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卡梅隆1997年大片《泰坦尼克》的“正文”开始,当镜头引导着美国穷小子杰克和他那位意大利朋友在泰坦尼克号G-Deck (三等舱最底层)的曲折通道里寻找自己的舱室时,他们经过一个脑袋后面垂着半截发辫的戴眼镜的中年华人乘客(好莱坞华裔数码影像制作设计师林凡客串),他茫然站在“G-Deck”指示牌前,手里翻着一本长方形的书——显然是本华英词典。观众的眼光追着男主人公杰克,不会留意这个在迅速后移的镜头中一晃而过的“群众演员”,但他却是一个被植入的历史密码。
此前有关泰坦尼克号海难的电影,从海难后一个月就拍摄的并由从海难获救的一位女演员主演的仅十分钟的美国彩色短片《生还泰坦尼克号》,到不久之后德国拍摄的30多分钟的黑白片《夜晚与冰山》,到1913年丹麦拍摄的长达一百多分钟的爱情片《亚特兰蒂斯号》,到1929年英国拍摄的有声的爱情片《大西洋上》,到1933年美国拍摄的《乱世春秋》,到1937年美国拍摄的爱情片《历史在这个夜晚创造》,到1943年纳粹德国拍摄的宣扬日耳曼民族精神的《泰坦尼克号》(里面连泰坦尼克号上各种英文标示均换成了德文),到1953年美国拍摄的《泰坦尼克号》,到1958年根据小说《那个难忘之夜》拍摄的《冰海沉船》,等等,其中都没有出现过“华人面孔”,但这种“回避”并不是因为反感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
而对历史细节很敏感的卡梅隆注意到了泰坦尼克号上的“中国佬”,并给了他一个匆忙闪过的画面。烙入观众记忆并左右不少人对泰坦尼克号海难的历史想象的杰克和露丝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这个无名无姓的华人乘客则不然,尽管他在影片中完全没有故事,也不可能让他有什么故事。按电影所自改编的那些历史文献、著作和文学作品的描述,这个故事若继续下去,就将重挫华人的自尊。这个一晃而过的华人面孔只是一个“索引”,其原初的“故事”隐匿在相关英文历史文献中,在那里被作为“华人劣等”的证明,也隐匿在中国相关历史文献中,在那里被称作“又一国耻”。但作为后来一切相关叙事的史料的历史文献中的这个“故事”真实吗?是谁——出于何种隐蔽动机——最初在叙述这个故事,而这种叙事行为又发生在怎样的种族主义话语氛围中,从而支持了它的真实性或有效性?
1912年4月15日《芝加哥每日纪事报》文学栏登出一则幽默段子《杀光他们》:“‘听好了,’地理课老师对学生说,‘中国人口数量如此庞大,我们吸口气的当口,就有两个中国佬死去。’这给小学生们造成了强烈印象,老师尤其对教室尽头一个小男孩的难受表情感到吃惊,他脸上憋得通红,粗粗喘着气。‘你怎么啦?’老师问,‘汤米,你到底在干什么?’‘先生,我在杀中国佬呢。我讨厌中国佬,那些外国佬,所以我大口大口吸气,多多杀掉他们。’”
这则幽默段子只是“排华法案”时期美国报刊层出不穷的有关“中国佬”的段子之一。西方对世界各种族的“种族性”的建构依赖于一系列“学说”(人种论、社会进化论、地理学、文明等级论等),但它若要作用于大众,作用于集体无意识,还须借助文学想象(小说、诗歌、新闻、传闻、谣言、幽默段子等)。上引段子创作于海难发生前夕,说明此时针对华人的种族主义政治经由各种文学想象甚至已渗透到美国小学生中。“华人劣等”,成了一种先入为主的顽念,一套自动弹出的话语,而不少华人在这套种族主义话语密集轰炸下处在政治无意识状态,与之发生认同。种族主义话语要获得普遍有效性,必须获得它所定义的“劣等种族”的认同,从而实现“话语共谋”——否则,就只能是单方面的指控了。
这种跨国的西方种族主义话语气氛已事先为泰坦尼克号上的华人准备了一套话语,并左右了对他们的生还经历的想象,而不管他们到底是如何生还的。与其说故事带来了种族主义的顽念,不如说种族主义的顽念已预先决定讲述这些故事的方式及内容,从而“再一次验证”并强化这一种族主义的顽念。种族主义的假设在“循环论证”中变成了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