的心灵图景。这种和谐理应出现在人间,因为梅丽的“唯一的参与性”是“能动而负责的行为”[30],但从实际情况来看,作者的这一理想还未能深入现实生活。
这篇小说在扎伊采夫的早期创作中占据重要地位,因为它展示了作家艺术思维的转变:从揭示人的无意识存在转向描写会思索的人。扎伊采夫在这之前的小说(如《群狼》《大地》等)都具有浓厚的泛神论色彩:田野、土地等其他自然力将一切生物吞没,人未能从周边世界里分离出来;在宇宙混沌的权势下,人失去了自己的意识,无声息地与自然世界相融合。而《邻居》中的氛围稍微明亮一些,最重要的是出现了能区分物质与精神的有思维的人,即捷尔涅尔老人。他从诸多食肉个体中辨认出了梅丽,帮助她意识到自己心灵世界的可贵之处。梅丽所追求的并非具体可见的生活和物质幸福,而是心灵上的宁静。这通过与音乐的交流、与月光的融合得以实现,进而梅丽的心灵真实得到印证。
二 心理的真实
循着上述描写路线,可以看到扎伊采夫对人物心理的关注。切尔尼科夫认为,同前辈茹科夫斯基一样,扎伊采夫注重的也是“抒情主人公的道德经历”,即心理分析紧密结合伦理分析[31]。短篇小说《静静的黎明》(《Тихие зори》,1904)沿袭了这种艺术手法。小说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主人公深居简出,生病的朋友阿列克赛的到来,以及与之共同相处的日子使他感到非常快乐。
在扎伊采夫笔下,阿列克赛是一个独立的人。他虽然身体有病,但精神世界异常丰富、异常深沉。阿列克赛安静稳重,一直等待“寂静……普通的、温柔的声音,那样的天空”[32]。他完全不害怕死亡,甚至知道这一时刻什么时候到来:“在那样一个空洞的夜里,我将死去。”[33]这是扎伊采夫所刻画的第一批意识到自己存在的人物。阿列克赛知道自己生命短暂,随后将“无所畏惧地、平静地”离去,“谦逊地、睿智地意识到一切活物自然的、预先确定的、不可避免的结束。”[34]阿列克赛勾起了主人公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尤其是在他去世后,主人公经常回忆过去,但并没有因此消融在过去的世界里,而是看到“一条河,珍珠般的,微微泛出银白,不知从哪儿来,要流向哪儿去,它编织着自己的水流”[35]。从这里可以看到扎伊采夫独特的印象主义手法:富有韵律的叙述、弱化的情节、优美的抒情意蕴……在体裁上,则属于“速写式小说、素描,其中被刻画的现象和事件之间的逻辑联系有时被联想联系所替代”[36]。于是,小说里映现出回忆的画面,外在现实生活退居次要位置,主人公记忆中的一个个瞬间展现出曾经的现实生活图景,呈现经过主人公记忆过滤后的现实。
与此同时,主人公感到象征生活的这条河“使心被伟大的世界所充斥。心说不出话来,四下舒展开,向爱开放;过去、现在和未来在心里交织;萌生关于遥远过去的温柔的快乐”[37]。抒情主人公对生活本身、对过去和现在的剖析展示了他的心灵洞见,即“把失去斗志的平凡普通之人抬高到日常平庸之上的是紧张的内在生活,这种生活通向崇高的价值”,因而这种剖析之后的顿悟被切尔尼科夫称为“精神洞见”(духовное видение)[38]。在这个意义上,扎伊采夫通过叙述主人公的心理剖析达到了托尔斯泰式的“体悟”,即“以‘心灵智慧’去深邃体验世界的精神能力”[39]。由此表征扎伊采夫对真实生活的洞见:心灵“通过苦难领悟存在的永恒和无限,完全接受宇宙的规则。根据这些规则,死亡在生命的普遍循环中是必需的、合理的,并且正是死亡确定了这一循环”[40]。进而,扎伊采夫描绘个体的心理波动和内在心灵轨迹,通过人物的记忆与当下现实的交织提出存在的永恒问题。
《邻居》和《静静的黎明》这两篇小说表明在扎伊采夫充满印象主义色彩的画布上也出现个体面貌,但作家关注的焦点不是人物的外在特征,而是他们内在精神生活的流动。通过展示这些个体的心灵轨迹,我们看到主人公如何确立自己的存在,如何参与确立生活,如何尝试寻找心灵上的平衡。从主题思想上来看,扎伊采夫由泛神论世界观转向关注人的心灵世界。米哈伊洛娃认为,“1904—1905年,扎伊采夫的泛神论特征发生了变化:昏暗、寒冷让位给清晰、阳光和在世界里流淌的幸福”[41],而这种幸福首先体现为人物内在的安宁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