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生活导报》和我(代序)
去年今日,《生活导报》第一期出版,当时我已经注意到它了。但是,我虽则注意到它,却没有感觉到它是值得注意的。尤其是当时有人对它作种种恶意的批评,更使不愿花两元钱买一张来看看的我,猜想它也不过是一种低级趣味的读物而已。后来我看见我所敬爱的朋友,如潘光旦、雷海宗、王赣愚[1]、费孝通诸先生,都常有文章在《生活导报》上发表,就把我的错误的观念矫正过来:他们的作品里如果还有低级趣味,更有谁的作品是高级趣味的[2]?
但是,除了偶然买一份消遣消遣之外,当时我和《生活导报》并没有什么关系。直到今年五月里,我从重庆回来,卧病在床,费孝通先生来看我。[3]他是《生活导报》的“台柱”,那时他快要到美国去了,他表示希望我为《生活导报》常写文章,并且希望我写些像在《星期评论》和《中央周刊》发表过的《瓮牖[4]剩墨》一类的“小品”。费先生启程之后,《生活导报》的编辑又亲自来催稿子。于是我答应写《龙虫并雕斋琐语》。由“瓮牖”一变而为“龙虫并雕斋”是由自谦变为自夸。其实雕虫[5]则有之,雕龙[6]则未也。偶然想要雕龙,结果恰像古人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实在是“雕龙不成反类蛇”,所雕的仍旧是虫,只不过是一条“长虫”而已。
我开始写“小品”的时候,完全是为了几文稿费。在这文章不值钱的时代(依物价三百倍计算,我们的稿费应该是每千字一千五百元),只有多产才不吃亏。正经的文章不能多产,要多产就只好胡说。同是我这一个人,要我写正经的文章就为了推敲一字呕出心肝,若写些所谓“小品”,我却是日试万言,倚马可待[7]。想到就写,写了就算了,等到了印出来之后,自己看看,竟又不知所云!有时候,好像是洋装书给我一点儿烟士披里纯[8],我也就欧化几句;有时候,又好像是线装书唤起我少年时代的《幼学琼林》[9]和《龙文鞭影》[10]的回忆,我也就来几句四六,掉一掉书袋。结果不尴不尬,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文体。
像我们这些研究语言学的人,雕起龙来,姑勿论其类蛇不类蛇,总是差不多与世绝缘的。有时一念红尘,不免想要和一般读者亲近亲近。因此,除了写一两本“天书”之外,不免写几句人话。如果说我们写“小品文”不单为卖钱,而还有别的目的的话,这另一目的就是换一换口味。这样,就是不甘岑寂,是尼姑思凡,同时,也就是不专心耕耘那大可开垦的园地,倒反跑到粥少僧多的文学界里去争取一杯羹了。
记得抗战以前,有一位先生署名稜磨的(至今我还不知道这稜磨是谁)在上海《申报》的《自由谈》上发表一篇谈话。大意是说:语言学是介于科学和文学之间的一种[11]学问,所以难怪语言学者常常走到文学上去。但是,语言学者不要忘记他们自己的园地。当然,像《之部古读考》一类的文章是不能引起一般读者的兴趣的,但是,像王了一的《论别字》之类却是颇有贡献。语言学者如果不谈他的本行,却只知道写些幽默的小品,未免太可惜了。这一篇文章发表于《论语》[12]最盛行的时候,显然是讽刺林语堂先生[13],其恭维我的几句话只不过是旁敲侧击[14]的一种手段而已。假使稜磨先生现在看见了我的《龙虫并雕斋琐语》,一定长叹一声说:“王了一跟着林语堂堕落了!”不,也许他并不这样说,一则因为我这种“琐语”远不及《论语》,这是上文所说的“画虎不成反类狗”,二则因为林先生现在已经不再写小品,他写的是洋洋洒洒的大文章,为国家民族作国际宣传,在稜磨先生看来应该可说是改邪归正了,而我却在走火入魔。龙乎,虫乎,无非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罢了。[15]
老实说,我始终不曾以什么文学家自居,也永远不懂得什么是幽默。我不会说扭扭捏捏的话,也不会把一句话分作两句说。我之所以写《琐语》,只是因为我实在不会写大文章。我不明白为什么《生活导报》的宝贵篇幅肯让我这种胡扯的文章来占了差不多每期的八分之一。自从《生活导报》登载了《琐语》之后,可说是整个的《导报》都变了作风。所谓《生活导报》,顾名思义应该是指导人们的生活的,这几个月来,我因为每期都细细读它,每周都和它的编辑先生见面,更觉得《导报》的态度是那么严肃,编辑先生是那样诚恳,和我这种随随便便的文章太不相称了。听说费孝通先生称赞我“表演精彩”,又据说读者们喜欢看《琐语》,桂林有人转载我的文章,这一切陡然[16]增加我的惶惑。在这几个月来的《生活导报》上,我最喜欢看的是铁谷先生的《六朝隋唐女子的化装》和闻一多先生的《端午节的故事》等等,无论从学问上说,从趣味上说,它们都胜过《琐语》百倍。《龙虫并雕斋琐语》根本说不上“雕”,因为太轻心了,太随便了。更进一步说,即使经心刻意地去雕,恐怕也雕不好,因为它的本质是朽木,非但龙雕不成,连虫也不会雕得好的。
不管雕得好不好,在这大时代,男儿不能上马杀贼、下马作露布[17],而偏有闲工夫去雕虫,恐怕总不免一种罪名。所谓“轻松”,所谓“软性”,和标语口号的性质太相反了。不过,关于这点,不管是不是强词夺理,我们总得为自己辩护几句。世间尽有描红式的标语和双簧式的口号,也尽有血泪写成的软性文章。潇湘馆的鹦鹉虽会唱两句葬花诗,毕竟它[18]的伤心是假的;倒反是“满纸荒唐言”[19]的文章,如果遇着了明眼人,还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泪”来!
