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疯母遗物
虹口精神病院的铁门在沈予宁面前缓缓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他拎着食盒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食盒里是他起大早去城隍庙买的桂花糕——母亲从前最爱吃的。
“沈二少爷又来啦？“看门的老张头熟络地打招呼，“今儿个气色不错嘛！“
沈予宁勉强扯出个笑容：“张伯好！我娘最近咋样？“
老张头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个...二姨太还是老样子。您多担待。“
穿过长长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越来越浓。远处传来不知哪个病人的尖笑声，像指甲刮过玻璃般刺耳。沈予宁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护士小吴在207号房门前等他：“二少爷，您母亲刚吃过药，这会儿还算安静。“
沈予宁道了谢，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很干净，阳光透过铁栅栏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格格的光影。一个瘦削的女人背对着门坐在床边，正对着窗外发呆。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灰白相间，松松地挽着。
“娘，我来看你咯。“沈予宁用四川话轻声说，这是他们母子间的小秘密——二姨太是重庆人。
女人缓缓转过头来。那张曾经美丽的脸如今布满皱纹，眼神涣散，嘴角还挂着可疑的口水痕迹。但当她看清来人是儿子时，浑浊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亮。
“宁...宁儿？“她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是我嘛！“沈予宁快步上前，跪在母亲面前，献宝似的打开食盒，“你看我带啥子来了？桂花糕！趁热吃！“
二姨太伸出枯瘦的手，却没有去拿糕点，而是颤抖地抚上儿子的脸：“宁儿长高了...老爷知道吗？“
沈予宁喉头一哽。父亲已经去世一个月了，但母亲的世界似乎永远停留在了十年前。
“晓得，老汉儿都晓得。“他强忍酸楚，拿起一块桂花糕递到母亲嘴边，“娘，尝尝嘛，城隍庙老李家的，你最喜欢的那家。“
二姨太顺从地咬了一小口，突然抓住儿子的手腕：“宁儿，快走！他们要来了！“
“哪个要来？“沈予宁轻声问。
“穿和服的女人...她眼睛会杀人...“二姨太的瞳孔骤然扩大，声音变得尖利，“她在老爷书房...我看见了...血...好多血...“
护士小吴闻声进来：“二少爷，二姨太又犯病了，您最好...“
“再给我五分钟。“沈予宁恳求道，“就五分钟。“
小吴叹了口气退出去。沈予宁握住母亲挥舞的双手，轻声哼起一首重庆童谣。渐渐地，二姨太安静下来，眼神重新变得茫然。
“娘，我给你讲个笑话嘛。“沈予宁用袖子擦掉母亲嘴角的口水，“川大有个教授，讲课老是'这个这个'的。有一天学生问他为啥子，他说'我夫人给我缝衣服，线头都打结在这个位置'...“
二姨太毫无反应，但沈予宁还是坚持讲完了整个笑话，甚至自己干笑了两声。
探视时间结束，沈予宁依依不舍地告别。走到门口时，他听见母亲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宁儿，衣柜...最下面...娘给你留了东西...“
他猛地回头，但母亲已经恢复呆滞状态，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他的幻觉。
回沈公馆的路上，沈予宁绕道去了二姨太从前住的小院。自从她发病后，这里就荒废了，家具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他径直走向卧室的黄花梨衣柜，跪下来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堆满了过时的旗袍和围巾。沈予宁一件件翻找，终于在角落里摸到一个硬皮本子。
是本日记。
翻开第一页，熟悉的笔迹让他的眼眶瞬间湿润：“民国十五年五月初三，宁儿去四川已满一年。昨夜梦见他说想吃我做的辣子鸡，醒来枕巾全湿了...“
沈予宁坐在地上，一页页翻看。大部分是些家常琐事，直到民国十七年的某页，内容突然变得诡异：
“他们以为我不知道...老爷书房里那个穿和服的女人...我亲眼看见她往茶里下药...老爷回来后全喝了...我要告诉大少爷...“
往后翻，字迹越来越潦草：
“有人在跟踪我...女佣小翠今天突然辞职了...我的梳子有怪味...“
最后一篇日记停留在民国十七年冬至：
“他们要害我。我把证据藏在了...（此处被墨水污损)...宁儿，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记住你母亲没有疯。是那个女人...她和老爷的...“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第二天，二姨太就被发现赤脚在雪地里奔跑，嘴里喊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从此再没清醒过。
沈予宁的手不住发抖。他继续翻找，在抽屉最深处摸到一块布料——是和服的一角，上面还有可疑的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小娘！小娘！“沈予宁冲进西厢房，手里挥舞着日记本，“你看我发现了啥子！“
