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断前缘·错骨声

湿漉漉的空气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挤满了简陋的木窗。

喉间那股催魂夺魄的灼烧感、五脏六腑被绞碎的剧痛……仿佛上一刻才从骨髓深处榨出的地狱酷刑,眨眼间被这潮润的山风一拂,竟烟消云散,只留下一身不沾半丝旧伤的、轻盈得近乎虚幻的活力。

许澜猛地坐起,像被噩梦扼住脖颈的人骤然挣脱,急促地喘息着。胸口的心跳擂鼓般沉重而清晰,敲打在过分寂静的清晨,提醒着她:这痛失不再的生机,竟是真实的!

粗木窗棂透进的天光,是雨霁之后特有的清亮,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身下是铺着半旧粗布、略显单薄的硬板床,床褥间萦绕着淡淡的、属于山野间的草木清气,混杂着一点点灶间烟火余烬的味道——这是她溪山镇青岚山半腰处的小屋,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她僵硬地低头,摊开双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少女的手。掌心、指腹处布满了长期劳作留下的、一层层不算太厚的茧子,肤色是带着暖黄的麦色,指节匀称有力。她尝试着攥紧、松开,再攥紧……那记忆中因被利刃挑断而麻木无力、再无法提起重物的脆弱感,消失了!十指灵巧,一股久违的、能够紧紧握住什么的力量感,从指骨一路传导到手臂。

魏徵为震慑追兵,放任敌军以她为质……她被拖拽着甩到冰冷的石阶前,刀锋冰凉的触感贴上手腕内侧最柔软的皮肤,随之而来的撕裂剧痛和终身残疾……那铭刻在灵魂里的耻辱和伤痛,竟也没了踪影!手腕完好无损,皮肤虽粗糙,却柔韧,脉搏有力地跳动着。

毒酒的穿肠灼痛,手筋尽断的冰凉绝望……一幕幕,清晰如昨,带着地狱岩浆的温度烙印在意识最深处。可此刻,她的身体……她年轻的、充满未受损生命力的身体,正无声地嘲笑着那一切悲惨的终结。

“阿澜?澜丫头?起身了没?”木门被拍响,门外传来王婶那熟悉的、带着山里人特有爽朗又有点小唠叨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门板,“赶不赶集?隔壁陈嫂子她们的牛车,挤挤还能捎咱俩……”

赶集?

许澜倏地抬头,混沌的意识被这关键的字眼狠狠刺穿!像是被投入冰湖底层的溺水者终于窥见冰面裂开的光,巨大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

——是这一天!就是这一天!

她记得太清楚了!前世的这个雨后清晨,王婶也是这样兴致勃勃地来拍她的门,约她去山下的集市凑热闹。那时,是少女许澜,带着一点对热闹的向往,和对雨后山珍的敏锐直觉做的选择。

她婉拒了王婶。雨后初霁的深山,露水将消未消,那些吸饱了水分一夜疯长的菌子,如同散落林间的宝藏,对她这个采茶女的吸引力远大于喧闹的集市。也正是因为她踏入那片人迹罕至的南山坳深处,才在一片半枯的松针腐叶之下,发现了那个浑身浴血、昏迷不醒的、彻底改变了她一生的“拖油瓶”。

那是她与魏徵孽缘开始的第一笔。

她……重生了?!

不是黄泉路上的回光返照,不是饮下毒酒后的神智错乱,这结实的床板、清新的空气、这双充满力量的手、王婶真真切切就在门外拍打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在冷酷又清晰地指向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相:她回来了!

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那个让她万劫不复的决定发生的起点!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震惊过后,被汹涌而来的、混杂着狂喜与刻骨恨意的复杂情绪瞬间点燃!喜的是这苍天竟真开眼,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恨的是,那些背叛、屈辱、锥心之痛……如同熔岩在血脉里奔涌翻腾,每一个泡影破裂都炸开那玄衣少年冷酷赐酒的画面!

