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彖传》与大时之义
此十二条见于《彖传》,王弼《周易略例》论《彖传》说:“夫《彖》者何也?统论一卦之体,明其所由之主者也。”又说:“凡《彖》者,统论一卦之体者也。”又说:“凡《彖》者,通论一卦之体者也。”这都说明,《彖传》是一卦大意主旨的总说明。那么,出现于一卦总说明中的“时”是什么呢?《周易略例》曰:“卦以存时,爻以示变”,“夫卦者,时也;爻者,适时之变者也”。可以看出,“时”即指每一卦本身。王弼实际上也视每一卦为一时,又称之曰“世”,如于《屯》卦曰:“屯难之世,弱者不能自救,必依于强,民思其主之时也。”又于《大过》卦曰:“大过者,栋桡之世也。”皆可证。[4]那么,如何理解此“时”呢?《周易》的六十四卦体系,全部可视为一个完整的发展过程,而其中每一卦都可视为此全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如此的每一环节就是所谓“时”[5]。在一卦变为另一卦之前,每一环节都处于相对稳定的状态,但它自身内部也有一个相对独特的变化过程,即相对于六十四卦大过程的每卦中的小过程。在此相对独立的小过程中表现出来的内容,就可用上述王弼所言卦、爻关系来说明,即一卦内六爻的变化过程构成一个环节,此环节就是一卦。如果一卦为一时,六十四卦即为一过程之六十四时,所以《周易折中》引蔡清曰:“时之一字,贯六十四卦,皆有,不止《豫》等诸卦耳。”[6]那么,为什么六十四卦中仅于此十二卦揭出“时”义,且又用“大矣哉”予以赞叹呢?笔者认为,应该是这十二卦之“时”在发为天道人事之际尤未有引起人们注意之处,因而亦具相当代表性,故特予强调。
但此十二卦《彖传》在说法上又小有不同,即分为“时”“时义”及“时用”三者。吴澄曰:“专言时者,重在时字,时义重在义字,时用重在用字。”上引蔡清之言接下去说:“有时则有义,有义则有用。单言时,则义与用在其中矣。言义未尝无用,言用未尝无义,各就所切而言。”[7]是“时”“时义”“时用”三者实互相含摄,一卦《彖传》若三者中只言其一,余二者自然应认为已包于其中,但三者意义在一卦中的轻重比例之异,已由此显出。其明予揭出者,必是其在此卦内涵中较其余二者凸显其重要者,是以才出现在各卦中皆只揭其一而略去其二之不同现象。此外,虽然《彖传》中分别言及“时”“时义”“时用”者仅此十二卦,但此三者内涵实普适于六十四卦,或者说,六十四卦之每一卦皆具此三者内涵。只是《彖传》于此十二卦外其余诸卦,未一一明确予以揭出,而是需读者仔细涵泳咀嚼,细心推求。就是说,《彖传》乃于此十二卦特为发例,当准此十二卦之例悉心推求六十四卦通例。下面以此十二卦《彖传》言及“时”“时义”及“时用”者为例,分别阐示剖析之。
第一,言“时”者共四卦,可举《颐》《解》《革》三卦分析之。《颐·彖》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即《颐》之时在养。《解·彖》云:“天地解而雷雨作,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即《解》之时在开解。按,甲坼应指草木萌发时甲壳开裂,故“坼”亦有开解之意。《革·彖》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即《革》之时在变革。
第二,言“时义”者五卦,可举《豫》《姤》两卦。《豫·彖》曰:“天地以顺动,故日月不过,而四时不忒。圣人以顺动,则刑罚清而民服。”是《豫》之义在以顺动。《姤·彖》曰:“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也。刚遇中正,天下大行也。”是《姤》之义在遇合。
第三,言“时用”者三卦,可举《坎》《睽》两卦。《坎·彖》曰:“天险,不可升也;地险,山川丘陵也。王公设险,以守其国。”即《坎》之用在用险之道。《睽·彖》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即《睽》之用在合睽之道。
总之,所谓“时”即是卦,六十四卦即相当于六十四时。《彖传》中特于此十二卦中揭出“时”义而特加赞叹者,是因为此十二卦在发为天道人事之际,有特别应予注意者,亦可借之为其余诸卦立一典型。此十二卦所言又有“时”“时义”“时用”之别,此三者之别在内容上表现为各有侧重。我在分析说解中分别使用了如“颐之时”“豫之义”“坎之用”之类的讲法,就是为示三者间意义侧重之细微殊异,对此殊异应注意悉心体悟开解。项安世曰:“《豫》、《随》、《遁》、《姤》、《旅》,皆若浅事而有深意,故曰‘时义大矣哉!’欲人之思之也。《坎》、《睽》、《蹇》,皆非美事,而圣人有时用之,故曰‘时用大矣哉!’欲人之别之也。《颐》、《大过》、《解》、《革》,皆大事大变也,故曰‘时大矣哉!’欲人之谨之也。”[8]此乃以十二卦为例,具体指出“时”“时义”“时用”三者在各卦意义中的细微殊异之处,并希望能予关注理解,故分别欲人思之、别之、谨之。而且如此不惮其烦地反复述说致意,就是为使人悉心分辨三者在不同卦中的细微殊异所在。此外,虽仅此十二卦《彖传》分别言及“时”“时义”及“时用”者,但必须知晓此十二卦乃特为发例者,实则六十四卦之内各卦皆包含此“时”“时义”及“时用”三者在内,只不过需要读者自行涵泳推求,以期寻得六十四卦通例而已。唯有明乎此通例,《周易》整体贯通之“大时之义”,方可洞明于心。[9]
