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疑难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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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王梵志之疑

:能写出“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的王梵志,正史不载,只零星笔记提到。即便零星记载也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和影响,但又从未把他说清过。

:确实是谜一样的存在,身世不清不楚,可能是生活在中亚的汉人,约为南疆外今阿富汗巴基斯坦一带,为佛教人士。他从未履迹中土,各种史籍才没记载他。后来他的诗传入中土,最早注意他的是王维,称来自葱岭以西的诗“梵志体”,实际就是白话形式的诗。《敦煌写本王梵志诗集原序》称“不守经典,皆陈俗语”,显然未受中土文人诗影响,包括儒家思想文化。他的诗宣讲佛教道理,及西域佛文化氛围下汉人的生活常识与处世观念。看不见与中土诗歌的关联,说是古体,实为白话诗,世传江南十八首王梵志近体,但我估计是江南士人据诗意的修改版,适应内地阅读习惯。江南地区对王梵志的接受,原因有二,佛风盛行与魏晋风度传统。后来出现的寒山、拾得,身世也不清楚,甚至说拾得是捡来的。他们的佛教世俗诗,别出时流,这种现象说明,内地与西域长期存在文化互通,或许葱岭以西本就存在一个等同中土的汉文化区。

:笔记材料,既有西域人又有中原人之说,你选择西域汉人,有何理由?

:是的,我们常常遇到如唐人卢藏用说的“年代悠邈,故老或遗;真诠缅微,后生何述”(《衡岳十八高僧序》)。王梵志材料只有几则,见仁见智,在有限材料上重新认识,确乎不易。还原王梵志,其身世尤为重要,我想还得回到历史中求是。要让唐诗回到唐朝,诗人回到唐朝,对历史的认知与掌握是前提,只有不同于他人的历史判断,方能获知属于王梵志的身世。

说一下我的史地观,我以为华夏文明实际就是“青藏高原文明”,中华文化就是山岳文化,这是由地理形态决定的,与西方地中海文明不同,两条南北丝绸之路围绕青藏高原形成环形闭合的文化圈,即是证据。远古以来华夏文化几围绕青藏高原循环,它不是开放的,而是内向的,紧紧吸附于青藏高原。在这一文化大区内部,又分东西两大区域,即儒文化区与佛文化区。王梵志诗属于唐诗西文化区域,故更多佛教元素。只是初唐大食文明东渐,西域及中亚原生汉人迁离后,后人不知当时的情况,误把王梵志作为内地诗人看待,而又解释不清这一现象,不能说明他的诗歌为何与唐诗不同,造成千古疑案。无论解释诗歌还是文化现象,都需要学术想象,清楚这个道理,王梵志不是不可解释。

:“王梵志系卫州黎阳人”,今人已确证并达成共识。哪有你说的疑问?

:我知道,是1958年公布的《王道祭杨筠文》,这便是你说的确证。陈允吉2006年在《复旦学报》发表《论敦煌写本〈王道祭杨筠文〉为一拟体俳谐文》已证其非,明确《王道祭杨筠文》为戏作。“它绝不是一条史实材料,若拿来考订王梵志的生平、时代,就难免会进入与探涉目标暌违的误区。”宋初那一区域失陷后,隔绝状况,使得中土再无一条材料涉及王梵志,更说明他是生活在中原之外的汉族诗人。

:那请谈谈你的见解。

:先从现有材料辨析。

第一,最早记载王梵志身世的是乾符中范摅《云溪友议》。

梵志者,西域人,生于西域林木之上,因以梵志为名。其言虽鄙,其理归真。所谓归真悟道,徇俗乖真也。

范摅吴县(苏州,1995年撤销)人,布衣处士,终身未仕。他长期生活在江浙一带,说明王梵志的诗在晚唐江南民间颇有市场。从隋末到晚唐时间跨度如此之长,而史又不载,说明他的诗是外来的,是长时间断断续续流入中土的。可能随佛教文献流入。每一批流入都有新鲜度,故才持续时间如此长久。另一原因是中晚唐社会板荡,佛风盛行,他的诗讲佛教为人处世之道,估计也是流行之因。尤其越近晚唐越流行,有点像变文流传的情况。

