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章 动人一醉的风情
到底是哪里不对?从验尸结束之后,我便一直沉浸在这个问题之中,可是真相就好像就隔着一层纸,却无从找寻。
我有些苦恼地卷着披散下来的头发,认命地承认我的弱项果然是在推理。尤其是当我置身的房间这般舒适,仿佛有一种魔力,让人的思维打结。
推开窗子,我需要更多的冷空气进来洗涤神智,却被中庭梅树下的那道身影吸引住了视线。他长身玉立拈花微笑,束发的玉冠早已卸下,长发随意披散着,衬着那深邃的侧脸轮廓,压倒寒梅的绝艳,成了这冬夜里最唯美的风景。可是为什么,明明是笑着,我却好像能触摸到他心底最深沉的孤独?
眼前的云耀,与我记忆里的那个谢瑱在这一刻重合了。其实这世界上的人,不论是天之骄子还是贩夫走卒,都是一样的。生活从来都是给一些不给一些,所以每个人都怀抱着回忆,渴求着温暖,在一个人的角落舔着内心的伤口。
现在回想起来,从那次的危难相逢,到现在的月下偶遇,我看到的都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许从他的内心深处,何尝想过再遇见我,可是世事玄妙,越是不想再遇见的人,却兜兜转转总能再见。
我还在感叹,他已经转过身来,猝不及防的四目相接。虽然我是光明正大的开窗放风,如今却莫名有种偷窥被抓包的窘迫感。
“凤君见过殿下!”我挤出一个平常的笑容,迅速打招呼。
今晚酒席上,他与程潜都是重点招呼的对象。我借口离席的时候,他们还在推杯换盏。程潜在苏州便日日笙歌,自然“酒精”考验。可是这位睿王殿下显然就没有那份海量了——
一向“冷若冰霜”的面庞此刻反常的“艳若桃李”,几分醉意缠绵在眼角眉梢,柔和了那冷冽的锋芒,整个人更见风华绝代的璀璨。
他慢慢踱过来,与我隔窗相对,吐纳之间,我被那淡淡的酒气笼罩。他微微一笑,是清醒时绝不可能见的轻快与平易,“今日辛苦了,翔之还不休息?”
“尚有几处未能想清,因而睡不下。”我略略拉开距离,心中警铃大作,为何这人放下亲王的架子之后,反而更有侵略性了!
我明显的推拒并没有让他打退堂鼓,他抬起手举到我面前,遮住了我下半个脸,专注地看着我眉眼,那神态仿佛要数清楚我睫毛有几根一般。
我的心一抽,又向后退了一步,索性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端过来,恭恭敬敬地交到他手里。然后故意说道:“殿下喝了这杯茶,便早些回去休息吧。如今尚是五九之日,殿下饮了酒又在风地里立了半日,正是风邪易侵之时——”
“翔之可有姐妹?”
他干脆地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也让我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需要每次都这么恐怖吗?难道我那样的乔装改扮也逃不过他的双眼!无论有多少波涛汹涌,表面还是要不动声色。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他怎么会对那个赏了他一巴掌又不告而别的“我”,这般的追忆。
“凤君行二,原有长姐,不过已然过世了。”我垂下眼眸,回忆冲破了心里的闸门,涌入了脑海。搞不好我是“不祥体”也说不定,凡是接近我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长姐吗?”他半侧过身去,略抬起头,只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再也没有回应。
我也不再说话,这一刻的我与他,都是别有怀抱。不如就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要言语,也可以互相取暖。
“既然翔之亦不成寐,不若索性出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这俪园遍植竹梅,月下赏玩,却也别有一番滋味。翔之意下如何?”
回忆戛然而止,今天晚上他的连环攻势着实让我拙于应对。我到底该怎么做?程潜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平日里拼命在我面前晃着,如今江湖告急,他却不见了影踪!
“光隐被清儿他们几个绊着,只怕过了子时也未必回得来。”他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直接交代了程潜的去向。
我一时语塞,连个借口都不给我留吗?我还在搜肠刮肚,他却加大了诱惑,“四十年的女儿红,只怕世间也仅此一坛!”
江南风俗,富家生女,便埋一坛酒在树下,待女儿出嫁之日便用此酒宴客,传为风尚。古代女子16岁及笄,女儿红“芳龄”二十便已是“高寿”,四十年的女儿红绝对是难得一见。
可他这状态还能再喝吗?我才迟疑一下,他便连声催促。我只有遂了他的意。他倒没着急引我出这院落,又走回中庭那梅树下,掘开泥土提出一坛酒来。他有些眷恋地抚着树干,半晌才转过头看着我,说道:“走吧!”
