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残局谁收故人坟
英雄楼的血,尚未干透,消息便已如插上翅膀的惊雷,传遍了洛阳城的每一个角落。
天刑司大司主高渐行,毙命!
这个足以让整个大朔王朝震动的消息,伴随着一个尘封了十年的名字——“长夜刀”卫长夜,瞬间引爆了整座江湖。茶馆酒肆,街头巷尾,无数人都在谈论着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刀破晓,四海皆惊。
有人说卫长夜是为友复仇的绝世豪侠,有人说他是滥杀无辜的盖世魔头。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明白,天刑司一手遮天的时代,随着高渐行的倒下,已经轰然崩塌。
洛阳城内,一场无声的清洗开始了。那些曾依附于天刑司的势力,树倒猢狲散,有的仓皇出逃,有的被积怨已久的仇家寻上门。而那些被天刑司打压、迫害的门派和个人,则扬眉吐气,开始清算旧账。整个洛阳,乃至整个北方武林,都陷入了一种权力真空后的混乱与狂欢之中。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那个亲手掀起滔天巨浪的男人,却仿佛再次从人间蒸发了。
他没有去享受胜利者的荣光,也没有去接收天刑司留下的庞大权力。他就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激起万丈波澜后,便悄然沉入了湖底,不见踪影。
洛阳城西,那间不起眼的客栈里。
李杏儿坐立不安,一颗心始终悬在嗓子眼。她听着窗外传来的各种沸沸扬扬的传言,既感到大仇得报的快意,又为卫长夜的安危深深担忧。他孤身一人,独闯龙潭,如今虽然成功,但天刑司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又岂会坐视不管?
她等了整整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黄昏,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那扇紧闭的房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
卫长夜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一身血战后的青衣,穿上了一件干净的灰色布袍。他身上没有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船夫。只是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惫,那是一种了结了毕生执念后,精神上彻底的松弛与空虚。
他的手中,没有提着“破晓”刀,只提着一个食盒,和一小坛陈年的女儿红。
“前辈!”李杏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连忙迎了上去,“你……你没事吧?”
“没事。”卫长夜摇了摇头,将食盒放在桌上,“吃点东西吧。”
食盒里,是几样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
李杏儿看着他,欲言又止。她有很多问题想问,想问英雄楼的细节,想问他接下来的打算,但看着卫长夜那张写满疲倦的脸,她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只是默默地为他盛了一碗饭,又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卫长夜没有动筷子,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滑入腹中,像一团燃烧的火,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那片冰冷。
他杀了高渐行。
当“破晓”的刀锋切开高渐行身体的那一刻,他想象中的复仇的快感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茫。
十年了,他活在悔恨与自责编织的牢笼里。高渐行,是他所有痛苦的根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目标。可当这个目标消失时,他的人生,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大仇得报,然后呢?
他不知道。
“前辈,”李杏儿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终于忍不住轻声说道,“家父的冤屈已经昭雪,您……您不必再如此。”
卫长夜放下酒杯,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与挚友有着相似眉眼的少女。她的眼中,没有崇拜,只有纯粹的关心。
他心中微微一暖,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照进了一丝微光。
“杏儿,”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这洛阳,怕是不能再待了。天刑司的残余势力,还有朝廷,都不会放过我。你拿着你父亲的手记,去找官府,或者找一个信得过的名门正派,将真相公之于众。从此以后,你便安全了。”
李杏儿愣住了:“那……那您呢?”
“我?”卫长夜自嘲地笑了笑,“江湖之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或许,回忘川渡继续当个船夫,也不错。”
他又想回到那个可以让他逃避一切的地方。
李杏儿的眼圈红了。她用力地摇了摇头:“不!前辈,您不能再回去了!”
“家父在手记的最后一页写道,”她的声音带上了哽咽,“他说,他最大的遗憾,不是被奸人所害,而是看到卫长夜前辈的刀,就此沉寂。他说,那把刀,本该是为天下苍生而出鞘的侠者之刃,而不是困于一人恩怨的复仇之器。”
“他说,他相信,当您放下仇恨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长夜刀’,重现江湖之时。”
卫长夜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呆呆地看着李杏儿,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月下与他论剑的白衣挚友。
“侠者之刃……”他喃喃自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是啊,他报了仇,可然后呢?这满目疮痍的江湖,这因为天刑司倒台而陷入混乱的残局,谁来收拾?那些被欺压的弱者,那些无辜的百姓,他们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
他杀了高渐行,只是斩断了一棵毒树的主干,但那深入江湖土壤的、盘根错节的毒根,还远远没有清除。
他想起了公输铁的话:“问一问这江湖,公道,究竟何在!”
他问了,也用刀给出了答案。可答案之后,他又该做什么?
“前辈,”李杏儿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到他面前,“这是公输前辈让我转交给您的。他说,等您做完了该做的事,再打开它。”
卫长夜接过信封,入手很沉。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静静地看着。
良久,他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如繁星般璀璨。但在这片繁华之下,他能听到哭声,能听到厮杀声,能听到无数人在权力的废墟上,为了利益而争斗的丑恶。
这,就是他打下来的“江山”吗?
不。
这不是李玄同想要的江湖。
也不是他卫长夜,该留下的江湖。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心中所有的迷茫与空虚,都吐了出去。当他再次转过身时,眼中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杏儿,你说的对。”他看着少女,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温和的笑意,“我,不能再回去了。”
“有些事,杀了人,只是开始,而不是结束。”
他走到桌前,拿起了那把静静躺在角落里的“破晓”。刀入手,冰冷依旧,但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再是复仇的重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
“走吧,”他对李杏儿说道,“天亮之前,我们出城。”
“去哪儿?”李杏儿惊喜地问。
卫长夜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投向了那片更广阔、也更混乱的江湖。
“去一个,该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
“我欠玄同一个公道,已经还了。但这个江湖,欠了无数人公道。这些债,总要有人,一笔一笔地,替他们讨回来。”
那一夜,他们悄然离开了洛阳。
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只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有人在洛阳城外,李玄同那座早已荒草丛生的孤坟前,发现了一坛被喝空的女儿红,以及一束新采的、还带着露水的白色雏菊。
坟前的杂草,被人清理得干干净净。冰冷的墓碑,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似乎有人,在这里坐了一整夜,陪着故人,说了很多话。
自那以后,江湖上少了一个一心复仇的“长夜刀”。
却多了一个提着刀,走在风雪中,为素不相识的弱者,斩开不公的游侠。
他的刀,依旧很快,很快。但见过他出刀的人说,那刀光,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像是一道划破长夜的……真正的破晓。
卫长夜的“侠”路,在这一刻,才刚刚开始。而公输铁留下的那封信,和他信中指向的、关于天刑司背后更深的秘密,正静静地躺在他的行囊中,等待着被揭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