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文坛教父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你不是蒋子龙

男人名叫周明远,五十五岁左右,是厂报社的副主编。

听老辈子讲,他出身不好,家里是右派。按理说不能进国营酒厂,却因为是解放前国立交通大学的毕业生,又精通俄语,是个人才,这才破例让他进了厂报社。

早年间,厂报时常转载《真理报》的社论,周明远还算有用武之处。中苏交恶后,他彻底赋闲,但因为会来事儿,嘴巴甜,酒量又好,厂长让他继续留在社里,这么些年竟一步步混到了副主编的位置,人们也渐渐把他的出身给忘了。

前些年,厂内派系斗争激烈,周明远缩着脖子当骑墙派。大伙最讨厌的就是中立,便有人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将他狠狠弄了一顿。

中年危机的周明远彻底蔫了,再不掺和人事,一门心思扑在厂报上。

三年前,正主编抱了孙子,周明远便全权接管了厂报,但名头上还是副主编。

杨百川不太认识这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打量着,他母亲韩家书却一下变了脸,眼角鱼尾纹都笑开了:“周主编!”

周明远腼腆地摆了摆手:“嫂子乱喊。副主编,还是个副的嘛。你们两娘母要出去哇?”

韩家书忽又换了脸色,简直是个川剧演员,咬着牙讲:“去找程厂长。青天白日的把我们家清淮扣着,还有王法没得!”

周明远恍然哦了一声:“误会了,一定是误会了。杨哥的为人我晓得,他不可能做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韩家书脸上又笑逐颜开:“明远才是明白人!”

周明远说:“嫂子,我找百川……”

话音未落,韩家书已经扯起嗓子招呼他进屋,仿佛他那句“杨哥的为人我晓得”,就等同于法院的宣判了。

周明远推辞了几句,还是拗不过女人,进了屋。

他刚落座就摘下眼镜,揪着衣摆来回擦拭:“百川啊,我们冯主编特别欣赏你那篇《遥远的海岛》啊!”

韩家书在厨房里烧水泡茶,听了这几句话,连忙从门框里斜出脑袋:“哎呀,大家都在摆(聊)啊,说我们百川成文学家了!妈妈回来就慌着做饭,还没来得及看!”

周明远笑着往那边点点头,接着说:“你不晓得有好巧,冯主编年轻的时候在那边打过仗。”

杨百川也点了点头,心想,瞎猫撞上死耗子了……

周明远突然挺直腰板:“这回我来有一个好消息。市作协要办一个青年作家联谊会,每个县推举一个人。我们厂报成绩好,在县里连续五年都是红旗。这次这个名额,就直接拨给我们了,我一下想到了你!”

他说这话时,脸上红彤彤的,两眼放光,尽是得意之色。

杨百川心里咯噔一声,这就水灵灵地选上了?!连忙问道:“需要准备些啥子材料?”

周明远说:“再写一篇小说就行。”说完起身要走。

韩家书连忙追到门口:“哎呀,饭都是现成的,吃了再走嘛!”

二人在门框两侧推拉着,虚情假意的客套从杨百川的耳边掠过,像麻雀飞过天空一样不留痕迹。

他沉迷在自己的念头里。

才发表一篇小说就成了青年作家?还要进市里开会?这不是祖坟冒青烟的问题了,祖坟怕是炸了……

得赶紧叫母亲回老家看看。

当天晚上,他坐在屋子里思索自己的小说。

这个年代,城里尤其是厂区早已经有电了。

昏黄的光晕里,杨百川把“英雄”的笔帽咬得尽是牙印子,紧盯着横线本,冥思苦想。

母亲在外头轻轻敲了敲门:“川儿,早点睡,明天还要送幺妹去考试。”

他闷声回了句:“晓得了。”

母亲的声音使他回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忽地灵光一闪,在稿纸上写下题目《潮生》。

第二天把幺妹送进考场大门,他蹬着二八大杠就往厂报社赶。

他打听着找到周明远的办公室,推开门时,老周正趴在办公桌上写材料。

办公室的装潢十分简洁,一张办公桌、一张会客茶几、两条木沙发。

周明远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副毛体字:“部队的战士,工厂的工人,农村的农民,他们识了字,就要看书、看报,不识字的,也要看戏、看画、唱歌、听音乐,他们就是我们文艺作品的接受者。”

“周老师,我那个小说......写出来了。”

周明远猛地抬头,脸盘子上的肉舒展开来:“神速嘛!”说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个茶盒,“快坐快坐。”

杨百川从裤兜里摸出被汗水濡得潮潮的稿纸,攥在手心里,然后蹭到沙发边,屁股挨着边沿坐下,膝盖并得老紧,活像上课担心被点名的学生娃儿。

他把稿纸展开,用大拇指细末地擀平,放在茶几上。

周明远泡了两杯花茶,坐到杨百川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拿起稿纸读了起来。

“潮生……这个标题不错,有诗意!”

