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序 欧洲要和平就不应筑墙
俄乌冲突并非突然而起。西方国家的叙事过于片面和简单,让人难以全面认识这场冲突。有必要探究这场冲突背后俄罗斯和西方特别是北约之间长期存在的矛盾,以及俄乌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虽然冷战在30多年前就结束了,但西方扩张的步伐从未停止。俄罗斯和西方影响力之争一直没有停止,而且在不断地加剧。作为冷战产物的北约,在老对手华约不复存在的情况下,不仅没有解散,反而持续扩大,迄已东扩五轮。从2014年开始,乌克兰成为俄罗斯和西方影响力之争的焦点。
俄罗斯本想与北约和平共处,冷战结束之初甚至曾提出加入北约,但是北约一直对俄心有忌惮。以普京2007年在德国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的讲话为转折点,俄罗斯与北约和西方的关系开始全面趋紧。普京指出,“我认为,北约扩大进程显然与该组织自身的现代化以及保障欧洲安全没有任何关系。相反,这是降低互信水平的严重挑衅行为。我们也有权公开质问,这种扩大针对谁?华沙条约组织解散后,西方伙伴们作出的保证去哪里了?这些声明如今何在?甚至已经没人会记得它们了。我想引用1990年5月17日北约(时任)秘书长韦尔纳先生的一段讲话。当时他说‘我们不准备在西德以外部署北约军队,这会给苏联提供稳固的安全保证’。这些保证何在?”[1]
2008年,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有意接纳格鲁吉亚、乌克兰加入北约,后来在俄极力反对和法德劝阻下暂时作罢。同年发生了俄格冲突,又称“五日战争”。
2013年,时任乌总统亚努科维奇在“广场革命”中下台,乌克兰结束亲俄政策,走上亲西方的道路。俄与美西方战略博弈的大幕由此正式拉开。2014年,俄罗斯“收复”克里米亚,同时乌克兰东部顿巴斯地区的武装冲突开始,至今已有八年。俄总统普京在2021年12月发表的一次讲话中一方面强调“乌克兰不能加入北约”,另一方面宣称乌东地区不能再继续流血了。正因如此,人们看到,俄此次发动对乌“特别军事行动”的第一步,是宣布承认乌东地区顿涅茨克、卢甘斯克两州“独立”。
俄决意反击北约的进逼,其与美欧的矛盾经过冷战后的长期演进终于到了总爆发的时刻。
俄乌冲突背后既存在西方和乌克兰剑拔弩张的影响力之争,同时也表明了一个突出而又严峻的事实,即超级大国苏联倒下之后尘埃至今并未全部落定。苏联解体了,其后遗症还在间歇性发作,否则就不存在所谓克里米亚归属问题,也不会出现今天旷日持久的俄乌冲突。
现在,在乌克兰的冲突仍看不到结束的迹象,其影响还在不断扩展。欧洲首当其冲,承受着数百万难民涌入、能源价格飙升、粮价上涨等多重压力。然而,对欧洲而言,真正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是在欧洲安全问题上。
俄乌冲突对欧洲安全格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安全问题在冷战结束30多年来重新变成一个尖锐而突出的问题。俄乌冲突导致欧洲安全格局发生三大变化。
第一大变化,作为欧洲两支最大力量的欧盟和俄罗斯走向对立,欧洲也因此陷入冷战结束以来新的对峙和分裂。欧俄关系在2014年曾遭受过一次猛烈冲击,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使得欧俄关系陷入了低谷。对欧洲而言,政治和外交上的反俄情绪自2014年就已开始出现。2014年和今天最大的不同在什么地方?首先,欧洲人认为俄罗斯破坏了国际法,破坏了联合国宪章和原则,对欧洲国家的安全构成了严重的威胁。这一评估比对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影响的评估要严重得多。其次,2014年尽管发生了克里米亚危机,欧洲和俄罗斯的经贸关系、能源关系仍得以维系,原因在于双方在经济上特别是能源上高度依赖。但这次冲突爆发以后,欧盟国家一致对俄罗斯实施了全面经济制裁,俄罗斯也进行了反制裁。双方的经贸和能源合作纽带受到严重打击。这意味着自冷战结束以来欧俄重新走向了对立。
第二大变化,俄乌冲突重新激活了北约。冷战结束之后,北约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北约本身的价值均在下降。特别是特朗普执政的四年,北约国家内部的矛盾和冲突非常大,法国总统马克龙在2019年宣判北约“脑死亡”,而特朗普在竞选期间曾表示北约已经过时。虽然北约每年仍组织不少军事演习,但实际上已经暗流涌动,内部团结既受到欧洲也受到美国的质疑。特朗普时期美国对北约的质疑最明显,因为美国的兴趣已经不在欧洲了。拜登上台以后欧美关系显著改善,这与拜登上台以来重新重视与欧洲一起应对伊朗核问题、气候变化等问题有重要关系,但最重要的还是在于拜登不断地承诺对欧洲北约成员国的保护。所以,拜登上台后北约在一定程度上重新受到重视。但是欧洲人内心深处的疑虑并没有消除。欧洲人认为北约根本上是服务于美国战略的,美国的战略和欧洲的战略是否同步?欧洲人心里没底。拜登说“美国回来了”,但是欧洲人想知道美国的战略重心是不是也回来了?在这场冲突之前北约实际上面临着很大的问题,但是从目前来看,用马克龙自己的话来讲,俄乌冲突对北约产生了电击疗法,也就是说重新激活了北约。
可以看到,目前在对抗俄罗斯问题上欧美展示了团结。2022年3月24日欧美在布鲁塞尔举行的三场峰会强化了欧美的一致性。当天第一场峰会是北约30国峰会,第二场峰会是七国集团峰会,第三场峰会是欧盟和美国的所谓27 +1峰会。这三场峰会无非就是要告诉俄罗斯:俄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团结的西方、团结的北约。2022年6月北约马德里峰会出台了新的发展十年规划以及新战略概念,将俄罗斯定性为最大的现实安全威胁,北约快速反应部队的人数由4万人增至30万。俄乌冲突凸显了欧洲在硬安全上离不开美国。