一路上他反常的话多,不停向我解说沿途的景致。谢安用过棋盘,谢道韫写诗的石桌,文皇后谢氏手植的百年绿萼,这座传奇园林的一草一木都诉说着悲欢离合的故事。在他几乎没有“起承转合”的声音中,在星月交辉的夜色里,没有灯笼,不知道方向,我跟在他身后,踩着鹅卵石清冽的光芒,渐渐迷失在万籁俱寂的古老园林。
我已经忘了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在如梦般的繁花拱卫之中的,光武帝后曾经居住的小楼便映入眼帘。据说这栋楼已经成为了“光武帝后博物馆”,不过至今尚未“对外开放”,便是谢家人也只能远观而不能近玩。
他却没有半点停顿的意思,径直推开了楼门。我跟着他的脚步长驱直入,上得二楼,他一把拉开了落地扇门,古琴,小几,裘皮软榻,光武帝后着实是会享受的人,连这露台的方寸之地,也被布置得非常舒适。夜光融融,辉映着一湖雪光,千树冷香,美得不似人间。
他席地而坐,从怀中掏出了火折,点燃了矮几旁的红泥小炉。我在软榻上落座,看他拍开了酒坛的泥封,将酒液倒入了两个茶盏之中,浓郁的酒香味飘散在空气之中,还没有喝,我便有些熏熏然了。
我将酒杯端起,小口地啜饮,绵长的滋味到了胸腹,便化成了温热。这女儿红我原也有一坛的,是父亲在我出生那一年,从江南带回来家来,就埋在祖父院里那株紫藤下,我上高中那年,父亲提起那坛酒,还笑说将来要用作我的陪嫁。如今那酒还在原处,当年紫藤花下言笑晏晏的人,却都已经不在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啊,我仰起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也饮尽冲向眼底的涩意。
收敛了飞散的思绪,我抬头看他,他已经连饮了三盏,似乎决意一醉。在这样的夜里,又有哪个人愿意清醒地面对自己?酒意上涌,我一把按住酒坛,说道:“殿下只为自己倒酒,岂是待客之道?”
“在谢家,我便只是谢瑱。翔之可直呼我光远便可。”他倒不以为忤,收回了握着酒坛的手。
我也不管他,再为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我们都不再理会对方,就这样一人一杯,放任回忆被酒意侵袭,慢慢朦胧。
不知道喝了几杯,眼前都在旋转,脑袋越来越沉重,身体也懒洋洋地不受控制,有种湿意从眼角慢慢扩散,不由分说爬满了两颊。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我竟是哭了。
干脆地躺倒在软榻上,用手背挡住双眼,我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流泪的能力。真是好酒呢!到了身体里竟能化成眼泪,真是前所未闻!
好酒,我怎么之前从未发觉,原来酒竟是这么好的东西,难怪李白能够斗酒诗百篇,难怪刘伶宁愿长醉不用醒。这世界太小而壶中天长,又怎能让人不想遁入酒中!
一串含糊的笑声,在这安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的空间响起,是谁在笑?我抚住自己的胸膛,仍能感觉到心在震动。这笑声这般熟悉又陌生,原来是我啊!居然连自己笑都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比这更好笑的事情吗?
正当我笑到无法自抑,清亮的丝弦突然声起,开始不过三两声,却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未成曲调先有情”。略微的停顿之后,琴声便如暴风雨般激越地响起,掀起一波又一波的狂澜怒涛。我不自不觉中止了笑,思绪也被这琴声牢牢地抓住,拖入了他的世界——孤独,冷寂却不屈不挠,就好似在荒芜的旷野里唯一的大树,那般的挺拔而强韧,就算再狂烈的风暴也无法摧毁。狂暴一浪高过一浪,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身体里那点酒意早就被冷汗蒸发掉了,这琴声真的太震撼了。我无法想象,身为一国皇子,本应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他,竟然有着这般的情怀!
我过速的心跳渐渐平息,他指尖一划,琴音再转,竟变得缠绵悱恻,如情人间的私语。这曲子在碧霄楼时,我曾听凤兮弹过,是光武帝为皇后所谱的《长生》,被奉为琴曲的典范。平心而论,他弹琴的技巧已臻化境,可这曲子在他的指下,却没有半点深情蜜意,反而透出愤懑和嘲讽。
我突然想起那夜,他提到光武文皇后时那莫可名状的复杂神情,如今想来,似有怨恨,似有轻慢,却没有半分提及先祖应有的恭谨与孺慕之情。
我慢慢半坐起来,靠着引枕,心下疑惑,究竟他与这光武帝后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心结?
“啧啧,好好的一曲长生,竟生生被你弹成了‘夭寿’,也算是一段奇谈!”慵懒性感的男声在门口响起,我和他都没有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除了那位仁兄,还能有谁!
我伸出手取过杯子,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他已拖拖然来到我们身边,在我对面席地而坐,自动自发自斟自饮,连喝了三杯,才笑道:“你们二人未免太过,亏我从舅父大人那里寻了这三十年的枕上雪来,兴冲冲地去寻你们共饮。你们却瞒着我躲到这小楼之上,邀得这般‘国色’相陪,可对得起我?”
