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建个小服装厂
暮色像浸了桐油的渔网,沉沉地罩在胶东湾上空。李卫国蹲在锈迹斑斑的铁壳木船的甲板上,指尖捻着半截“大前门“烟卷,火星在咸涩的海风里明明灭灭。船舱里堆着今天最后一网黄花鱼,银鳞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腥气混着柴油味直往人鼻腔里钻。弟弟李卫民蹲在船头补渔网,粗粝的手指被尼龙线勒出道道红痕,“哥,这浪头...“话音未落,渔船猛地颠簸,船尾传来铁链与礁石摩擦的刺耳声响。
这已经是第三个空船归来的黄昏。(倒不是一无所获,而是需要捕捞的鱼没有捕到)
李卫国吐出最后一口烟,抬脚碾碎火星时,望见远处海岸线上星星点点的灯火。那里本该是村办管子厂的仓库,此刻却黑洞洞地融在夜色里。三个月前还热闹的厂区,如今只剩下生锈的铁门在风中吱呀作响——三百吨水泥管像沉默的士兵列队在铁皮棚下,蜘蛛网在管口结出灰白的茧,厂会计老孙头递来的账本上,红色墨水蜿蜒如血。
“卫国啊,再卖不出去...“村长李洪才蹲在码头石墩上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映出他沟壑纵横的脸,“别说还村民的钱了,咱连买水泥的钱都挤不出来了。“
咸湿的海风突然变得粘稠,李卫国摸出珍藏的军用指南针,铜壳上炊事班长老周刻的字迹依然清晰:好火候需要文武兼备。当年在舟山群岛,他们用这指南针摸黑给全连煮过冬至饺子。如今指针微微颤动,正指向西北方的琴岛港。
“明天去市里碰碰运气。“他收起指南针,听见弟弟在船舱翻找晚饭的响动。腌萝卜条就着冷馒头下肚时,防波堤尽头忽然亮起两束灯光,接着便是传来邻居家孩子的喊声。“卫国叔,我爷爷让我喊你去村委一趟。”小时候,这种跑断腿的活都是孩子们,穿个话,叫个人等,而且家长还美其名曰:小孩子腿脚轻快,不费劲。(真是信了他们的邪!)
李卫国手一抖,馒头渣掉进衣领。他这是以为村干部们又要找自己说管子厂的问题,这管子卖不出去,不单单村干部头痛,他也是头痛的很,毕竟当初家里所有的钱,都被自己投了进去。
“李卫国同志!“还没等李卫国跑到村委会,徐东兴的声音便裹着海风飘来,抬眼望去,的确良衬衫在车灯下泛着青白的光。他身后跟着三位穿中山装的男子,牛皮鞋踏在岩石上发出清脆声响。最左侧戴银框眼镜的年轻人引起李卫国注意——那人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梅花表,抬手推镜框时,表盘折射出细碎的金芒。
“这是琴岛建筑公司的黄清波同志,我哥们!“徐东兴的介绍让李卫国掌心渗出薄汗。年轻人递来的名片带着几分洋气,墨黑色的字体在暮色中微微发烫:物资采购科副科长。另外两位分别是供销社的赵光明主任和铁路局的孙保平干事。
李洪才的旱烟杆啪嗒掉在地上,建筑两个字像是有魔力一般,将李洪才的心瞬间起伏不定。
村委会大院的灯泡换了三遍才亮起来。李卫国系着部队带回来的帆布围裙,菜刀在砧板上剁出密集的鼓点。七条黄花鱼在搪瓷盆里摆尾,鱼鳃还泛着新鲜的殷红。他突然想起老周教的“三煎七焖“——热锅冷油,姜片要在鱼身两面煎出琥珀色焦痕。铁锅滋滋响着,葱姜蒜的香气混着豆油香漫出厨房。
当葱烧海参的酱香撞上清蒸石斑的鲜甜时,原本在院里寒暄的客人们不约而同噤了声。黄清波用象牙筷尖轻轻戳开鱼腹,雪白蒜瓣肉裹着琥珀色酱汁,蒸腾的热气在他镜片上凝成薄雾。“这是...丰泽园的做法?“他抬头时眼镜滑到鼻尖,“我爸说五年前鲁菜大师离京后,再没尝过这么地道的糟溜鱼片。“
李卫国擦着围裙从厨房探头,看见徐东兴正往李洪才杯里斟酒。墨绿色酒瓶上的“即墨老酒“标签已经泛黄——这是村里最后存货,原本留着过年祭海神用的。月光爬上老槐木桌时,空酒瓶在墙角堆成小山,黄清波解开领口纽扣,泛红的脸颊贴着冰凉的青花瓷酒盅。
“我们新接的安居工程...“他蘸着酒水在桌面画出数字,“需要五万米水泥管。“水迹很快被夏夜的热气蒸腾,却像烙铁般烫进李卫国眼底。李洪才的旱烟杆在桌下猛戳他大腿,老茧磨得人生疼。
李卫国知道这是徐东兴他们调查过自己,心里有点别扭,没有说话,便走出房间。徐东兴在香樟树下拦住李卫国时,晒谷场方向传来零星的狗吠。月光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条搁浅的船。“第五服装厂有批法兰绒西装订单,“他压低声音,“日本客商要得急,每件加工费五毛五。“不远处厨房透出的暖光里,李洪才正拼命的向李卫国挥手,褶皱密布的眼皮像风中颤抖的枯叶。
后半夜涨潮声格外清晰。李卫国躺在老宅的雕花木床上,军用指南针在掌心沁出薄汗。黄清波留下的介绍信压在枕头下,隐约能摸到琴岛建筑公司的钢印凸痕。东厢房传来缝纫机的哒哒声——那是母亲在世时用过的老蝴蝶牌,此刻隔壁家的二丫头正在连夜赶工试制品。
晨雾未散时,李卫国已经蹬着二八大杠出了村。车把上的搪瓷缸叮当作响,后座红纸招工启事被露水打湿,墨迹晕染成“急聘缝纫工“的模糊字样。路过镇供销社时,他望见橱窗里陈列的的确良衬衫——和徐东兴那件一模一样,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青白。
七天后,当解放卡车碾过村口碎石路时,晒谷场腾起的烟尘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七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在阳光下闪烁,铁质踏板上“上海制造“的钢印晃得人睁不开眼。李卫民好奇地拨弄梭芯,被张婶一巴掌拍开:“别动手碰,那东西最容易坏,而且更换起来也费钱。“
村委专门给李卫国空出一间房子,来安置这些缝纫机,等工人们将它们安装好之后,也标志着李卫国的服装厂建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