“哗啦——”

许澜猛地掀开薄被,赤脚跳下床。冰凉粗糙的木地板触感,让她一个激灵,意识彻底归位,如同淬火的刀锋,寒光乍现,锐利逼人。

她没死。

毒酒没能杀死她。

这苍茫天地,竟又将她送回这命运的岔路口。

那么,这一次……

“王婶!”许澜深吸一口气,压住嗓音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颤抖与杀意,她快步走到门边,吱呀一声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清晨的光线骤然涌入,有些刺眼。门口站着矮胖敦实的王婶,裹着沾了些雨水泥点的围裙,挎着个空竹篮。

“哦哟,今儿起得可真麻利!眼神也亮得跟刀子似的。”王婶被她的速度和不同寻常的锐利眼神吓了一跳,随即又笑开,“咋样,跟婶子赶集去不?听说镇上新来了杂耍班子……”

“不了,婶子。”许澜摇头,声音刻意放得平缓清晰,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在某种誓言,“雨后山珍难得,我想去……南山坳那边瞧瞧。就不赶集了。”

“南山坳?”王婶皱皱眉,“那可有点深了!雨后路滑,可得当心,别跟丢了魂儿似的……对了,前头李猎户还说那边坡陡,看着像有人滚下去过的痕迹咧……不过没看见啥人,可能他看花眼了?你可别往太陡的地方去!”

“嗯,知道了婶子。”许澜面无表情,眼神却骤然锐利如鹰隼——李猎户看到的痕迹?那岂不是更早一步印证了她要去的方向?前世李猎户可没来报过信!她侧身让开一点,“您快去吧,晚了牛车不等人的。”

送走一步三回头的王婶,许澜迅速关上木门,背靠在冰凉刺骨的门板上,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双曾盛满过温柔与无助的杏眼深处,只剩下幽潭般的沉寂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前世十年的煎熬,换来一壶鸠酒。这一世,这十年的恩仇,也该由她亲手了断!

她不再犹豫。迅速穿上最结实耐磨的粗布衣裳和沾满湿泥的半旧布鞋。动作麻利到近乎冷酷。她没有去拿采茶或采蘑菇常用的、带韧性的小竹刀或小药锄。目光在屋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墙角那最不起眼处——一个用来装茶叶下山、无比敦实、竹片又厚又重、边缘粗粝、边缘还沾染着陈年茶渍的旧竹背篓上。

它足够结实,足够笨重,足够……伤人!

许澜走过去,伸手掂了掂。沉甸甸的篓身压在她年轻的掌心里,一种冰冷而坚硬的触感传来。她沉默地拿起角落里一段用来捆篓子的、指头粗细的粗麻绳,将那沉重竹篓牢牢绑在了自己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压在肩背,像背负着一座沉默的山峦,一座前世的恨海仇山。

推开门,清晨雨后湿滑泥泞的山间小路就在脚下。山风扑面,带着冰冷的、饱含水汽的凉意,轻易便能穿透单薄的粗布衣衫。她却感觉不到冷,心头那团滚烫的、名叫仇恨的火焰正烈烈燃烧。

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而坚定。脚下的泥泞被她年轻的鞋底踩踏着,发出唧咕的轻响。路边的草叶上挂满水珠,蹭过她的裤脚,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湿痕。熟悉的草木气息萦绕在鼻尖,一切都和记忆里那个无知无觉走向陷阱的清晨一模一样。

前世的她,怀揣着发现“宝藏”的雀跃,脚步轻快。

此刻的她,每一步落下,都像踩在无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在丈量着通往命运绞架的深谷。

南山坳。深处。那片被高大松树和蕨类植物覆盖,因为地势相对低洼又背阴,格外幽深湿滑的所在。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呛人的、松脂混合着腐叶烂泥的味道。地上的湿滑腐叶层踩上去软腻腻的,带着吸饱了水分后特有的粘滞感,每走一步都比外面更费力几分。山风在这里变得微弱而诡异,只能在高高的树冠缝隙里呜咽盘旋。

就是这里了。

许澜的心脏骤然紧缩,如同被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她强迫自己放缓呼吸,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像一只踏入致命狩猎场的母兽,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

在那片堆积了厚厚一层腐败松针、湿滑泥泞的低矮陡坡之下……一个蜷缩在巨大潮湿老树根旁边、被半埋在枯枝败叶中的暗色身影,赫然闯入她的视线!