他安静地读下去,眉头却越皱越紧,过了一会儿,放下稿纸:“小杨,你啥子时候写的?”

杨百川在裤腿上蹭了蹭手心的汗:“昨天晚上。”

周明远说:“你回去改改。或者……重新写一篇。”

杨百川吃了一惊:“为啥子诶?”

周明远说:“莫怪伯伯说话直,我是为了你好。你疯了?!”

这话像一把锥子一样直愣愣地戳进耳朵。

他畏畏缩缩地瞥了一眼周明远,还是第一次见他的脸色如此惨白。

周明远站了起来:“你,你写的是些啥子?!”说罢背过身去,走到办公桌边。

前一天晚上,杨百川熬到半夜两点,写完了这篇9000多字的短篇小说。

母亲来敲门时,灵感涌入他的心头。他决定仿照改革文学的路子,写一个投机倒把者的故事。

【故事背景设定在长江上游的小镇上,可以认为就是临江。

主角陈潮生,一个因“投机倒把”罪入狱两年的国企装卸工,出狱后决心以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早已发现,县物资仓库里存在着部分待处理的物资,而百姓的日常所需品供应却不充裕。

通过老工友牵线,他以“废旧回收”的名义低价收购积压的劳保帆布、过期的润滑油,加工成民用布匹和煤油,平价售卖给周边居民,却多次遭到稽查围堵。

……

即便如此,他依然孤独地前行着,甚至涉足钢材、农药等领域,险些再度入狱。

就在这危急关头,曾经举报过他的王瘸子竟送来了一张按满红指印的请愿书。

赵卫兵终于明白,陈潮生做这些并非为了个人私利,而是为了让濒临倒闭的镇办工厂拿到低价原料、让农民用上需要的农药,于是陷入对社会管理方式与人性价值的反思。

在故事最后,改革派县长李振国上台,果断决定以陈潮生为试点,大刀阔斧地推动个体工商户合法化。

小说便以这样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收尾。】

按小说的标准,这篇《潮生》立意光明、结构完整,人物思想也有变化的过程,形象饱满立体。虽算不上一流,但在那个年代的青年作品中,也称得上是篇佳作。

但周明远看重的不是这个。

他半倚着办公桌,脊背略微有点佝偻。那段宽阔的身影微微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

沉默如蓝色的烟雾般在屋子里弥漫。

过了良久,周明远说:“我不想看到一个年轻人,白白断了前程啊……”

杨百川顿时明白了男人的良苦用心。他是在保护二十年前的自己。

但他没法告诉周明远,改革文学其实已经萌芽,这样一篇小说是没有风险的,反而迎合了“政治正确”。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已经在1979年的《人民文学》上发表了。

这篇小说被认为是“改革文学”的先声。只是那会儿,文学史家大概还没总结出“改革文学”这样一个词,把这些作品都囊括进去。

《乔》塑造了一个大刀阔斧搞改革的老干部形象,跟《潮生》结尾处的李振国差不多。前者获得了当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这可是鲁奖的前身!他杨百川的《潮生》凭什么就被一票否决,还要挨一顿臭骂?

他在脑子里振振有词地想着,说出口却小声了:“可是,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

周明远倏地转过身来:“这是一回事?你有没有看报,国家年初才下了指示,要严厉打击投机倒把。我晓得你想给你老汉儿正名,你大可以写一个被错判的人,但再怎么也不能给罪犯说好话,颠倒黑白!”

他大概笃定《乔厂长上任记》只是昙花一现。他以为自己看透了历史。

杨百川心里冷笑一声,他真想把这段话录下来,四十年后再放给周明远听,不知那时他会是什么反应。

周明远接下来的话格外刺耳:“再说,人家是蒋子龙,你是杨百川。市里的领导认识他,不认识你。晓得区别了吧!”

杨百川感到臭气扑面。眼前的男人彻底脱去了伪装的外衣,将腐烂的内在暴露出来。虽然杨百川明白他说的都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大不了,我自己去投稿!

杨百川唰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周明远跟前,一把夺过自己的稿子,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