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一九五三年
致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班同学
亲爱的第一班的同志们:
过年以前,你们(全体)给我来了一封信,我许久没有复,原因你们可以猜想得出,我也不说了。但我是挂念你们的,你们每个人的情况,都常常要占据我一些时间,我有时很为你们高兴,我也得到不少安慰,有时也为你们打算,我总觉得我帮助你们太少了,有一部分怪我,当然主要要怪我,可是有时我也怪你们,当然这个不应该,我以为我有许多时间都被很多不认识的人(也不见得他们就有很多希望,只不过因为他们更主动的找了我,我就不得不被动)占去了。而你们是比他们更有权力这样做的。但你们却因为照顾我而放弃了。现在想到你们学习快告一个段落,实际是结束一种学习。我当然感想更多,觉得有许多遗憾,总想我要弥补一些缺点才好。这些话毫没有觉得你们进步很少或没有什么进步而引咎自责的意思。你们在两年多中是有很大的进步。这一段学习我以为在你们的文学事业中还是会有影响、有作用的,这个进步是由于很多方面,领导与集体,由于你们自己努力的结果,而恰恰我的贡献很少,所以就越觉得沉重。我现在想我能做些什么呢?第一,我想你们可以把你们的作品寄来给我看,我是能看书的,我在大连看了不少的书和稿子(此地的人给我看的)。第二,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同我谈心,特别是当你们毕业的时候,我如果在北京也一定要找你们谈话的,现在我不能来,就用笔谈也可以。第三,当你们毕业时,不管我那时的情况怎么样,我一定赶回来。
不多写了,我等着你们的信与稿子,如在最近,可寄至大连桃源台卧龙街二十三号袁牧之[80]同志转,如稍迟,那就等我的消息,那时候再问田间[81]同志好了。
祝你们快乐!
丁玲 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一日
致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二班同学
徐刚、之汀、方立[82]并转第二班同学们:
我在最近所知道的北京情况中,你们的消息是使我最兴奋的了。你们已经站在祖国伟大的经济建设的岗位上,第一个五年计划也要靠你们努力去打下基础,地方上,工厂里的同志们对你们的欢迎是有道理的,他们欢迎你们这一股力量去参加他们的工作,你们是他们最亲爱的同志,是和他们一块作战的战士,血肉相连的亲人了。你们不是旁观者,不只是参加者,而且是领导人之一,因此你们的主人翁感觉,责任心都会使你们立刻就把工厂、合作社、区委会等等当成一个家,当成一个阵地,我祝你们胜利!
我想你们一定想得很多,一定开过很多会讨论到必须注意的事,必须做到的事,而你们所想的、讲的、计划的、正在做着的,一定很周全,很重要,我是可以不必为你们想和讲了的,不过,我却不得不想,不得不告诉你们,也许再向你们啰嗦一次会有好处,也许可以引起你们的警惕和加强信心和对生活的热爱吧。
我是这样想,人为什么会活得这样有兴趣,会常常不由自己的心中充满快乐,会有无穷的力量一天天的生长,克服困难与英勇的战斗甚至乐于牺牲呢?就是他能够爱人,爱很多很多的人,他为人服务,吃苦、受罪,是为了他爱这些人,是真实的爱,深切的爱,毫无自私的成分,但人要爱人,爱得那样纯真,是要去掉很多,甚至完全去掉自私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怎样去掉,怎样成为一个热爱人民,为人民服务的战士呢?只有真正地和人民一起参加战斗,从斗争中发现他们的美德,爱了他们,又为他们做了事,又得到了他们的爱,这样才会使自己和人民融于一体,才会使自己感到生活、工作、斗争、艰苦的乐趣。这样才会有讴歌人民,抒写自己对人民的情感的冲动和要求,人只有在心中充满了对人民的热情,在提笔时,方可能写出“文学的”作品来。我们要走这样一条路,很多伟大作家所走的一条路,先是一个战士,是一个人民的战士,然后才是一个作家,是为了战斗而成为作家的,而决不是做一个什么也不是,只能编写材料的作家,现在做作家太光荣而且也太容易(我是指所谓有点名气的作家,不曾把很多作家都包括在内),就引诱了很多懒人,以为稍稍播弄几下就可以出人头地了,因此拿一粒谷也想种出一棵大树来。不去施肥,只管浇水。如果只有一些热衷于名利的庸俗者,浪费了一些时光倒也罢了,可忧的是很多有天才和有希望的人在一股风气之下,迷了道,而被戕害了。你们呢,我想都是已经认清了道路的同志们,经过文艺整风、三反、整党等等运动,对于人生观应该已经都认清楚了。不过,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出身的人,特别须要警惕,要有意识的,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要学曾参一日三省吾身的精神,改造了一些还要改造,好上面加好,不到彻底不止。
最后,告诉你们,我好了许多,我的病,腰疼,实际对整个说来,没有什么,算不了什么病,不过它对我的职业太有妨害了,就像给你们写这封信我就要分三次写,因为伏案稍长就要影响几天不舒服。因此我总想医好它,但这是慢性的病,一下很难好。三月中我计划要回北京一次,而你们呢,我却希望你们能在下面多住一个时候。
再祝你们进步,成功,胜利!