“便不与你说,你也一样寻得来,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睿王舍了琴,也走回到这边,挨着程潜坐下,拍开了那“枕上雪”的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飘了出来,较之女儿红的醇厚别有一番意趣。
程潜将我们三人的酒杯满了,说道:
“我心胸开阔,原谅你们这一遭,只罚你们看我先饮三杯。”
他这番“原谅声明”倒也别致,我伏在枕上一笑,却被他抓个正着。他挑眉,道:“翔之何故发噱?”
“别处受罚都是喝酒,到了光隐这里,却变成看着人喝酒,不过仔细想来却也在理。若罚好酒之人饮酒,如何算是罚!”我笑着说道。
“原该如此。罚与非罚,自当因人而异。于好此杯中之物者,可多饮两杯告慰‘酒囊’,正中下怀。唯有使其可望而不可即,才算得罚过!”程潜抚掌大笑,然后便定定地看着我,那双桃花眼因为酒意而湿润,更显得流光溢彩勾魂摄魄。
我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正要调侃两句转移话题,他却突然问道:“翔之可有姐妹?”
这两位不愧是表兄弟,连问问题都能问到一块儿去。我只得再次回答道:“翔之原有长姐,已然故去。”
程潜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说道:“生不逢时啊!翔之若有姐妹,一定也是个妙人,我定要娶她为妻!”
我差点被他这飞来一笔噎到。就算他想做梁山伯,我也不要做祝英台。我顺了口气,故意说道:“凤君若有姐妹,却定要与光隐割袍断义,以免家宅涂炭之苦。”
我的话音将落,睿王便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说道:“光隐说的极是,翔之果然是妙人。”
“莫非翔之多嫌我酒肉?程潜自是比不过睿王殿下光风霁月,不过世间一俗人罢了!”程潜却没有像我想象中的跟着大笑,反而正经了起来,虽是自嘲的话,他却说的我从未从他身上见过的认真。
本来只是玩笑话,他竟当真了吗?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给了我很多关怀和帮助。我虽然不曾诉之于言语,心里已经视他为友人。他素日任情任性,言笑无忌,然而于大是大非大节上,却不曾行差踏错一步。
既然他这么在意,就不是玩笑话能糊弄过去了。也好,趁着这个机会也把我的想法说说清楚。就算是将来被识破真身,也能当成铺垫用。
“凤君曾听长姐提起,她幼年时得祖父以《左传》启蒙,曾说过一段‘齐大非耦’的故事,凤君一刻不敢忘。”我说道,“若他老人家在世,光隐就算求娶,家中也定不会允婚,与其庭院深深锦衣玉食;不如山花满头终是自在。”
“翔之这般人物,竟也有门户之见吗?”他低头把玩酒杯,看不见表情,语气也是淡淡的。他真心引我为友,我也该坦诚相待。只是很多时候,实话实说才是最伤人的。
我站起身,走到露台的围栏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道:“凤君也只是世间一俗人,自红尘中来,归红尘中去。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我一点私心,若光隐与我易地而处,光隐可愿谢小姐受夫家,乃至世间悠悠众口荼毒之苦?”
夜风轻轻吹过,带来阵阵寒意,我将飞扬的头发拢了拢,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这风口之处,果然不如火炉边上的温暖。
“翔之总有这份能耐,让人无话可说。”程潜将杯中之酒倒入口中,一派潇洒地站起来,迈着略微凌乱的步伐走到我身侧,倚栏而立衣发蹁跹,那人神共愤的笑容重新挂回了他脸上,那双黑玉般的眸子里,映着两个小小的我,只听他道,“双眸剪秋水,半醉朱颜酡。翔之风姿世间原也不该有二,如此想来,便无姐妹也分数应当。程潜心向往之,纵为君分桃,亦无悔无怨!”
我头皮瞬间发麻,虽然程潜素来百无禁忌,但是这种“断袖分桃”的玩笑未免太过了。难道是今儿我的拒绝真的刺激到他了?
我有点无所适从,好在此前一直闷头喝酒的睿王终于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只听他断然说道:“光隐,你逾矩了!”
程潜一脸无所谓,接下来的发言却几乎让我吐血,“本就是如此,我既心仪翔之,其他也管不得了。便同为男子,我也只得将就!”
被他这么一说,我的立场便更加尴尬了。到底该作何反应才算是合理,一笑而过还是拂袖而去?
那边的睿王早已面沉如水,他也站起身,走到程潜面前,说道:“你蛰居四年,如何半点长进也没有,竟连何谓‘择言而说’也忘了吗?”
我拉紧身上的披风,干脆说道:“光隐忘了‘择言而说’,凤君却并未忘了‘择友而交’。凤君不胜酒力,先请告退。”
程潜的表白我不想面对,他们的吵架我更不想听,急流勇退,避其锋芒,这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