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你我的迷茫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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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世事难料

2023年4月17日,农历三月初九,暮色像打翻的砚台般在胶东半岛上晕染开来。我正蹲在厨房剥着刚从海鲜市场买的蛏子,不锈钢盆里堆着小山似的青壳。手机突然在案板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李承栋媳妇“的来电显示。这个备注还是三年前他小儿子满月时我帮忙设置的,彼时小家伙抓周抓了支钢笔,李承栋摸着儿子肉乎乎的手掌笑得见牙不见眼。

“哥...哥你快来!“电流杂音里炸开的哭喊让我手一抖,蛏子壳溅到水泥地上蹦跳。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抽噎像钝刀割着耳膜:“急救车说...说心梗...抢救室...哥你快来啊...“

挂断电话时瓷碗在案板上摔出清脆的裂响。我胡乱套上外套,钥匙串在指间绞成麻花。楼道感应灯次第亮起,隔壁邻居王婶探出头问“你这急急忙忙的干嘛去?“我没答话,电梯数字在23层闪烁时,后背的汗衫已经洇透了咸腥的汗味。

“你去哪?”我媳妇齐瑶在身后问,还是没有回答,此时脑子里已经进不去任何的声音了。

急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20:47,消毒水的气味裹着哭腔扑面而来,“抢救室在哪?”。分诊台护士刷着挂号单头也不抬:“抢救室在七楼。“我抓着车钥匙狂奔时,皮鞋在防滑地胶上打滑,怀里的手机甩出去撞翻了不锈钢推车上的瓶子,噼里啪啦的散落一地。

“患者李承栋,36岁,突发心源性猝死,心肺复苏无效。“白炽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抢救室玻璃映出我扭曲的倒影。李承栋媳妇瘫坐在等候椅上,精心打理的卷发沾着墙灰,新买的香奈儿套装皱得像腌过头的咸菜。她怀里抱着的小儿子正用彩笔在病历本上涂鸦,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爸爸“。

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我下意识往前跨步,却被护士拦在黄线外。李承栋媳妇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美甲掐进我肉里:“哥你说,他早上还送孩子上学...“她的眼泪砸在我袖口,洇出深色痕迹,“他说今天要给我过结婚纪念日...“

记忆突然像被闪电劈开的古树,纷乱的年轮里浮出1995年的春天。那时的李承栋还是个刚刚上学的野小子,总爱在村口老槐树下掏鸟窝。丁丽珍提着篮子来赶海那天,海风裹着咸腥气卷着浪花往人裤腿里钻。她那天穿着月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朵塑料栀子花,那是结婚时李洪明用半个月工资买的。

“丽珍姐!快看我逮着大螃蟹!“十几岁的李香举着草编篓子蹦过来,篓子里几只小螃蟹张牙舞爪。丁丽珍笑着去摸她翘起的发梢,突然像被抽了筋似的栽进浅滩。一起赶海的女人们手忙脚乱架着她往卫生所跑,塑料凉鞋在礁石上磕得噼啪响。

卫生所的石灰墙上还留着去年春节贴的年画,胖娃娃抱着鲤鱼的图案已经褪色。赤脚医生老周捏着听诊器听了半天,突然摔了听诊器:“心跳都没了!“竹帘子哗啦作响,李洪明冲进来时带进一股腥咸的海风,他军大衣下摆还沾着鱼鳞,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牡蛎壳划破的伤疤。

“丽珍...丽珍你醒醒啊!“他跪在水泥地上磕头,额头在瓷砖上撞出闷响。赶海归来的乡亲们围在门口,有人往屋里塞煮鸡蛋,有人默默退出去给海神娘娘烧纸。李承栋蹲在墙角啃冷馒头,含糊不清地问:“妈咋还不回家煮海鲜面?“

入殓那天飘着细雨,李洪明执意要背着妻子回家发丧。他军大衣后背洇开深色水痕,丁丽珍的蓝布衫在风雨里猎猎作响。送葬的队伍踩着泥泞前行,纸钱灰打着旋儿扑在李承栋脸上,他伸手去抓,却只握住几片湿漉漉的槐树叶。

“小栋,给妈磕头。“二姑抹着眼泪推他。李承栋突然挣开搀扶,冲着棺材大喊:“妈!我给你逮的螃蟹呢?“竹篾扎的灵幡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远处传来闷雷声。那天夜里,九岁的孩子蜷在柴房草堆上,攥着半块硬如石头的杂面馍,听着瓦檐漏雨声直到天明。

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我猛地回神。抢救室的门开了,主治医师摘下口罩,镜片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家属节哀。“他递来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患者生前写的。“我展开纸条,字迹歪扭如蚯蚓:“下月女儿家长会,要给她买新裙子。“

太平间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不锈钢抽屉拉出时带着冰碴的寒气。李承栋躺在那里,嘴角还残留着一丝奶油,左手无名指戴着婚戒,戒圈已经磨出细密的划痕。我伸手合上他微张的嘴,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那个黄昏,他母亲丁丽珍也是这样躺在担架上,嘴角挂着细碎的泡沫。

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发出嗡嗡震动,投币口卡着枚生锈的硬币。我想起李承栋总说这样的机器像在咳嗽,每次来都要拍打几下。此刻硬币突然骨碌碌滚进投币口,冰柜门弹开的瞬间,冷气裹着速溶咖啡的苦香扑面而来。

李承栋媳妇抱着一沓缴费单冲进来时,我正在数零钱。她棉衣下摆沾着灰点,显然是着急,让平时最爱干净的她已经没了往日的利索了。“哥...“她突然瘫倒在地,黑缎面高跟鞋在瓷砖上磕出脆响,“承栋说要给我办结婚纪念日...“她怀里的钱包滑落,里面的照片是一位青年人正在露出灿烂的笑容,背景是九十年代的海滨公园,旱冰场的水泥地在夕阳下泛着暖光。

我蹲下身帮她捡钱包,指尖触到掉落相片的背面,有刻痕。凑近细看,是极小的字迹:“2009.6.15,妈走后第一次真心的笑。“记忆突然闪回那个暴雨夜,九岁的李承栋蜷在灵堂角落,用圆珠笔在烟盒纸上画满小船。纸船顺着屋檐水漂向大海的方向,墨迹被雨水晕染成模糊的泪痕。

殡仪馆的车队驶过滨海路时,夕阳正坠入海平面。李承栋的儿子突然在灵车后座放声大哭,他怀里抱着爸爸的照片。我摇下车窗,咸涩的海风灌进来,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几年前的丁丽珍,她抱着装满蛤蜊的竹篓,发梢滴着晶亮的海水,在暮色中朝家走去。

后视镜里,殡仪馆的金色穹顶渐渐模糊成海平线上的光斑。手机在此刻震动,是我们一些同学和朋友发来的询问信息,一一查看,但都没有回复。

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我站在自家阳台上俯瞰这座城市。万家灯火中,喜乐安居。远处海鲜市场的霓虹招牌映在海面上,波光粼粼宛如散落人间的星屑。咸湿的海风掠过面颊,带着三十年未变的咸腥,恍惚间又听见那个孩子的哭喊:“妈!我给你逮的螃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