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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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抱子弄白云”之疑

:李白《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抱子弄白云”,明人朱谏《李诗选注》解为“抱子嬉游于白云之间”,我颇不理解,何以抱着子女游山玩水?

:从内容看,朱谏“抱子嬉游于白云之间,弦琴而歌以发清响,陶陶然有余乐矣”,确未解通。诗人刚经历赐金还山,焉有此乐。先看诗。

一身竟无托,远与孤蓬征。

千里失所依,复将落叶并。

中途偶良朋,问我将何行。

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

君王制六合,海塞无交兵。

壮士伏草间,沉忧乱纵横。

飘飘不得意,昨发南都城。

紫燕枥下嘶,青萍匣中鸣。

投躯寄天下,长啸寻豪英。

耻学琅琊人,龙璠事躬耕。

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

我愿执尔手,尔方达我情。

相知同一己,岂惟弟与兄。

抱子弄白云,琴歌发清声。

临别意难尽,各希存令名。

诗写在离开南都(河南南阳)的旅途,一面是“王大”入山的劝诱,一面是皇帝辞退的不甘;既有“抱子弄白云”的反思懊悔,又有“飘飘不得志”的郁结难抒。

“欲献济时策,此心谁见明”,正是他最初离开朝廷的焦虑心照。他自南阳北上经石门山(河南平顶山叶县)遇见好友王大,对幽居劝慰,他心有不甘,“壮士伏草间,沉忧乱纵横”,诗中是他一贯的纵横家思想,现实虽“飘飘不得意”,仍坚持“富贵吾自取,建功及春荣”。

由“昨发南都城”提供的线索,可知他在叶县高凤石门山附近写下此诗。诗题“王大”即王昌龄。此时王昌龄尚未贬至龙标,故可知诗作于天宝三载至七载之间。

:“抱子弄白云”,“抱子”可解作东晋炼丹家葛洪吗?

:确乎葛洪号抱朴子,孤立来看,“抱子”似乎为抱朴子,但与诗意不相合。虽然李白有神仙家思想,但亦要明白此时他刚经历赐金放还,结合眼前遭遇,他已有幡然悔悟之意。故以神仙家思想解“抱子弄白云”是皮相之见。

:你的看法呢?

:我以为“抱子弄《白云》,琴歌发清声”,是诗人借《诗经》“抱子”、古曲“白云”典故反思自己在宫中的荒唐行为。这才典事合一,符合彼时诗人遭遇的解释。

第一,先说“抱子”,指有儿婴之年。《大雅·抑》“借曰未知,亦既抱子”。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此诗‘抱子’……犹言生子也”。诗的主题《毛诗序》云“《抑》,卫武公刺厉王,亦以自警也”。实际是卫武公刺周平王无能,愤其不能恢复镐京之旧。结合诗人被辞退经历,他颇有痛悔之意,期盼再回皇帝身边,正是恢复镐京之旧。故朱谏“抱子嬉游于白云之间,弦琴而歌以发清响,陶陶然有余乐矣”,完全解反了,遭遇解雇的诗人何乐之有?

第二,再说“白云”,即白云歌,唐以前广为流行的曲名。自汉至唐,多为诗人采用,或填词入乐翻唱,或托名抒情,如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皎然《白云歌寄陆中丞使君长源》皆旧题新咏。白云歌最早出现战国《穆天子传》,后演绎出多重含义。一是本义为西王母唱给周穆王的离别歌,有赠别祝福之意。二是南朝时《白云歌》增加了游仙之意。鲍照《白云篇》“情高不恋俗,厌世乐寻仙”。三是降至唐代出现了刺周天子荒淫之意,如白居易《八骏图》“《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李白《大猎赋》“哂穆王之荒诞,歌《白云》之西母”。由此,结合“抱子”的自悔,“白云”当指李白在宫中耽于逸乐,行事荒诞。

但唐以后少有注家发现这些典义。“抱子弄白云”就是过了“抱子”年龄还行为不检,嬉游逸乐。诗人颇为后悔,是对宫中浪荡生活的反思吗?是痛改前非,冀望回到朝廷吗?所以此诗是紧紧围绕赐金放还之作。只有此解才合诗人被玄宗解雇的悔恨交加,巧用典故自责自警,自然地引出末句“各希存令名”,留下美名以图再受皇帝征用。当年诗人入宫,正是因美名传扬。这些相互的关联更加证明诗歌作于天宝三载以后。

“弄《白云》”,即抚琴而歌。“白云歌”三重含义,若解为西王母赠别之意,此时诗人与王大重逢又将离别,意虽通,却与“抱子”不切;若解为游仙之意,又与诗旨无关,诗人遭遇放还正觅机重返朝廷;只有第三重含义作荒唐行为之解,最切合被皇帝辞退的悔恨。所以诗人懊悔宫中荒唐,才是诗的隐微之旨。不仔细看还真难看出。无疑这是李白一生中最重要的诗歌,你以为呢?