范摅录王梵志十八首,皆为近体,这有些矛盾,他生活在葱岭以西,且敦煌保留下来的抄本均是古体,推测这十八首绝句应为江南士人改动,以应江南吟诵习惯,非梵志原诗。这相互矛盾的材料,说明敦煌抄本才是原璞,更印证诗是自西域流入。范摅材料已明确他来自西域,这是准确的,经隋末至晚唐长时间传入,唐人是知晓他来自中亚的。可五代又出现“卫州黎阳(河南浚县)人”之说。

第二,五代严子休《桂苑丛谈》载梵志身世。

王梵志,卫州黎阳人也。黎阳城东十五里,有王德祖者,当隋之时,家有林檎树,生瘿,大如斗。经三年,其瘿朽烂。德祖见之,至撤其皮。遂见一孩,抱胎而出,因收养之,至七岁,能语。问曰:“谁人育我,复何姓名?”德祖具以实告:“因林木而生,曰梵天。后改曰梵志。我家长育,可姓王也。”作诗讽人,甚有义旨,盖菩萨示化也。

严子休号冯翊子,可知是冯翊(陕西韩城)人。今人对王梵志身世说法均从其转出。这看似正史笔法的小传,完全不真实,排除神异情节,也不足信。五代写隋朝事,为何隋人的诗到五代才引起关注?只能说明梵志诗是零星被人带入中土的,有个积少成多的过程。这反倒更加证明他的诗来自中亚。到了五代又不知他为何方神圣,于是有了这段传奇身世。

有一点信息很珍贵,《桂苑丛谈》告诉我们王梵志是隋人,也就是说,迟至隋末唐初已有他的诗了。时间跨度如此长,梵志诗时隐时现,只能是一点一点从外流入的。且初盛唐并无编集,诗集出现于唐末,只能证明他非中土人士。王维知道这种西域诗,称“梵志体”。在王维那里就是“和尚体”,借俗讲佛,劝惩令善,类似唐代俗讲,那么王梵志可能就是俗讲中称的“俗讲僧”。这就使他在中原士林影响很小,局限于沙门。中晚唐随“俗讲”流行,借俗传经,文体形式除变文,还有韵文,梵志诗应该就是俗讲韵文。所以唐末五代才受到中土真正欢迎,并传至日本,如《日本国见在书目录》载《王梵志诗》二卷,成书便在唐末。何以唐末五代王梵志大热?除上诸因素外,还因大食文明东来,迫使西域汉人及佛徒迁向中土,王梵志全貌才为时人知晓。且《桂苑丛谈》“树瘿生孩”故事也指向西域,中原没有这类故事。据陈允吉《关于王梵志传说的探源与分析》,“树瘿生人”母题源自佛经。考虑到佛教退回中土的轨迹和梵志诗的佛教元素,亦可推出他是由西域流入中土的。所以这则材料也指向葱岭地区。王梵志果为卫州人,其诗当在中原流传,何以藏于敦煌边鄙之地,江南却只现十多首?

也有说“卫州黎阳人”,“黎阳”为“颇黎山阳”缩语。据《新唐书·西域志》“吐火罗……北有颇黎山,其阳穴中有神马,国人游牧牝于侧,生驹辄汗血。其王号‘叶护’”所记地域,与王梵志生活区域相符,约在葱岭以西颇黎山南麓某地。当然,《桂苑丛谈》材料或虚或略,黎阳为颇黎山之阳只是推测,非确证。