卦即是时,这又涉及卦时与卦名的关系问题,由此进一步涉及《彖传》在易学义理研究上的重要作用问题。王弼在《周易略例·明彖》中说:“故举卦之名,义有主矣;观其《彖》辞,则思过半矣。”[10]即《彖传》总论一卦大意,而一卦大意又可借卦名标示出来。金老也曾论及卦名问题,他说:“每卦取象,约之于名,著之于《彖》,而畅发其义于《爻》。《彖》者论其全,而《爻》则辨其分;《彖》者道其常,而《爻》者穷其变;此彖与爻之别也。六十四卦之卦名,根据彖传发明,可括为二例。”[11]因卦象乃六十四卦属性义谛的基本依托,故卦名及彖、爻所言俱主要是对卦象的阐释发明。其中对卦名的阐释,尤以《彖传》最重要,故《彖传》与卦名关系尤密,所以为把握一卦大义,必须深究《彖传》。仔细研究体味会发现,《彖传》在阐释易卦大义及易学义理方面,地位重要,是研究《周易》的重要认识凭借。这可以《损》《益》两卦为例剖析之。按《损》《益》两卦《彖传》,乃主要围绕损、益两概念讲两卦卦象及两卦大义。《损·彖》曰:“损,损下益上,其道上行。”此乃借“损”讲其卦卦象,“损”之名由此显。《损》卦乃由《泰》卦变来,将《泰》初九减损,增益到《泰》六五之上,变成《损》之上九。以《泰》卦下体之刚济其上体之柔,故称“损下益上,其道上行”。关于《益》卦,其《彖传》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此乃假借“益”字讲其卦象,“益”之名亦由此显。《益》卦乃由《否》卦变来,即减损《否》之上九,增益到下之初六,由下坤上乾之《否》,变为下震上巽之《益》,是为损上益下。犹减损君利而济益下民,故下民悦喜。又《益》乃由《否》变来,《否》之上九乃阳刚之极,乃下来转为《益》之初九,是为“自上下下”。由《否》而《益》,是为“其道大光”[12]。
以上《彖传》所言,乃是对《损》《益》两卦的卦象与卦名的论述,进一步分析《彖传》,可见《损》《益》两卦间的对立互补及相互统一关系,尤可见《周易》中的重时思想:“损益有时”及“与时偕行”。至此可以看出,《彖传》对易理的阐释有独到的深入之处,其中包括对重时思想或曰大时之义的阐发论述。
《损》《益》两卦可视为一对对立统一的范畴。《损》必须借助《益》才能说明,《益》也必须借助于《损》才能说明,故《损·彖》曰:“损,损下益上。”《益·彖》则曰:“益,损上益下。”在《损》之六爻中,有损有益,损益相伴并举。在《益》中言“益”之外,亦杂有“损”义,如《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击之”即相当于“损之”。两卦《彖传》又进一步指出损益本身不是绝对的,应以趋时为原则,故《损·彖》曰:“损刚益柔有时,损益盈虚,与时偕行。”《益·彖》曰:“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偕行。”《周易》六十四卦的卦时之义,一般可以通过对卦象、卦名而揭示出其内容主旨。通过对《损》《益》两卦的分析可以看出,在一种朴素的对立统一观念主导下,《损》《益》两卦从卦象、卦名乃至卦义内容上是相互依赖又相互渗透的,六十四卦的关系就在各卦时环节间的通融贯联之中。故《损》《益》两卦应说明,《周易》六十四卦是一个联系整体,各卦间在内容意义上互补相通。对此若能全面揭示,会更有助于深入理解六十四卦的整体性。《损》《益》之外,其著者如《乾》与《坤》、《泰》与《否》、《剥》与《复》、《坎》与《离》、《既济》与《未济》等,亦可见每两卦间皆存在如《损》《益》般的关系,即从卦象、卦名上已多明显可见相互的对立统一关系。其实《彖传》之外,如《说卦》《序卦》《杂卦》诸传,都在试图解开《周易》六十四卦相关各卦间的内容意义联系,这对深入认识六十四卦体系及其属性是非常有益的,似此等内容还有待继续发掘阐发。
上述《彖传》对《损》《益》两卦的论述极有代表性,故《彖传》所言对认识六十四卦的卦义属性等十分重要。其中又讲到损益之道“与时偕行”,更可见重时之义在易卦体系中的意义,所以在阐发六十四卦属性意义时,对此须留意关注。
以上关于《彖传》对卦象、卦名及卦义阐释内容的论述中,总结出《彖传》在易卦研究上的深入性和相关重要性。其中更主要的是重时思想或曰大时之义多见于《彖传》中,故十二卦大时之义见于《彖传》绝非无因。前引《易论上》金老纵论《周易》变通趋时之义外,他更早就讲过,“《易》以时为贵,观《易》者不可滞于一途。《彖传》、《文言》称‘时’、‘时行’、‘时用’、‘时义’之例甚多”,以下首举此十二卦《彖传》之例,次举《乾》、《坤》等十三卦之例,而《观》《恒》等四卦言“四时”者“不与焉”。[13]这里金老对“《易》以时为贵”在《彖传》及《文言》中的反映,进行了详密的综合举证,除三例见于《文言》外,其余举证内容皆出自《彖传》,可见重时思想或大时之义在《彖传》内容中的比重,亦应引起人们对之的看重。
综上所述,“时”在《周易》体系中是一个重要概念,而且在《周易》乃至儒家之外,亦可看到与之相类似的思想。如《管子·山至数》:“乘时进退。故曰:王者乘时,圣人乘易。”按“易”应指《周易》变易之易,“时”应指《周易》变通趋时之时。从《周易》对“时”及变通趋时思想的深入理解和详细论述看,很可能是“时”超出《周易》乃至儒家,已向外扩散漫衍其影响,如至少已影响及于管子学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