丁玲 一九五三年二月十一日
致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班同学
第一班的同志们:
有一位从北京来的同志,告诉我在新华书店看见满架子都是《桑干河上》,可能又重印了许多。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又沉重起来,便找了这本书翻翻,不是依次序的,首先就看了第三十七章“果树园闹腾起来了。”边读边发现了里面有很多不通的句子,不恰当的字,和太文,文得不好的字。我心里真难过。我过去也并不是粗制滥造,也不是粗心大意,而是因为我是半路出家,自修的原因。我做学生的时候,就没有把文法好好学过,后来也不注意,也没有人校正我,我就这样习惯了,有时还以为我就要这样写才能表达我的思想呢。有时我也觉得我的文字不简练,但别人却向我说,你有你自己的风格,我把这句好听的话又遮盖我的缺点了。就没有重视它,因此就进步得慢。《桑干河上》出版这样久了,我自己过去还曾校对过,却没有发现有这样多的不好的语句,可能也发现了一部分,觉得不是重要问题,也就算了。也许也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也许还生气,但因为是一个老作家写的,不愿意麻烦,懒得批评。当然还有人因为喜欢我的“风格”,就看不见或看见也给以原谅了。可是这书就这样送到了几百万个读者手里!我现在下决心要修改它(大的修改不可能),至少要把文字上修理得少些缺点或错误。我现在把我首先修改的一章寄给你们,请你们帮忙校正,看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并且请你们,要是有时间和有兴趣的话,帮助我修改其它的章节,哪怕一点点地方也好,一段也好,不一定全部,那个工作会使你们发生兴趣的,对我也有很大的帮助。你们不是在学语言学吗!那末就拿我的书本挑挑岔,我欢迎你们帮助我找错处。
我明天去汤岗子了,来信来件直寄汤岗温泉疗养院。
祝快乐!
丁玲 二月二十六日
致田间、石丁[83]
田间、石丁同志:
我以为我们过去太不讲究文字、语言了。同学们也是这样,过去我看过他们的稿子,不通之处很多,文字通顺,是起码应该办到的,而大家都很不重视。我寄这篇改稿给同学们,一方面是希望得到帮助,一方面也是提起注意。我这种作法我想你们是同意的,你们可要他们按照我信上所说的替我找错处,也要发动他们好好审查一下自己的稿子,好好的讨论一下。至于具体作法,那就请你们商量好了。
敬礼!
丁玲
致徐光耀[84]
光耀同志:
先祝贺你的结婚之喜。
你提的几点关于“所”[85]的意见很对。我始终觉得我们搞了两年多,还没有造成一种蓬勃的、热情的、对生活、对艺术有无限倾心的气氛;也就是有斗争、有批评、又能爱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绪。一个搞文学事业的人,首先应该要求这个人是活的,是活得充实而又高尚的。苏联的作品很在这方面用功夫,马特洛索夫就是写这个英雄是怎样成为英雄的:是因为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是因为有那样多好人来养成了马特洛索夫有一颗高尚的心,他在哪里都是最好的;他在战场上牺牲个人就来得一点也不突然。我们文学研究所始终还不能成为一个熔炉,现在情况是:大家都很好,相安无事最好,对个别调皮的人就束手无策了。为什么呢?我们整个的社会,“所”的社会气氛不够,一两个人去谈话批评是不行的,这些人不是怕谈话怕批评的人!只有把大部分人团结好了,大部分人都活得严肃、认真、有意义,那么少数人就同化了。为什么没有做到呢?因为有许多原因,我们完全献身于“所”的创造的人太少了!我个人就受到很大的限制!这还不是指现在的几个负责人而说,这是包括了全所的人,特别是学员而说的。但我是相信可以搞好的,天下事都是这样,只要有人就行,有共产党员就行。你的意见是很好的,这些经验我们要接受的。
