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温泉谷中见故人
黑风山的后山，与前山的险峻萧杀截然不同，竟是一片别有洞天的所在。
一条蜿蜒的小径穿过一片静谧的竹林，尽头处，地势豁然开朗。一片热气氤氲的温泉谷，如一块温润的碧玉，镶嵌在群山环抱之中。谷中温暖如春，奇花异草遍地，与谷外那冰天雪地的世界，判若两个季节。
而在温泉谷的最深处，一座占地极广、气势恢弘的别院，正静静地矗立着。
飞檐翘角，雕栏玉砌，每一处细节都透露出极致的奢华与考究。这绝非一个江湖门派的别院所能拥有的规制，倒更像是某位王公贵戚的离宫。
卫长夜站在谷口，遥望着那座被雾气缭绕的别院，眼神冰冷。
他能想象，为了修建这座人间仙境，有多少像王家村那样的村落，被从地图上抹去。又有多少无辜的生命，成为了这亭台楼阁下的枯骨。
他没有立刻靠近。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孤狼，绕着别院，悄无声息地游走了一圈，将周围的地形和守卫部署，尽数记在心中。
别院的守卫，远比黑风寨要森严得多。巡逻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气息沉稳，显然都是内家高手。他们的步伐、眼神、乃至兵器的制式，都带着一种统一的、冷酷的风格。
卫长夜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天刑司。
虽然他们没有穿玄衣，没有佩戴“刑”字袖标，但那股深入骨髓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与天刑司的番子如出一辙。
公输铁的信，没有错。高渐行虽死，但这个庞大的、隐藏在黑暗中的组织，依旧在运转。
夜色，如墨般泼洒开来。
卫长夜的身影，也随之融入了这片深沉的黑暗。他避开了所有的明哨暗桩，如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然翻入了别院高高的院墙。
院内，比他想象的还要奢华。廊腰缦回，曲径通通幽，每一处景致都匠心独运。但在这份奢华之下，却隐藏着一股压抑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没有去主建筑群，而是根据自己的判断，潜向了别院后方一处相对偏僻、守卫却异常严密的阁楼。
那是一座三层的木制小楼，名为“听雨轩”。楼外，四名气息悠长的护卫，如同雕像般，守在四个角落，将整座小楼护得水泄不通。
卫长夜伏在假山之后，静静地观察着。他能感觉到，楼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极为强大的气息。那气息，沉稳如山，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锋锐。
他没有贸然行动，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逝。
直到三更时分，换防的间隙，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只有数个呼吸的空当。
就是现在！
卫长夜的身影，化作一道模糊的残影，从假山后掠出。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尖在地面上轻轻一点，便如一只夜枭，悄然无声地飞上了二楼的屋檐。
他揭开一片瓦，向下望去。
二楼的房间内，陈设简单，却极为雅致。一张书案，一张软榻，一尊香炉。
香炉里，正燃着顶级的龙涎香，青烟袅袅。
而书案之后，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着白色锦袍、面容俊雅的中年男子。他正低着头，专注地擦拭着手中一柄三尺长剑。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又仿佛在与一位久别重逢的爱人交流。
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温润如玉。
然而，当卫长夜看清那张脸时，他的心脏，却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虽然比记忆中多了几分岁月的沧桑，和一丝深藏在眉宇间的戾气，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秦啸天！
十多年前，那个跟在他们身后，总是带着腼腆笑容，一口一个“卫大哥”、“李大哥”叫着的小师弟。那个剑法天赋极高，却总是因为心不够狠，而被师父责骂的少年。
那个在李玄同死后，哭得最伤心，第一个站出来指责他卫长夜是“杀友凶手”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就是那个行事亦正亦邪、手段狠辣的惊雷堂堂主？
卫长夜的心中，瞬间涌起了无数的疑问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房门被敲响了。
“堂主。”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进来。”秦啸天停下了擦剑的动作，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个护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地：“禀堂主，黑风寨那边，出事了。”
“哦？”秦啸天的眉毛微微一挑。
“派去的人回报，整个黑风寨，被人……被人血洗了。王霸和他手下近百号弟兄，无一生还。”
秦啸天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查清是什么人做的了吗？”
“据山下幸存的村民说，只看到一个……一个使刀的灰衣人。”
“使刀的灰衣人？”秦啸天喃喃自语，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剑身上轻轻敲击着，“有意思。这穷山僻壤，竟还有这等高手。”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令下去，别院加强戒备。另外，派人去查，我要知道这个灰衣人的一切。能一夜之间端掉黑风寨，绝非无名之辈。”
“是！”护卫领命，正要退下。
“等等。”秦啸天突然叫住了他，“‘那位大人’，何时驾临？”
护卫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了：“回堂主，按计划，应该是三日之后。”
“知道了。”秦啸天挥了挥手，“下去吧。记住，在大驾光临之前，我不希望再出任何岔子。”
“属下明白！”
护卫退了出去，房间内又恢复了寂静。
屋顶上，卫长夜的心，却已沉到了谷底。
“那位大人”……
一个能让惊雷堂堂主、天刑司的暗棋如此恭敬地称呼“大人”的，会是什么人？高渐行的背后，果然还隐藏着一个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看着楼下那个曾经熟悉、如今却无比陌生的身影，心中百味杂陈。他很想现在就冲下去，揪住他的衣领，问一问他，这些年，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为何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但他忍住了。
理智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更多的情报，需要弄清楚那个“大人”的身份。
他正准备悄然退去，异变陡生！
楼下的秦啸天，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擦拭长剑的动作，猛地一停。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两道利剑，精准无比地，射向了卫长夜藏身的那片屋瓦！
“阁下在上面听了这么久，不累吗？”他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其中蕴含的森然杀机，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凝固，“既然来了，何不下来喝杯茶？”
被发现了！
卫长夜心中一凛。他没想到，十年不见，秦啸天的武功，竟已精进到了如此地步，连自己的敛息之术，都瞒不过他。
既然被发现，再隐藏已无意义。
卫长夜深吸一口气，不再掩饰自己的气息。一股孤高、霸道、如万年冰川般的刀意，从他身上轰然爆发！
“轰——！”
整个听雨轩的屋顶，在这股强大的刀意冲击下，瞬间被震得粉碎！
木屑与瓦砾四溅中，卫长夜的身影，如天神下凡，挟着漫天风雪，缓缓落在了二楼的地板之上。
他手按着“破晓”刀，目光冷冽如冰，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依旧坐在书案后的“故人”。
秦啸天也站了起来。
当他看清来人的脸时，他脸上那副从容不迫的表情，终于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骇然，以及一丝深埋在眼底的、一闪而逝的恐慌。
“卫……卫师兄？”
他的声音，干涩而颤抖，仿佛看到了一个本该早已死去的人，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秦师弟，”卫长夜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失望与冰冷，“好久不见。”
四目相对。
一个是归来的复仇者，一个是堕落的掌权人。
一个是冰冷的刀，一个是锋锐的剑。
十年光阴，物是人非。曾经的师兄弟，如今却在这诡异的别院中，以一种谁也未曾想到的方式，再次重逢。
窗外，风雪更急。
一场注定无法避免的宿命对决，在这小小的听雨轩内，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