再看下句“琴歌发清声”。紧承“抱子弄白云”,既然《白云》是古曲,在诗人抚弄下自是“发清声”。“清声”,急促之声。诗人急迫地想改变被朝廷抛弃的现状。清声,又是高洁情怀,清美声誉的代言。经过“白云”自悔反思,洗心革面后就是内心澄澈的“清声”。前呼后应,一以贯之。如果真如朱谏解作“抱子嬉游于白云间”,那下句如何回应?

:明白了。此诗自悔的隐微之旨,可以看作对玄宗诉衷肠吧?

:正是。天宝三载遭遇辞退后,他有系列隐含心曲、微词托意的吐诉,如《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离开朝廷;“忽闻岸上踏歌声”,民间热情与宫廷冷漠对比;“桃花潭水深千尺”,隐喻宫廷深似海;“不及汪伦送我情”,以“村人”汪伦深情厚谊伤玄宗薄幸。见微知著,以民间刺朝廷,以汪伦讽玄宗。故《赠汪伦》是“赠玄宗”。再如《南都行》。

南都信佳丽,武阙横西关。

白水真人居,万商罗廛阛。

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

此地多英豪,邈然不可攀。

陶朱与五羖,名播天壤间。

丽华秀玉色,汉女娇朱颜。

清歌遏流云,艳舞有馀闲。

遨游盛宛洛,冠盖随风还。

走马红阳城,呼鹰白河湾。

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

诗把南都描绘得像长安,可见他并不甘落寞。此诗亦可照见诗人离开宫廷后的行踪,先到东都,再到南阳,然后去梁宋(开封商丘)见高适、杜甫。南都之行可见他急于调适被玄宗抛弃的心情。南都,光武帝旧里,在洛京之南。诗人去光武奋迹之地,说明他不甘自弃,有东山再起之意。李白最为崇拜诸葛亮,南阳又是诸葛起家之地,“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希望再被朝廷认识。《南都行》可与《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耻学琅琊人,龙璠事躬耕”积极求进的思想相通。这系列诗旨的关联,均可参证他向玄宗婉诉款曲的努力。

:此诗还“一诗多题”,何以出现这一现象?

:确乎,“一诗多题”现象,是宋人喜改动唐人诗造成的。唐诗大多诗题详尽,通观杜诗即可知悉。杜诗与李诗不同,杜诗是诗人生前自编,一生行状,一目了然。由杜集很容易就可得到诗人的年谱,很大原因便是诗题详尽。而李诗是诗人身故后,友人所辑,编选混乱,不能显示生平行状,导致许多诗很难编年。

此诗系年就被后人置于不同时期,比如定于开元十四年、开元十八年或开元二十七八年,莫衷一是。其实诗题“王大”,与李白结识在开元二十八年(740)秋,王大谪赴岭南北归,两人在巴陵(湖南岳阳)相遇。故,诗当作于这之后。元人萧士赟说,诗作于天宝十四载,“按此诗其作于禄山将反之际乎,当禄山欲反之时,朝廷上下皆知其状,独明皇不然之。太白亦欲言而不敢,聊因诗以发舒其忧国之情乎”(《李太白集分类补注》)?禄山反唐,李白已云游十余年,早已是道士,王大也贬至龙标多年,萧说当予排除。

你提到“一诗多题”,概之如下。

第一,《邺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宋蜀本、缪本、王琦注本均作“邺中赠诗”。

第二,《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咸淳本《李翰林集》、萧士赟《李太白集分类补注》、朱谏《李诗选注》、郭云鹏《分类补注李太白集》则表明“王大籍贯邺中”。

第三,《邺中赠王大》,胡震亨《李诗通》,下注“一作《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可两题又相互抵牾。

从诗人辞退后,去洛阳、南阳、梁宋,可知“赠”是宋人改题。“昨发南都城”,南都在洛京之南,邺中在洛京之北,一天之内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自然邺中(河北临漳)遇王大赠诗更不可能,故“邺中相赠”,误。

“邺中”,据欧阳忞《舆地广记》,唐河北道,天宝元年改邺郡(河北临漳);南阳,唐山南道,属邓州。查《历代舆地沿革图》卷七《唐地理图志》,两地相距千里,却能发现,南阳北上颍川(许昌)官道有叶县,李白道友元丹丘隐此。元丹丘天宝五载(746)隐居长安东南子午谷,六载移石门山,所以诗最早当作于天宝六载(747)。在叶县石门他又遇王大,鉴于李白遭遇辞退的处境,王大以幽居相劝。如此,诗题便是“叶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才讲得通。故我怀疑“邺中”或是“叶中”之笔误,可能是后人编集时的音近误写。

本是十分清晰的诗,由于没有编年,又一诗多题,导致争无定论。将“邺中”改作“叶中”便契合诗歌内容了。这或是后人抄写诗题时音近造成的笔误。即便没有误抄,就“邺中”而言,在太行山北,也切合王大“旧居太行北”,此地为王大籍贯,则诗题“邺中王大劝入石门山幽居”也通。