其次就是关于你的去留问题,我个人对你有这种看法:你有些好处,就是有些条件,可是也有些缺点,缺点是经历太少,文学底子不够。按我的看法,你最好留在“所”内,我已把这意见告诉田间、马烽[86]他们。原因我觉得再打几年底子,生活底子,知识底子,再回部队去。可是,可能他们要求你回去。我以为你是否可以提出来,因为你去年没有学习,最好留下来补学(我也把这个意见说了的),田间他们再把你的意见转到部队去,再学一期后回去。田间他们有你的意见也许好同部队商量些。但如果不能的话,我建议你回冀中部队去做工作,不做文艺工作,不属文化部门。你可以写两部作品,为这两部作品做准备,第一部,写冀中的抗日历史小说,收集这方面的材料,像肖洛霍夫写《静静的顿河》一样。如果你有这个计划,将来文研所还可以支持你、帮助你的。第二部,写回家的军人在地方工作上,在农村里,在工业的发展上,如何起作用。战争不是永远的,建设才是我们的目的。像《幸福》、《金星英雄》、《收获》、《库页岛的早晨》,都是写退伍军人如何从事建设工作。你回到冀中可以找到这种材料的。你看怎样?你到朝鲜只一年,看的方面少,给自己一些印象,一些启发,准备在你将来的作品中用的,写短点的散文是可以的,想从一些零碎的感受中写出著作来,有血有肉的人物来,那是还不够的。你也不必为写不出着急。
总之,要努力!要夜以继日,贪心的去爱生活,爱人,爱文学,从各方面加强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做一个诚实的,像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如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乐意的帮助你!
四月初我不能回来了!
敬礼!
丁玲 三月十九日
致楼适夷
适夷同志:
前所云稿,现已集起,为整齐起见,抽调了几篇(如以前告诉你的《中国的春天》[87]在内),只得十一篇,七万多字。我想也够了。以后再说。书名《到群众中去落户》[88]。
这书何时可出版?
敬礼!
丁玲 十五日
这本书是给作家出版社的。
致楼适夷
适夷同志:
《延安集》[89]也集好,现无时细校,想在看大样时一道校,不会有大的修改。《一二九师与晋冀鲁豫边区》[90]我已无存书,望代为找一本。
编后记一道附上。
敬礼!
丁玲
这本书是给文学出版社的。
致楼适夷
适夷同志:
稿[91]寄来后因正在写一些东西,故未校,后来头又痛了,所以一直没校完。昨天收到电报才又校,仍有一部分未校完,但新添进去的两篇都看了一遍,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阿毛姑娘》一篇我有点想抽出来,看看你有什么意见?如方便就抽,当然我还没有十分坚决,因为要十分坚决的话,也许我以为全部都可以抽出来。我这次校稿时,心中有很多感想,我的确觉得都没有什么意思,都不是可以留下来的作品。可是我同时又觉得我近年来的作品也并未超过过去,过去虽说不好,可是还有一点点敢于触到人的灵魂较深的地方,而现在的东西,却显得很表面。……因此,我实在不安得很,完全毁了它们么?不写了么?怎么办呢!我真羡慕那些能自满和信心太强的人。可是这些话我同你说有什么用呢!你一定不赞成不出书的!
唉……
稿另挂号寄上。
因此无序文,无话可说。请告总编部(室)。
敬礼!