黑色的衣料已经被泥水和血浸透,紧贴在少年并不强壮的身上,呈现出一种肮脏污糟的深褐色。他的姿势如同昏迷,整个身体深陷在枯枝烂叶的覆盖中,只剩下一点染血的、苍白到近乎透明的下颌侧影暴露在稀疏的光线下。

果然!

血液瞬间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凝结成冰!眼前这幅景象,与记忆深处那个将她拉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起点完美重合!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瞬间撕碎!

就在她胸口剧烈起伏、指尖因为用力而刺破掌心,几乎要按捺不住冲过去的瞬间——

那似乎因昏迷而低垂的眼睫,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倏忽颤动了一下!

像受惊的蝶翼,在阴影下掠过的微不可查的涟漪!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

不!

不是幻觉!

许澜全身的肌肉在刹那间绷紧到极致!那微不可查的颤动,像一道刺骨的冰锥,狠狠凿进她的心底,炸开万丈寒芒!

前世……她找到他时,他的确是昏迷的!气息微弱到几乎断掉,她费力爬过去将他拖离这片烂泥时,他甚至没有丝毫反应!

而现在!

许澜屏住呼吸,瞳孔收缩如同针尖。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刃,死死钉在那张被泥污覆盖大半的脸庞上——那张脸,轮廓初显棱角,比她记忆里初见时稍多了一分硬挺——那是属于青年魏徵的雏形!而此刻,这绝不该属于重伤昏迷之人的、极轻微的肌肉紧绷感,和那强忍呼吸导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胸腔起伏模式……

不,他不是失忆!更不是濒死!

那双闭着的眼睑下,眼球一定在缓慢地、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意味转动着!

他在“等”!他根本就没晕!他在等一个“救命恩人”!

前世十年,她与魏徵朝夕相对,多少次他假装沉睡、实则警醒地防备着她这个“可能存在的威胁”?多少次她给他擦拭伤口,他那看似柔顺温驯表象下,身体深处那隐忍克制的绷紧?多少次噩梦惊醒后,他瞬间平复的呼吸和强装出来的睡颜?

他的伪装……她太熟悉了!

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性的、细微到足以骗过所有人的伪装,却无法骗过和他一起在泥泞里摸爬滚打十年、早已成为彼此刻在骨子里烙印的“阿姐”!

“呼——”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气,瞬间从许澜脚底窜起,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在一瞬间被冻僵,仿佛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山间的冷风穿过湿漉漉的树叶缝隙,呜咽而过,此刻听来,简直像幽冥深处爬出的厉鬼在尖笑!

他也回来了!

那个将一壶毒酒亲手喂进她口中,又在她濒死的咳血中冷冷嘲笑她“善良廉价”的帝王魏徵……他也回来了!

带着他清醒的记忆,回到了这个起点!回到这片等着她入瓮的泥潭!他躺在这里,假装失忆,假装昏迷,假装无害……是了,他就是在等!等着她再次愚蠢地踏过去,等着她再次伸出那所谓的“援手”,等着这个卑微的“污点”再次出现在他登顶帝位的道路上!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又何其……该死!

一股无法抑制的暴戾血气,混杂着前世被背叛、被虐杀的极致屈辱和恨意,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岩浆,轰然撞碎了她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薄冰!

想要我救你?

做梦!

前世你欠我的债,这次,我亲自来讨!

许澜的眼神在瞬间变得血红,如同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厉鬼,再无半分温存!那幽潭般的沉寂彻底破碎,只剩下焚烧一切的疯狂与决绝!

