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市灯笼下的秘密账本

周穗禾在火车上靠着车厢壁缓过气来，窗外的风景飞快后退。她不知道陆星河那趟车能不能顺利抵达省城，也不知道自己这一逃会带来什么后果。但眼下最重要的是——她得和江野碰头。

火车停靠下一站时，她下了车，换乘另一班往回走的列车。她心里清楚，父亲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供销社那边肯定已经开始追查账目了。她必须抢在一切被封死之前，找到下一步的方向。

江野已经在车站等她。他手里拎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热腾腾的烧饼。两人没说话，一前一后走进夜市深处。

夜市依旧热闹非凡，灯笼挂满了街边的棚子，空气中飘着炒菜、烤串和糖葫芦的香气。摊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里夹杂着孩子跑动的脚步声和大人们的讨价还价。

“今晚有场会。”江野低声说，“互助会的老规矩。”

“谁组织的？”

“老孙头牵头，几个做布料、五金的都来了。你上次做的喇叭裤在省城卖疯了，有人想见你。”

周穗禾点点头，没有多问。她知道这地方已经不是单纯的买卖市场，而是某种地下经济的枢纽。这里的人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体制的束缚，也在摸索一条活路。

茶馆二楼的雅间不大，几张木桌拼成一圈，桌上摆着几碟花生米和一壶烫好的黄酒。屋里坐着七八个人，都是夜市里有点名堂的摊主，年纪最大的那位叫孙老头，听说年轻时候做过国营厂的会计。

江野引着周穗禾进门时，屋里的声音立刻小了下来。几个人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也有些试探。

“这位是周姑娘。”江野介绍道，“就是她做的喇叭裤，现在整个省城都在抢。”

孙老头眯着眼笑了笑：“小姑娘年纪轻轻，倒是能耐不小。”

周穗禾微微一笑：“也是大家捧场。”

几人又聊了些行情，话题慢慢转到最近的风声上来。有人说工商所开始清查个体户的进货渠道，还有人提到有人因为私下倒货被抓去训话。

“咱们这些小鱼小虾，撑不起台面。”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叹气，“可要不干吧，家里孩子等着吃饭。”

“所以才要抱团。”江野接话，“互助会成立这些年，大家都知道规矩。进什么货、怎么定价、遇到事怎么应对，都是有章法的。”

周穗禾听得认真。她看着桌上那些人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他们其实并不怕政策收紧，怕的是没人带，没人撑腰，怕的是单打独斗时被吞掉。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放松下来。江野起身去厨房添水，顺手把墙角一个旧皮箱提了过来。

“这是什么？”周穗禾随口问。

“账本。”他说，“我们互助会的命根子。”

周穗禾接过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厚厚的账册，封面有些磨损，边角都已经卷了起来。她翻开第一页，发现上面不仅记录了每笔交易的金额、日期，还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备注。

“这些是什么？”她指着一行写着“避风港”三个字的条目。

江野笑了笑：“这是我们应对检查的小手段。”

她继续翻下去，果然发现后面夹着一张打印的《城乡个体工商户管理暂行条例》。纸张已经被翻得发皱，边角还有墨水渍。

“你是从哪搞来的？”她惊讶地抬头。

“报社的朋友给的。”江野轻声道，“我让苏晴帮忙翻译过一些条款。”

周穗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陆星河的同学。

她低头再看账本，才发现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有些是红笔圈出的重点，有些则是简短的应对策略。

“这是……你们自己写的？”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江野点头：“不止是我一个人写的。这些年，我们这些人吃了不少亏，也学到了不少东西。你看这条——‘遇查先藏货，再藏人’，是我们最早总结出来的。”

周穗禾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果然看到一页纸上写着“三十六计”，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圆圈，像是印章。

“你们居然真的写了三十六计？”她忍不住笑出来。

“别笑。”江野正色道，“这些都是血泪教训换来的。去年有个卖鞋的兄弟，被查出私设仓库，罚了一万多块，最后连摊子都没保住。”

周穗禾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她重新翻回那页三十六计，逐条看了下去。有些是基本的防范措施，比如“夜间存货”、“分账记账”，有些则更细致，比如“假借亲友名义注册”、“利用节假日人流掩护”。

她突然注意到其中一条被特别标了出来，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如遇突发查封，速联系老吴。”

“老吴是谁？”她问。

“吴玉娥。”江野说，“以前是纺织厂的女工，现在开了家服装店，在南街。”

周穗禾心头一震。她当然知道吴玉娥，那是她在市场上第一个竞争对手，也是目前做得最大的一家个体服装店。

“她……愿意帮你们？”

“她也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江野顿了顿，“而且，她欠我一个人情。”

周穗禾没再追问，只是低头继续翻看。她越看越觉得这个账本不仅仅是记录收支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秘密手册，记载着一群人在夹缝中求生的经验与智慧。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敲门。

“谁？”江野警觉地站起来。

“是我。”门外的声音低沉而熟悉，“开门。”

是孙老头。

江野拉开门，老人探身进来，神色凝重。

“刚才听人说，工商所明天要突击检查夜市。”他压低声音，“动作可能比预想得早。”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看向江野。

“通知所有人，今晚就动手。”江野语气坚定，“该藏的藏，该转移的转移。”

孙老头点头，转身离开。

江野回头对周穗禾说：“你也回去准备一下，小心点。”

周穗禾合上账本，点了点头。她将账本递还给他，却在最后一刻瞥见了某一页的角落——

那里有一行极小的字，像是随手写下的，却又格外清晰：

“如果有一天我也进去了，请把这个交给周穗禾。”

她猛地抬起头，江野却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地把账本收进了皮箱里。

门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光影投在墙上，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周穗禾走出茶馆，夜风吹在脸上，凉意渗进衣领。她回头看了一眼楼上昏黄的灯光，忽然觉得这夜市不只是生意场，更像是一个命运交汇的地方。

她迈开步子，朝自己的摊位走去。

明天的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