:明白了,保留“赠”,则邺中要改叶中,《叶中赠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才通;去掉“赠”,则邺中为王大籍贯,诗题应为《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

:上面“叶中”笔误“邺中”,纯然猜测,要解决“一诗多题”,还得辨析出一个最准确的题目,我认为《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才是原璞。这就须考证王大籍贯。

开元天宝诗人只有王昌龄称“王大”,王昌龄开元末为江宁丞,岑参有《送王大昌龄赴江宁》;孟浩然有《初出关旅亭夜坐怀王大校书》,王昌龄开元十五年(727)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王大校书”便是他。

第一,王昌龄游过石门山吗?他有《郑县宿陶太公馆中赠冯六元二》“幽居与君近,出谷同所鹜。昨日辞石门,五年变秋露”。“幽居”当是开元十五年(727)登第后,至开元二十二年(734)举博学宏词科前,曾居五年,再辞别石门参加博学宏词考试。这就关联起来了,王昌龄以自己的经历劝告遭遇辞退的李白入石门隐居。

第二,王昌龄籍里。有四说,殷璠《河岳英灵集》称太原人;《旧唐书》称京兆人;《新唐书》称江宁人;《博异志》称琅琊人。到底哪里?受门阀士族风气影响,唐人习用郡望。王昌龄自称“旧居太行北,远宦沧溟东”,太行北即其郡望;又自称“故园今在灞陵西”,乃移居之地,故可称京兆人。《新唐书》称江宁人,只是曾居官于此。《博异志》琅琊人也有所本,虽为晚唐传奇,但涉及祖籍料不至妄说。综合看,王氏有两支,琅琊王迁江南,远离隋唐政治中心,已没落;而宗家河东太原王很盛,王昌龄即出这一支,算顶级士族。

:但籍贯均无邺郡?

:未必。虽无邺郡之说,但说他是邺郡人并无不当。邺郡有漳河,《水经注》清漳水、浊漳水皆出太行北麓,南流邺郡。《水经》“浊漳水出上党长子县西发鸠山,……又东出山,过邺县西”。郦道元注“昔魏文侯以西门豹为邺令也,引漳水溉邺,民赖其用。……咸成沃壤,百姓歌之”。这块沃土在太行山东北,古谚“漳河水东渐,太行气西来”。结合他“旧居太行北”,李白诗题“邺中王大”便在这一区域。又,《博异志》作琅琊人虽无据,但隋唐琅琊治所在沂州,离邺郡不远,亦可旁证他是邺中人之说。故《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指邺中为王昌龄祖籍才是原璞。“邺中赠王大”当是伪题。

第三,王昌龄与李白交集。开元二十七年(739)昌龄谪岭南,开元二十八年秋赦还,在巴陵(湖南岳阳)结识李白,有《巴陵送李十二》。开元二十八年(740)冬,赴江宁丞。天宝三载(744)四月秩满回长安,与辛渐、李白等过从甚密。李白天宝三载夏秋离京,昌龄见证了李白被辞退的经过,知道他的痛苦。这又关合起来了,才有此诗王大相劝和李白婉拒。

由二人交游时间,此诗当作于放还初期,即天宝三载至七载。为何呢?天宝七载(748)王昌龄又一任三年秩满(因昌龄资料绝少,不知天宝三载至七载任何职,今人普遍认为他一直在江宁丞,不妥),左迁龙标尉,殷璠《河岳英灵集》云“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到龙标便不易出来了,这次处罚很重,殷璠不便明说,只说“使知音者叹惜”,可见事情之严重。八年后,至德元载(756)出龙标还故里,经亳州被刺史闾丘晓杖杀。故李白作诗时间可确定在天宝三载至七载之间。

回到本诗,从《历代舆地沿革图·唐地理图志》看,叶县在南阳北上大梁(河南开封)的路上,正合“昨发南都城”。前一天李白由南阳出发,后一天便在叶县遇见昌龄。“一身竟无托,远与孤蓬征。千里失所依,复将落叶并”。“一身无托”,暗示诗人失宠放还;“复将落叶并”,二人同病相怜。这不是李白放还遭遇又是什么呢?显然是天宝三载以后的心照。

再参看元丹丘足迹,天宝六载隐居石门,故李诗只能作于天宝六载(747)。石门地属颍川之南,李白有《题元丹丘颖阳山居》《寻高凤石门山中元丹丘》,告别元丹丘有《颍阳别元丹丘之淮阳》。相互参证,李白离开南阳曾逗留石门山,王昌龄亦相会于此,他拒绝大家的建议,告别二人,至淮南。可能离开前有一个别宴,作《将进酒》抒发他的不开心。这一年是天宝六载。天宝七载在扬州听闻昌龄贬龙标,作《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扬州花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又可印证李白离开石门至淮南的行迹。你以为呢?

:啊,名作《将进酒》与《邺中王大劝入高凤石门山幽居》均作于天宝六载叶县石门山,我要好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