第三,提到“梵志体”的是盛唐王维。他有《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题下自注“梵志体”,却是五言排律,并非梵志体。梵志体是以诗偈在佛徒中传播的,讲佛理可效梵志体。但这并不足以证明它在盛唐就十分流行,实际情况是几无影响。很简单,诗体不合唐人对诗歌形式的苛严要求,只是雅言之外的口头诗偈而已,这又足证它不是中土产生的。当时的王梵志并不像今人吹捧的那么高,今人揄扬并非历史真实,毕竟初盛唐是贵族社会,积极上进是主流,兼以刚从三百年分裂中统一,王梵志思想并不为社会所接受。故初盛唐几无诗人提及。

我想王梵志或是一种现象,在西域存在已很长久,那里是华夏文明西文化区,在其他文明未到来之前,主要为汉藏语系佛徒生息之地。如此则梵志诗应早于隋末。7世纪后其他文明东渐,佛教才退回中土,其中在葱岭以西的莲花生大师一支逃向青藏高原,此后西藏便有了藏传佛教。更多佛徒逃回中土,这种迁离在10世纪初达到高潮,梵志诗亦随僧人进入中原。晚唐五代社会崩陷,士人苦闷,他的诗便有了接受基础。

实际上唐人观念中,7世纪前西域属华夏文明范畴,玄奘西游壮举本质上就是中华东西文化圈的一次汇通。那里主要生息着汉藏血统的华夏民族,也有蒙古高原迁徙来的游牧民族以及波斯胡人,但那里的文明以华夏文明为主是没有异议的,巴米扬大佛可为其证。佛教由汉藏血统的释迦族王子创立,也经近年基因测序确认。难怪初唐印度要大规模灭佛,在印度人意识中佛教乃属异族创造,这次灭佛使佛教在印度转入地下,出现了密宗。大批汉藏人种的佛教徒逃离恒河平原,进入印度河流域(此为华夏文明圈,印度女学者卡丹尼近年考证发表,古印度河流域文明与印度文明无关,属于古华夏文明,印度河主要在巴基斯坦,其上游即我国狮泉河,考古发现其文明与巴基斯坦与印度均无关,最初以为是灭绝的无主文明,后来随大量文物出土,发现其象形文字印章文化及器物,与华夏商代甲骨文十分接近,可见其地属于华夏文明圈,即古华夏文明是印度河、黄河的跨流域文明),到了葱岭以西的巴基斯坦和阿富汗高原生息。梵志诗在西域长久流传的事实,正好反映了那一地区华夏文明的存在,他们的生活方式打上了深深的中华烙印。

所以王梵志属西域中亚汉族诗人是没问题的,其诗歌价值使我们观察到葱岭地区的主要文化就是华夏文化,那里的汉藏民族与中土的生活常识、观念完全一样。若说王梵志的当代意义,这就是他的巨大意义,确证了我们长期以来猜测的一些东西的存在,包括巴米扬大佛也是汉藏佛徒杰作。张大千20世纪30年代末远涉敦煌摹写壁画,后来又在印度观摩到风格迥异的壁画,更坚定了他对中亚及敦煌佛教壁画的认知,看出端倪,得出结论“敦煌绘画是中国人自己的艺术”,而敦煌壁画又与中土画风不同,也就是说他悟出了中亚文化与中华文明乃是一体,属于华夏文明的西半区,而与印度毫无关联。从葱岭以西到东皆是中华文化的部分,即佛文化区。这样敦煌壁画及密室遗存、王梵志诗均属中华西区的灿烂文化。这一观点还可得到证实,2020年8月18日《中国国家地理》发文如下。

近年,在位于克什米尔的印度河上游地区,中国学者在寻访佛教岩刻的过程中发现,当地佛教岩刻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这里岩刻中的佛本生故事图像,跟我国敦煌254窟中的两幅知名壁画高度相似,虽两地远隔数千里,却近似姊妹篇。