丁玲 八月十六日
致曹裕明[92]
曹裕明同志:
人常常总要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你看,你会忽然收到我给你的信;而在我的桌子上,忽然会放着你和你孩子的照片。这些事是怎么搞的?我本来在很安静地修改一篇稿子,并且准备这两天都不见客,也不出门,可是一会儿宋学广(一个我不认识的记者)就要来我这里,我约他来我家里吃晚饭。在他来以前的时间里,我一点事也不能做,兴奋,激动。我把他寄来的许多照片看了又看。那不是七年前我走过的一些地方——桑干河边温泉屯一带的风景、生活、人物吗?这些照片引起我许多说也说不清的感情。我常常想回到那里去看看。去年有个在怀来县青年团做工作的青年去了温泉屯,他来信告诉我一些情形,告诉我你们说起了我。这已经使我神往,使我在梦中回到了那里;可是,总没有像今天这样兴奋。多么依旧的景物呵!那河流急湍地流着,那胶皮毂辘车,那河滩地,那高粱地,那羊群,那果树园,那丰收的葫芦冰和葡萄呵……而且,还有了熟人哪!我一看照片,我就笑了起来。那不就是曹裕明?他还没有变样子,还是那个样,更使人快乐的是,他竟有了那么大的孩子了!你记得么,我们曾经向你说着玩,希望你请我们吃了结婚酒才走。后来到底也没有吃上。
一九四六年,我在你们那里实际只住了十八天。由于我对于农村工作不熟悉,我对土地改革工作没有经验,又由于当时战争环境不能把工作时间拖得长些,我对于你们工作的帮助实在不大,心里经常抱歉。以后每听到有关土地改革的事情,或者我自己参加土地改革工作时(我在石家庄附近村庄搞土改,就花了快五个月的时间),总得把温泉屯的工作拿来回忆,总得再推敲几次那时村子上的情况和工作上的缺点。我的确对你们帮助很少,可是那短短的十八天生活,却给了我无限的创作情绪。当我从你们那里走的时候,我曾向陈明同志说:我的小说基本上已经完成了。我回到张家口时,我向组织上要求的也只是一个能写作的环境。温泉屯的生活,一切的人和事,坦白的说,我知道得是不多的,可是却不知为什么有那样多的人向我涌来,我同他们一直亲切地相处着。当我每天写他们的时候——就是不写的时候也是一样——我都要进入他们每个人的心中,同他们感受一切。有的时候,我还和陈明同志争吵,他不赞成我的那些人物中的某一个人,他要修正他们一些。当我的书写完的时候,我也并没有感到轻松,心里同这些人分不开。我常回忆他们。我总希望还有机会把这些人再现一次,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些,更完整些,更成熟些,更深刻些,他们也就会留给人的印象更生动、更牢固些。因此可以说:七年来我是很少离开这些人的。土地改革工作完了,而我还在土地改革;小说写完了,而我还在创作……
那年,我离开温泉屯,到了涿鹿县,知道了战争情况的不利,我们的心情是多么沉重呵!我们还来不及替你们庆祝土地改革的胜利,可是我们就又预感到战争将给你们带来灾难。我们曾分享了你们的快乐,然而却不能同你们一道担当灾难。我们用很痛苦的心情去走后来的一段途程。我到了阜平后,只要听说有人从察北察南回来我都要去打听那一带的情形。听说你们那里有了护地大队,我想象着你们一定会参加的。我不能详细了解你们的情况,我就用抗日战争时期敌占区的一切斗争情形来想象你们的艰苦。我也听到过许多关于你们英勇斗争的消息,我真想放弃一切到你们那里来。这些消息是多么的鼓舞了我呵!后来又听说你们遭到意外损失,我就下定决心要继续写护地大队。一九五〇年在北京遇到张雷同志时,我告诉他我的打算。去年他又将这段时期的全部经过向我作了详细的述说。我知道了你的情况,也知道了很多人的情况。唉,我到现在还怅怅于心的是我有几个认识的人却牺牲了!这段材料在我写来当然是并不容易的,可是,直到现在我也还没有把这个计划否定。可是,首先我总得再到你们那里来。我想总有一天我就来了,出乎你们意料的事就要发生了。
……
宋学广同志寄来的照片中有关于温泉屯的材料记录,我极注意地看了。我是说不出的喜悦。虽说你们经过极大的摧残,但现在一切却都又兴旺起来,数目字都增加了很多。你们原来是用井水的,有井水的渠,现在,却新筑了大渠,引用桑干河的流水,这样水地就增加了,像“顾涌”那样的人就不必再羡慕桑干河对面“六区”的地了。我猜想你们那里已经没有像这样思想的人了,即使有,也是个别的了。那些老年人、青年人、妇女、小孩都因为生活的美好而显得那么笑容满面,健康和漂亮。在过去,我记得有许多人家都得吃豆皮,现在想必早已不吃了罢?看你们场上的庄稼和院子里堆满了的葡萄,使我心里充满了欢喜,忍不住要找个人谈谈才好。我什么时候可以到你们那里去,——在那里住一个时候呢?当我还没有去之前,你若有机会来北京,我和老陈都会用极兴奋的心情欢迎你的。
宋学广同志还没有来。我真希望他很快就到,我等着他告诉我一切有关温泉屯的事。
问候你,问候你们全村的人!
敬礼
丁玲 一九五三年十月
附录:
《人民画报》编者按:女作家丁玲一九四六年曾在河北省涿鹿县温泉屯参加土地改革工作,她的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主要是根据当时搜集的一些材料写成的。今年(一九五三年)九月下旬,本报宋学广同志曾到这个屯采访。丁玲同志从采访回来的图片和有关材料又看到了七年后的温泉屯,觉得异常兴奋。她写了一封信给当年的“战友”曹裕明——土地改革前的一个贫农,土地改革中该屯涌现出来的积极分子,今天的屯主任。(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