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吧,安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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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姐妹恨

碎玉轩的秋意是从那株西府海棠开始的。往年此时,海棠尚留着半树残红,今年却早早落了满地碎瓣,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连风过处都带着股萧索的甜腥气。我攥着帕子站在廊下,看槿汐端着铜盆从月洞门进来,水面晃着碎金似的阳光,却暖不透她眼角那道紧绷的纹路。

“小主还在里头歇着?”我的声音比秋风更轻,怕惊了窗棂纸后那道静影。

槿汐将铜盆递给小厦子,水纹晃得更急:“从景仁宫回来就没说过几句话,倒是让采月煎了安神汤,说是姑娘若醒了就端进去。”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腕间那串褪色的红珊瑚上,“姑娘这几日咳得厉害,仔细着寒。”

我没接话,只把袖口又紧了紧。红珊瑚是去年甄嬛赏的,她说我生在腊月,戴这个能暖命。可如今腕间冰凉,倒比不过她昨日新得的那只翡翠镯子——水头足得能映出人影,正是我上月托人从南边寻来的并蒂莲纹样。当时她笑着说“到底是你懂我”,可今日在景仁宫,当我拽着她的袖子,把齐妃宫里小厦子探来的消息抖得语无伦次时,她那只戴着翡翠镯的手,却轻轻将我推开了。

“一定是皇后指使齐妃!”我急得眼泪砸在她月白的裙角上,“那碗百合汤里的苦杏仁味,温实初哥哥明明说过是……”

“够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子敲在青石上,“齐妃连三阿哥的功课都管不好,怎会想出这种毒计?”

那时她站在景仁宫的穿堂风里,鬓边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翡翠镯子在日光下泛着冷绿的光。我望着那抹绿意,忽然觉得陌生——那镯子是我跑了三家玉器铺才定下的,匠人说并蒂莲最难雕,稍有差池便成了两朵分离的莲。可此刻它套在甄嬛腕上,却像一道浇了冷水的琉璃墙,把我堵在她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潭水外头。

“姑娘,姑娘?”采月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她手里端着的白瓷碗正散着袅袅热气,“小主让您把这汤喝了,说您昨夜又没睡好。”

碗沿触到唇时,我指尖猛地一颤。那股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像条细蛇似的钻进鼻腔,缠绕着,勾起三日前那碗险些要了我性命的百合汤。那日我替甄嬛去齐妃宫里送东西,她宫里的宫女端来一碗甜汤,说“齐妃娘娘赏的”,我刚要接,却闻见一股极淡的苦杏仁香——与幼时家中老仆误食苦杏仁中毒时,屋里散的气味分毫不差。后来温实初来看,虽只说是“误食了些相克的东西”,可他背着人给我诊脉时,指尖在我腕上顿了顿,低声道:“以后入口的东西,务必当心苦杏仁味,那是……”

“怎么了?”采月见我不动,疑惑地歪了歪头。

我盯着碗里浮着的几片枸杞,它们红得像血点,在汤色里晃啊晃的。甄嬛宫里的安神汤,向来用的是茯神、远志,断不会有苦杏仁。我抬眼望向寝殿的方向,雕花窗格掩着,看不见她的神情,只有檐角铜铃在风里“叮叮”作响,像是谁在暗处冷笑。

“手滑了。”我猛地将碗往采月手里一送,却因力道不稳,瓷碗“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褐色的汤汁溅开来,泼湿了我藕荷色的裙角。那股苦杏仁味骤然浓了起来,混着泥土的腥气,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搅。

采月吓得脸色发白,慌忙蹲身去捡碎片。就在这时,寝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甄嬛立在门口,身上只着件素色寝衣,外头松松披了件藕荷色纱衫,正是我前日刚给她改好的样式。她的目光先落在地上的水渍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道细纹落在眉心,像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丝不耐。

“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越过我,落在采月捡碎片的手上,“仔细划了手,让小厦子来收拾。”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这汤的味道不对,想把三日前的怀疑、今日在景仁宫她推开我的那股力道、还有此刻这碗与齐妃毒汤如出一辙的安神汤,全一股脑倒出来。可当我的视线撞上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时,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那镯子在廊下的阴影里泛着幽绿的光,并蒂莲的纹路清晰可见,一朵含苞,一朵半开,匠人当初说这是“同心不同命”的巧雕。可此刻我只觉得那纹路像两道刻在玉上的裂痕,从镯身蔓延到她眼底。她为何不信我?是真的觉得齐妃愚蠢,还是……她早就知道些什么,却不愿让我知道?

“怎么了?”她见我怔在原地,走过来一步,那股若有似无的苦杏仁味也随之近了些,“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又不舒服了?”

她的手伸过来,似乎想探我的额头,腕间的翡翠镯子擦过空气,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指尖触到袖中藏着的那枚银簪——那是昨日从齐妃宫里回来的路上,我在御花园的假山下捡到的,簪头雕着朵极细的白莲花,正是皇后宫里常用的样式。

我原本想把这簪子给她看,想告诉她齐妃那样蠢笨的人,怎么会想到用苦杏仁下毒,又怎么会在事后把物证丢在御花园?可现在,看着她皱眉盯着地上的水渍,看着她腕上那只我亲手挑的翡翠镯,我忽然觉得所有的解释都像笑话。

她是不是觉得,我又在耍什么小性子?是不是觉得,我总在疑神疑鬼,想挑拨她和皇后的关系?毕竟上个月,我才因为疑心富察贵人的珠钗是她赏的,跟她闹了场别扭。

“没什么。”我垂下眼,看着地上渐渐干涸的汤汁痕迹,那形状像极了三日前我打翻在齐妃宫里的那碗百合汤,“只是……这汤的味道,好像和往日不同。”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盯着她鞋面上绣的缠枝莲纹。那花纹绣得极密,几乎看不出缝隙,可我知道,再密实的针线,也缝不住内里的线头。就像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是金尊玉贵的熹妃,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义妹,这层身份像道无形的墙,如今又添了这碗苦杏仁味的安神汤,裂痕怕是要从腕间的翡翠镯子,一直裂到心尖上了。

她沉默了片刻,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视线像片羽毛,轻轻拂过,却又带着千斤重的分量。“许是换了新药材。”她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少了些往日的暖意,“我让厨房再给你炖碗冰糖雪梨,润润喉。”

她说完,转身走回寝殿,纱衫的下摆扫过门槛,那只翡翠镯子在她腕间晃了晃,并蒂莲的纹路在光影里明明灭灭,像一声欲言又止的叹息。

我站在廊下,看着地上那片深褐色的水渍,闻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苦杏仁味,忽然觉得这碎玉轩的秋意,原来不是从海棠开始的,而是从她推开我的那只手,从这碗与毒汤别无二致的安神汤开始的。姐妹间的情分,是不是也像这碎了的瓷碗、泼了的汤,即便勉强拾起来,那道裂痕里,也永远浸着洗不掉的苦杏仁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