我们也承认,现在有些只谈风月的文章实在是无聊。但是,我们似乎也应该想一想,有时候是怎样的一个环境逼迫着他们谈风月。他们好像一个顽皮的小学生不喜欢描红,而老师又不许他涂抹墙壁,他只好在课本上画一只老鸦来玩玩。不过,聪明的老师也许能从那一只老鸦身上看得出多少意思来。直言和隐讽,往往是殊途而同归。有时候,甚至于隐讽比直言更有效力。风月的文章也有些是不失风月之旨的,似乎不必一律加以罪名。
关于这个,读者们可以说,《龙虫并雕斋琐语》里并没有什么隐讽,只是“瞎胡调”。我也可以为自己辩护说,所谓隐讽,其妙在隐,要使你不知道这是讽,才可以收潜移默化之功。但是,我并不预备说这种强词夺理的话。老实说,我之所以写“小品文”,完全为的自己[20],并非为了读者们的利益。其中原委,听我道来:实情当讳,休嘲曼倩[21]言虚;人事难言,莫怪留仙[22]谈鬼。当年苏东坡是一肚子不合时宜[23],做诗赞黄州猪肉;现在我却是俩钱儿能供日用,投稿夸赤县辣椒(《瓮牖剩墨》里有一篇《辣椒》,极力称赞辣椒的功能,结果是被一位药物学家写信来教训了一番)。“芭蕉不展丁香结”[24][25],强将笑脸向人间;“东风无力百花残”[26],勉驻春光于笔下。竹枝[27]空唱,莲菂[28]谁怜!这只是“吊月秋虫,偎栏自热”[29]的心情,如果读者们要探讨其中的深意,那就不免失望了。
感谢《生活导报》给我一个发牢骚的地方,以后恐怕不免还要再发几次牢骚。这对于读者们也许是味同嚼蜡,然而对于我自己却是一服清凉散。一个刊物能支持一年是不大会夭折的。我就借这一篇“瞎胡调”的文章来庆贺它的周岁,同时恭祝它长寿。这是为公也是为私,因为《龙虫并雕斋琐语》[30]是和《生活导报》同其荣枯的。
卅二年[31]十一月十三日,《生活导报周年纪念文集》
注释
[1]“雷海宗、王赣愚”,再版本删去。
[2]再版本于“的”后增“呢”。
[3]再版本句号作逗号,后增:“这时他才使我和《生活导报》建立了关系。”
[4]【注】《史记·秦始皇本纪》:“陈涉,瓮牖绳枢之子。”孟康注:“瓦瓮为窗也。”(编者按:本书涉及内容的注释均为再版本所加,以下不再一一说明。)
[5]【注】比喻小技巧。扬雄《法言·吾子》:“童子雕虫篆刻。”这里指微不足道的小文章。
[6]【注】战国时,齐人驺奭记录驺衍谈天之术而成文,人们称之为“雕龙奭”。后用来指善于撰写文章。这里指撰写高质量的大文章。
[7]【注】晋桓温北征,袁宏倚马前草拟文告,顷刻而成。语见《世说新语·文学》。后用来比喻文思敏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见李白《与韩荆州书》。
[8]【注】烟士披里纯即灵感,英文为inspiration。
[9]【注】书名,旧时儿童读物,用四六骈体教儿童学习辞藻。
[10]【注】书名,旧时儿童读物,记一些历史故事来教儿童。
[11]“一种”,再版本删去。
[12]【注】林语堂主编的小品文杂志。
[13]“先生”,再版本删去。
[14]“旁敲侧击”,初版本作“傍敲侧击”,误,据再版本改。
[15]“不,也许他并不这样说……无非是有闲阶级的玩意儿罢了”一段,再版本删去。
[16]“陡然”,初版本作“徙然”,误,据再版本改。
[17]【注】《后汉书·李云传》:“云素刚,忧国将危,心不能忍,乃露布上书。”古代称檄文、捷报一类紧急文书为露布。这里指为国家、民族之生死存亡而著文立论,大声疾呼。
[18]“它”,初版本作“他”,此据再版本。
[19]【注】意思是全篇都是荒诞无稽的事。与下句“一把辛酸泪”都见于《红楼梦》第一回。
[20]“完全为的自己”,再版本作“完全为的是自己”。
[21]【注】西汉人东方朔,字曼倩,以诙谐滑稽著称。
[22]【注】清朝人蒲松龄,字留仙,著《聊斋志异》,多记鬼狐之事。
[23]【注】宋朝费衮《梁溪漫志》:“东坡一日退朝,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朝云乃曰:‘学士一肚子不入时宜。’”
[24]“芭蕉不展丁香结”,诸本皆作“芭蕉不卷丁香结”,误,今改。
[25]【注】李商隐《代赠》:“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26]【注】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27]【注】乐府名,也叫巴渝词,出于四川。后人模仿它作的歌咏土俗琐事的歌谣,也称“竹枝词”。
[28]【注】莲子,比喻心苦。宋无《妾薄命》:“不食莲菂,不知妾心。”
[29]【注】蒲松龄《聊斋志异·自序》:“嗟乎!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栏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30]“《龙虫并雕斋琐语》”,初版本作“《龙虫并雕琐斋语》”,误,此据再版本。
[31]“卅二年”,再版本作“一九四二年”,误,应为一九四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