第三大变化,欧洲国家一方面不得不继续接受在安全上离不开美国和北约的事实,但另一方面发展欧盟防务的意志更加坚定。这场冲突有可能成为欧盟在欧洲安全中发挥更大作用的契机。西欧国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曾经想搞防务共同体,但很快就放弃了,之后这个想法就一直沉寂下来。冷战结束以后有过几次尝试,但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有真正取得突破。这次会不会成为一个契机?2022年3月24日欧盟正式通过了《安全与防务战略指南针》,从中可以看到欧盟希望今后在地区安全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我们也看到了欧盟很多国家愿意大幅增加军费开支,比如德国。让欧洲国家增加军事开支是特朗普执政时期美国一直想做但没有做成的事,俄罗斯对乌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使欧洲多国做到了这一点。
这表明,欧洲不仅没有因俄乌冲突放弃对“战略自主”的追求,相反其发展自主防务的紧迫感进一步增强,决心愈加坚定。但欧洲实现真正“战略自主”绝不会一蹴而就,欧洲清楚自身在相当长时间内都离不开美国和北约,所以在推动“战略自主”的同时不断强调欧盟的防务建设是对北约的“补充”而非“替代”。
俄罗斯和欧盟国家互为近邻,这一点无人可以改变。在目前的冲突发生前,法国、德国等国家的领导人曾一度奔波于俄罗斯、美国、乌克兰三方之间,力图通过外交努力阻止冲突爆发,但均未取得成功。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各国则一边倒向“反俄援乌”。乌克兰危机清楚地告诉人们欧洲安全问题远未解决,如何处理与俄罗斯关系仍将是欧洲国家面临的头号安全难题。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最大问题就是安全问题。战后经济重建固然重要,但更加根本的是,不能再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了走出安全困境,欧洲人绞尽脑汁。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地区开启了区域一体化进程,并且取得了重要成就,建立了统一市场、欧元区,取消了国家之间的边境检查。欧洲一体化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并非偶然。其初心是为了和平,防止战火在欧洲重燃。法国和当时的联邦德国(西德)首先实现了和解,为欧洲一体化奠定了基础。
人们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德和解、西欧地区选择一体化道路中能够获得何种启示?我认为,最重要的启示是国与国之间要实现和平,就不应该建墙,不应该采取相互孤立政策。法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对德国有很深的疑虑,但最终于1950年向当时的联邦德国提出共同建立煤炭和钢铁共同体,法德和解由此迈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在建立欧洲煤钢共同体后不久,法国很快又提出了建立包括联邦德国在内的欧洲防务共同体的设想。但众所周知这一设想由于遭到法国国民议会的反对而未能实现。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欧洲就必须放弃冷战集团对抗思维,亟须重新构筑新的欧洲安全秩序,而不应在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筑起一堵高墙。欧洲新安全秩序应当具有一些重要的特征,如包容性、平等性、全面性、可持续性等。包容性指的是这一秩序不应该排斥任何一方,俄罗斯、欧盟成员国以及非欧盟的欧洲国家都应该是欧洲安全秩序的建设者。欧洲安全秩序的主角应该是俄罗斯与欧盟。全面性主要指的是,欧洲的安全应该既包括传统安全也包括非传统安全,这两个方面并重。平等性指的是,在欧洲安全新秩序建设当中,所有的建设者都应该是平等的,彼此不应该歧视对方。可持续性指的是,应该把政治互信作为欧洲安全秩序建设的基础性工程,同时积极探索制度建设。政治互信,加上制度建设,将有利于欧洲国家与俄罗斯开展真正的安全合作,也才能够维持欧洲长期的和平与稳定。
俄乌冲突为欧盟推进“战略自主”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德国时任总理默克尔在2017年就得出了美国不可靠的结论,并强调需要将欧洲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欧洲国家需要独立自主地思考欧洲的安全问题,明确自身的利益,吸取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教训,吸收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法德和解以及欧洲一体化的经验,阻止欧洲重新回到阵营对抗时代。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全体同仁在不同的载体发表了大量相关研究。现在读者拿在手里的是由欧洲所副所长刘作奎研究员主编的最新研究成果。这是一篇厚实的研究成果,由欧洲所相关研究方向的资深学者、研究室主任或负责人共同完成。应作奎之托,我将个人所思所想写下来,谨以此为序。
冯仲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所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