在意识完全被愤怒支配之前,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她猛地一步踏前!踩碎地上湿滑的松枝枯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背上的沉重竹篓因为她瞬间爆发出的巨力动作而剧烈晃动!

就是现在!

许澜看准了那蜷缩在烂泥中的身影,那双紧闭的眼皮似乎因那突兀的响声而猛地一震!

他没有动!他在赌!赌她不会做什么!赌她依然是那个心软无知的采茶女!他根本想不到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许澜的身体如同拉满月的劲弓,所有力量瞬间爆发!她那年轻而有力、完好无损的右臂猛然高高抡起!臂膀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青筋如同小蛇在麦色的皮肤下狰狞暴凸!她不是用采摘茶叶的巧劲,而是用上了十年来做尽粗活、砍柴挑担磨练出的、足以开石裂木的全部蛮力!

目标,正是那枯叶泥泞之中,毫无防备地、完全暴露在她眼前的左小腿!

粗重、坚硬的竹篓篓底如同一块粗砺的山石,裹挟着她十载血泪浇筑的恨意、夹杂着破开空气的沉闷呼啸,狠狠!决绝!不留丝毫余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残酷狠绝!

朝着那双让她前世痛苦一世此刻却在装睡的腿!

轰——!!!!

“喀嚓——!”

一声极其清晰、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碎裂的脆响!伴随着一声短促、压抑不住、却因剧痛和难以置信而扭曲变调的闷哼,如同被掐断脖子的野兽发出的悲鸣,骤然撕裂了这片寂静的山坳!

篓底与皮肉骨骼撞击的闷响,是死神收割的宣判!

那沉重的篓体携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下!魏徵那纤细的、包裹在湿透黑裤下的小腿胫骨,在巨力冲击下瞬间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非自然的向内扭曲!竹篓粗糙而沉重的篾片边缘,甚至深深楔入皮肉,在巨大的撞击和摩擦下,带起一片粘稠的血肉模糊和破裂的黑布碎片!

“呃啊——!!!”

剧痛如同地狱业火瞬间席卷全身!魏徵再也无法维持那精心伪装的“昏迷”,整个身体如同被烙铁烫到的虾米,在枯枝烂叶中猛地向上弓弹起来!那张沾满污泥的脸上,因骤然的剧痛而惨白如纸,冷汗涔出,紧闭的双眸骤然瞪开!

那眼神,如同见鬼!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撕裂灵魂的剧痛、以及一种……看清施暴者面容后、如同被最亲之人捅穿心脏的、毁天灭地的错愕与震怒!

“许——”

他的嘴唇张开,试图嘶吼,却因剧痛呛住,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许澜——!

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的猩红眼眸,死死地、怨毒地、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钉在许澜那张冰冷、漠然、如同敷了一层寒霜的脸上!

那是恨到极致的疯狂!是不敢相信的崩塌!是谋划一切却棋差一着的狂怒!

许澜居高临下地站着,喘息因刚才那倾尽全力的爆发而略显粗重。背上的竹篓歪斜了,篾片上沾满了新鲜刺目的猩红和一点可疑的、黄白的组织碎屑。她看着那双因剧痛和滔天恨意而扭曲的眼,那里面再没有半分前世伪装出的温顺和依赖,只剩下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的毒辣疯狂。

“呵。”

一丝冰冷的、带着极致讽刺和刻骨仇恨的笑,缓缓在许澜唇角勾起。她无视那能将人凌迟的目光,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解释一个字,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因痛到极致而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扭曲变形的小腿,以及还在汩汩冒血的狰狞伤口。

她只是转过身。

湿滑的山路就在脚下,铺满了湿漉漉的落叶。每踩一步,都在烂泥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沾着碎叶的脚印,如同踏过血染的疆场,头也不回地离去。

山风呼啸,穿过幽深的山坳,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在她身后打着旋。那风声呜咽,像是在悲鸣,又像是在无声地见证着一场因果轮回的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