历史上,早期的原始佛教反对偶像崇拜,也不给佛陀造像。后来随着大乘佛教的兴起,佛教造像最早出现于古代的犍陀罗(白沙瓦)地区,该地区一度是佛教文化的中心。而印度河上游的佛教岩刻分布密集区——克什米尔的齐拉斯至吉尔吉特一带,也恰恰属于犍陀罗辐射的“大犍陀罗文化圈”。犍陀罗作为一个古代地理概念,之所以闻名于世,是因为它创造出了风格独特的犍陀罗佛教艺术,这是一种融合了印度文明、伊朗文明、希腊文明、北方的草原文明,乃至东方的汉文明等混合文化因素的佛教艺术潮流——中国的石窟造像就深受它的影响。

从地缘文明来看,唐人对那一区域的认识恐怕是高于今人的,统治层面,唐太宗以儒道释统一中华;民间层面,玄奘西行,或许在他心里华夏文明就是由两个区域构成,东半区的儒文化区与西半区的佛文化区,佛教也是华夏文明的一部分,故才千难万险求法取经,并在弘福寺翻译弘扬。唐人以儒家为主干,佛道二家做补充,构筑了辉煌的唐文化。佛教在中土兴盛,虽时有排佛灭佛事件,但不影响许多人既是诗人又是僧人,如贾岛、皎然。这不能不说是太宗弘扬佛法政策的作用。

第四,盛唐后再次提到他是诗僧皎然。《诗式·骇俗》引梵志诗。

我昔未生时,冥冥无所知。

天公琼森我,生我复何为?

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

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

皎然一直生活在江南,可见江南僧徒中有梵志诗传播。此诗文意虽浅,但行文起伏跌宕,措辞惊世骇俗,“天公琼森(强生)我”已非常人所能道,而“还你天公我”则更匪夷所思,明显未受儒家温厚敦厚诗教文化影响。“无衣使我寒,无食使我饥”极言生存之艰。“还你天公我”,句式怪异,是否有中亚以西地区影响?这种句法中土少见,中唐孟郊、韩愈有尝试。皎然作“骇俗”诗例,说它“外似惊俗之貌,内藏达人之度”,把它题作《道情诗》,即蕴含道家思想,感化世人的诗。可见西域中亚汉藏居住区域,还流行来自蜀地山区具有古羌文化特征的道教。这也可证明南丝绸之路是文化传输的又一通道,它绕过喜马拉雅山南麓,由藏南进入葱岭高原。

第五,梵志诗最早抄本为中唐法忍写本,大历六年(771)五月抄成。推测抄本可能是随佛经夹带传入,亦不排除僧人去西域录回。但其并未流布,到宋初二百年间仅一二文人记录梵志诗十八首便可知。

第六,降至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引介梵志诗,系改窜《云溪友议》而来,无新材料。到两宋,又有零星引用,如黄庭坚引录两首;费衮《梁溪漫志》引九首,八首重复《云溪友议》,他称赞王梵志“词朴而理到”;陈岩肖《庚溪诗话》载一首。说明宋人便已极少见到梵志诗。

可以总结了,以上便是唐宋时王梵志及其诗的大体面貌。盛唐以前除王维提及“梵志体”外,再无人提到,估计与王维开元二十四年(736)调监察御史,奉命出塞,任凉州河西节度判官有关。其他出塞官员未提梵志可能与他们不信佛,无接触有关。而王维是佛教居士,估计出塞后接触到西域僧人吟诵梵志诗偈,故最早由他说出“梵志体”。到了中晚唐,凡提梵志诗,皆出江南,如皎然《诗式》、范摅《云溪友议》,这与江南佛风昌盛有关,也说明梵志诗传入后,长安儒士不感兴趣,诗体也不合中土诗歌传统,倒是江南处江湖之远,在民间流传,但数量不多,只搜罗到十多首,无法编集,故两《唐书》未刊介其诗集。

《宋史·艺文志》记《王梵志诗集》一卷,到底多少首无法得知,从上面记载数量看,不过二十多首。但《王梵志诗集》肯定不止这些,其余来自哪里?这是千古之谜,因为诗集很快灭失了,所以即便宋人也未看见。我倒有分说,《宋史》记录的诗集其实就是后来的敦煌集子。它深锁密窟,故漫长的一千年中无人得见。据张锡厚《王梵志诗校辑》,它是开宝三年(970)正月阎海真写本。可作结论,梵志诗在西域成集,宋初传回敦煌十多个写本,其中一部被人带入中土,即《宋史·艺文志》记录的集子,再灭失。

:诗集在西域编就,如何传入敦煌的?

