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品上

古诗^[1]

其体源出于《国风》^[2]。陆机所拟十四首^[3]。文温以丽，意悲而远^[4]。惊心动魄^[5]，可谓几乎一字千金^[6]！其外“去者日以疏”四十五首^[7]，虽多哀怨，颇为总杂^[8]。旧疑是建安中曹、王所制^[9]。“客从远方来”、“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10]！人代冥灭^[11]，而清音独远^[12]，悲夫！

笺说

钟品论源溯流，自此条始。

此是批评方法之始，亦是全书结构之枢要。《诗品》以“某体源出于某”为历史批评和全书理论框架。其所出源头，为《国风》、《小雅》、《楚辞》三系。《国风》一系，又分“古诗”、刘桢与曹植二支；《楚辞》一系，分班姬、王粲、曹丕三支，以此论历代五言诗发展及诗人流派渊源关系。

《文心雕龙·宗经》辨《易》、《书》、《诗》、《礼》、《春秋》为各种文体之源，与钟嵘论诗歌渊源，均为同祖《风》、《骚》之意。然钟嵘谓古诗源出《国风》，则是探源其始，与刘勰稍异。后人多承此说，谓古诗中《十九首》为五言《国风》，千古之宗。

至于模拟“古诗”，效其字面，窥其作意，为学诗之途径。陆机创其首；陆机之后，模拟者代不乏人，如江淹等，“古诗”遂成一种诗学法则。钟嵘赞誉“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乃指“古诗”，非指陆机所拟诗也。切勿因文句直接“陆机所拟”，便滋混淆。

诗例

古诗十二首（为陆机所拟，《文选》所选，钟嵘誉为一字千金者）：

《行行重行行》：“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今日良宴会》：“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

《迢迢牵牛星》：“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涉江采芙蓉》：“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青青河畔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兰若生春阳》：“兰若生春阳，涉冬犹盛滋。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夜光照玄阴，长叹恋所思。谁谓我无忧？积念发狂痴。”

《青青陵上柏》：“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东城一何高》（一说即《东城高且长》）：“东城高且长，逶迤自相属。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驰情整中带，沉吟聊踯躅。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西北有高楼》：“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庭中有奇树》：“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