宋海棠正在插花，被他吓了一跳，水洒了一桌：“二少爷？怎么了？“
沈予宁气喘吁吁地把发现说了一遍。宋海棠的表情逐渐凝重，她接过日记本仔细翻看，又检查了那块和服碎片。
“二少爷，这些...还有谁知道？“
“就你一个！“沈予宁眼睛发亮，“我连大哥都没告诉！小娘，你说我娘是不是被人害的？“
宋海棠沉吟片刻：“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这本日记确实可疑...“她突然合上本子，“二少爷，今晚等大少爷回来，我们一起商量。“
“跟他有啥子好商量的嘛！“沈予宁撇嘴，“他从来不管我娘的事...“
“沈予宁。“宋海棠难得严肃，“这件事很危险。如果你母亲真是被人害的，那凶手很可能还在沈家。“
沈予宁怔住了：“你是说...凶手可能是...“
“我什么都没说。“宋海棠轻声道，“等大少爷回来。“
沈予安直到晚饭后才回府。一进门就被弟弟拽到书房，宋海棠已经等在那里，桌上摆着日记本和布料。
“大哥！娘是被害的！“沈予宁劈头就说，“你看这个！“
沈予安皱眉看完日记，脸色阴沉如水：“你从哪找到的？“
“娘今天跟我说的！她让我去衣柜找...“沈予宁突然停住，因为大哥的表情变得可怕起来。
“你今天去看二姨娘了？“沈予安声音冰冷，“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我每个月都去啊...“沈予宁被问懵了，“你又没问...“
沈予安“啪“地合上日记本：“从今天起，不准再去。“
“为啥子嘛！“沈予宁跳起来，“那是我娘！“
“正因为是你娘！“沈予安也提高了声音，“你知道精神病院多危险吗？万一你出事...“
“你根本不在乎娘！“沈予宁红了眼眶，“她疯了十年，你去看过几次？两次？三次？“
沈予安的下颌线绷紧了：“你不懂。“
“我懂！“沈予宁吼道，“你就是嫌她丢人！现在知道她可能是被害的，你连查都不想查！算什么长子！“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沈予安心口。他的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兄弟俩就要打起来，宋海棠突然站到两人中间。
“够了！“她罕见地提高了声音，“二少爷，你大哥每月都派人给二姨太送钱送药，还特意嘱咐院长给她单独安排护工。“她转向沈予安，“大少爷，二姨太今天确实说了奇怪的话，不像是完全疯癫之人能编出来的。“
兄弟俩都愣住了。沈予宁没想到大哥背地里做了这些，沈予安则惊讶于宋海棠竟然知道这些细节。
“我...“沈予安别过脸，“我只是觉得查了也没用。父亲已经死了...“
“但凶手可能还活着。“宋海棠轻声道，“而且很可能就是害死六姨太的同一个人。“
房间里一时寂静。沈予宁突然想起什么：“日记里说'穿和服的女人'...小娘，会不会是...“
“是什么？“沈予安敏锐地问。
宋海棠摇头：“现在下结论太早。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二姨太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沈予宁咬着嘴唇：“那现在咋办？“
三人对视一眼，沈予安叹了口气：“先查清楚父亲书房当年发生了什么。“他看向弟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精神病院。“
沈予宁眼睛一亮：“真的？“
“嗯。“沈予安难得柔和了语气，“顺便...带点辣子鸡去吧。二姨娘以前做得很好吃。“
沈予宁鼻子一酸，重重点头。
夜深了，沈予宁却辗转难眠。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想去厨房找点水喝。经过西厢房时，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
“...和服碎片上的血迹很可疑。“是宋海棠的声音，“如果真是二姨太留下的，说明她曾与穿和服的人搏斗过。“
“山本雅子。“沈予安的声音冰冷，“松本药铺的老板娘，山本一郎的妹妹。父亲死后她就失踪了。“
“你觉得是她对二姨太下的手？“
“很有可能。二姨娘出事前曾向我告密，说父亲被日本人控制。我当时没当回事...“沈予安的声音带着悔恨，“后来她就疯了。“
沈予宁捂住嘴，心跳如鼓。原来大哥一直知道...
“明天去精神病院，得问问有没有人见过山本雅子。“宋海棠说，“二少爷那边...“
“先别告诉他。“沈予安叹气，“他太冲动，我怕他...“
沈予宁听不下去了，轻手轻脚地退回房间。他坐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大哥并非不关心母亲，而是...一直在暗中调查？
第二天一早，三人乘汽车前往精神病院。路上，沈予宁异常安静，与平日判若两人。
“二少爷？“宋海棠关切地问，“不舒服吗？“
沈予宁摇摇头，突然说：“大哥，对不起。“
沈予安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嗯。“
没有多余的话，但兄弟间的某种隔阂似乎消融了些许。
精神病院里，二姨太今天的状况更糟，连儿子都不认识了，只是一个劲地往墙角缩，嘴里念叨着“别杀我“。
沈予安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沈予宁红着眼圈哄母亲吃辣子鸡，却被一巴掌打翻在地。
“有毒！你们都想毒死我！“二姨太尖叫道。
护士赶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