:7世纪以前葱岭生活着大量汉藏佛徒,现代基因测序也称葱岭以西地区为华夏民族基因库之一。一个民族必然背负与它相应的文明,佛教在印度绝迹已说明一切,佛教就是汉藏语系族群创立的,既然在印度无法立足,苦海无边,那就变通,回头是岸,从早期佛教中心摩揭陀国,大批汉藏血统的佛徒迁徙至葱岭高原生息。但其他文明在7世纪后也东渐至大量佛徒生活的葱岭地区。天宝十载(751)秋高仙芝曾率三万唐军阻击,怛罗斯唐军惨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从此力量倒悬,唐人失去葱岭地区。8世纪末吐蕃占据北庭、安西,在两大文明间形成阻隔,数十年后吐蕃失去北庭、安西。此后大批西域佛徒迁回内地,除了带不走的摩崖石刻造像,能带走的佛经都带走了。梵志诗写本亦随之流入,故敦煌有十多个本子。在佛徒走出南疆荒漠时,他们把大量佛经文献留在敦煌这一西域与中土交界的佛教中转站,封存莫高窟,梵志诗集亦得以幸存,还有部分西域流传的唐人诗抄也回流保存了下来,如李白《惜罇空》、韦庄《秦妇吟》等。其中一部梵志诗集在敦煌稍做停留,继续东行,终于回归中原,但此时已是五代,宋初它很快进入秘府内库,才有后来记入《宋史·艺文志》的《王梵志诗集》一卷(已失传)。今只余敦煌写本。

关于这条迁逃通道的存在,学者刘平说“古时从于阗国(新疆和田),有条捷径通到克什米尔。克什米尔最好的地方就是高原上那块盆地,斯利那加,当时的罽宾国,西汉以前这个地方应该有很多黄种人或者是藏人”。我认为直到初盛唐那里仍生息着大量华夏族,那些失传的唐诗在那里的存在可证。葱岭的汉藏佛徒,是产生王梵志现象的广泛基础。也因为这条捷径而造就了敦煌密窟。

:如此推论,符合逻辑。敦煌石窟原来这么来的,且是逃向中土的佛徒封存的。你这说法有些让我无法接受。

:正因为无封存具体时间,才可推知可能是其中某批走出南疆的佛徒恐慌埋藏的,时间应在宋初。五代时回鹘在葛逻禄(碎叶河一带)建立喀喇汗国,接受东渐中亚的大食文明。宋初几十年,喀喇汗国越葱岭据疏勒(喀什)灭丝绸之路南道的于阗,与北道信仰佛教的高昌回鹘对峙。自此大食文明在西域佛文化区传布生根。敦煌石窟便是这数十年中迁往中土的佛徒封存的。这样推考有争议,但不这样无法还原王梵志。他真是卫州人吗?仅凭这句话,就认可?但按“卫州黎阳人”的逻辑更无法推演。

最后补说一下,敦煌封存的原因就是文明的冲突。葱岭过来的僧徒一出险境便将大量文献存于敦煌这一重要中转站。10世纪是其他文明进入西域的高峰,河西走廊也不安全了,西域发生了什么令敦煌僧人必须封存的事件,今已不可考知。敦煌秘藏有大量吐蕃文书,由吐蕃占据西域的时间,可推知大批僧徒恐慌迁向内地是在吐蕃失去西域控制后的9世纪末和10世纪,转移的过程可能长达数十年。由此我们可推想在逃回中原的路途中还有许多埋藏点,不止敦煌一处。也不只是经书等软文,可能还有不便携带的物件。如1905年库车东南渭干河一条支流,德国人格伦威德尔便发现了坍塌的泥封洞窟。看来这种封藏形式是当时迁离的佛徒共识。这条渭干河上有克孜尔石窟、库木吐拉石窟等。我相信或许还有更多尘封秘密尚未发现。

何以在敦煌发现王梵志,我想你已清楚。原因便是7—10世纪,其他文明东进,佛教徒把佛经与梵志抄本及其他西域带来的文物封于敦煌,才有莫高窟千年洞藏。尤其以佛经为多,可能当时西域存在类似“焚书坑儒”的毁佛现象。基于讨论的问题,这或是敦煌秘密。

敦煌石窟艺术与葱岭以西佛教岩刻图像的关系,是回归关系,映照了那里曾生活大量汉藏语系的华夏族群,确证那里曾是华夏民族故地之一。

:你对敦煌石窟封禁的见解,我没听人说过,很启人思考。

:回到王梵志,所以他的诗是西域诗,以佛教为主,也有道家思想,诗的形式符合生息于葱岭的汉人的表达习惯,不同于中土雅言的表达方式。他感化世人的诗,其中的道教思想,为何去了葱岭?那时的葱岭广布着汉藏人种,他们背负华夏文化在那里生活,自然也包含道教思想在那一地区的存在。故皎然以为梵志诗是道情诗。实际那一区域盛行的是佛教,所以他以宣扬佛理为主。

饮酒是痴报,如人落粪坑。

情知有不争,岂合岸头行。

饮酒不好,就如人掉入粪坑,这是佛家说的愚痴,道理谁都懂,岂可岸边行,不接受教训呢?世俗的生活道理与佛理结合点化众生。可知西域佛教是要戒酒的,中土佛教则不然,如杜甫《饮中八仙歌》,苏晋“醉中往往爱逃禅”。

:元明清王梵志诗的情况如何?

:元明清无新发现(诗集还藏于敦煌密窟)。康熙时冯班《钝吟杂录》录了一首,但施蛰存《唐诗百话》已证是改写自《云溪友议》,“怀疑冯班是取《云溪友议》所载妄自改窜,并不是他见过《王梵志诗集》”。冯班《钝吟杂录》梵志诗如下。

辛苦因他受,肥甘为我须。

莫教阎老判,自取道何如?

范摅《云溪友议》收录如下。

苦痛教他死,将来自己须。

莫教阎老判,自想意何如。

诗中“阎老”再次提醒我王梵志不是中土诗人,“阎王”“阎罗”唐诗人几无使用这一概念之例。我只查到拾得多次使用“阎王”“阎罗”,而拾得身世也不清楚,他是西域诗僧吗?在中土与王梵志一样是子虚乌有的存在吗?寒山有两首诗使用“阎老”,其中一首“梵志死去来,魂识见阎老”,诗中何以写进梵志,寒山也来自西域吗?都是身世不明,那就一切皆有可能。寒山诗全为古体,只有一首绝句“家有寒山诗,胜汝看经卷。书放屏风上,时时看一遍”,而且还是拾遗,来自老僧相传;其余全是王梵志白话诗的特征。拾得诗也全是古体,全无中原近体影子,这很反常,不排除他们的诗均传自西域。

一个奇怪现象,笔记里,寒山、拾得这两个生平籍里模糊的人,都在浙东天台山出现,说明江南佛风很盛,不排除西域来的僧人选择浙东南而留下生活痕迹。综合三诗僧,都是谜一般的存在,只有诗歌是真实的,身世来无踪去无迹。王梵志未履中土,只是诗部分流入,但并非今人以为的广泛流传,即便在佛风昌炽的江南也只有十多首,难以编集,他的诗集出现于中土应该是在吐蕃退出西域,大食文明东渐的五代,由僧徒带入;拾得到了中土,故他的诗歌流传比王梵志多,风格完全是梵志体;寒山也到了中土,他的诗歌内容与梵志几无区别。

光绪二十六年(1900)敦煌密室发现,《梵志诗集》大白于天下。这就是我前面说的,宋初传入的《王梵志诗集》,唐人是看不见全本的。我推测五代时诗被西域僧避祸带到内地,留在敦煌,供人抄写,再入中原,就是《宋史》记载很快又失传的那部诗集。留于敦煌的则随佛经在特殊情况下封存于石窟了。

:你的推考求索很有启发。施蛰存《唐诗百话》也犯难,“唐宋人笔记、诗话中所录存的数十首王梵志诗,均不见于敦煌诸写本中,这一情况亦极可研索。难道王梵志诗有许多不同的传抄本,各人所见都不同吗”?

:施先生未找到答案,提出疑问,但我已帮他解决了。很简单,就是前面所揭秘的,王梵志有诗传入中土,但在抄写中改窜是极可能的,说不定还伪托假造,此其一。其二,“梵志体”不合中土阅读接受心理,被人改为近体,怎会与敦煌本原璞一致呢?其三,敦煌本是在五代其他文明东渐中传入的完本,唐人怎可见到?所以敦煌本才堪信任。

梵志诗不是中土风格的诗,是西域白话诗,俗称口语顺口溜,近于古体。所以施蛰存说“第一卷诗共九十二首,都是五言四句的古诗,有几首也近似绝句”,再可证明王梵志是西域汉诗的创作者。他的西域诗,施蛰存说“文辞朴素到没有诗味,既无兴感,亦无形象思维”。但施蛰存把它看成中土“民间通俗文学”是我所不同意的。晚唐变文宣讲佛理韵散结合,结尾总是五言四句的佛家“诗偈”,即是梵志体形式。由此推测,他曾为葱岭佛寺写过诗偈,才在五代被僧人带回敦煌,这或是一种可能。在其他文明东渐过程中,迁徙中土的佛徒最应该带走的便是佛教文物。

:最后一问,《唐诗百话》说“用诗的形式来宣传道德观念或宗教思想,在东西方各国古典文学中都有。在古希腊的一部诗选《花束集》中,特别有一个门类,称为‘说教诗铭’又称‘格言诗铭’,所收录的也是这样的诗”,难道西域曾受古希腊文学的影响?

:很好的问题,唐诗中没有这类说教诗。王梵志正好生活在葱岭中亚,他比内地更先接触这类西方文学思维样式,再由他的诗输入大唐中土也就合于逻辑了。

关于这个文化影响的问题,我们可以找到一些旁证,比如巴米扬大佛,即是来自古希腊雕塑样式。这里是佛国梵衍那国,地处丝绸之路,为往来希腊、波斯、印度的咽喉,有许多寺庙,在2—9世纪是佛教兴隆的重要地区,《大唐西域记》记载的“先王所建伽蓝”便在此。贞观三年(629)玄奘西行,约在四年(630)经巴米扬,见到“伽蓝数十所,僧徒数千人”,“城东二三里伽蓝中有佛入涅槃卧像,长千余尺”。建于5—6世纪的巴米扬实际为石窟群,内部壁画精美,其中“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便是西大佛,其东为东大佛“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佛像长相至今未可知,9世纪佛徒迁离后,鼻子便被人凿掉了,这就给我们以想象,这里曾生活大量汉藏语系的佛徒,佛的鼻子是否长得像汉人,有华夏文化基因?佛像毁面,是否故意抹去族群特征?鄙以为完全可能。佛像最具族群特征的便是鼻子。回到王梵志,从巴米扬大佛接受古希腊过来的雕塑形式看,完全是地缘因素;同理,梵志诗也会受西方这种说教格言类的文学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