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一九五四年
致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室
总编室同志:
转上读者给我的信一封,我想他的意见是对的,请在《桑干河上》再版时,将傅作义[93]三字打上三个×××,在422页上有两个地方!
敬礼!
丁玲
读者信请退回。
致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室
编辑室同志:
你们来信并转来的读者俞茂林同志来信都读到了。你们的意见大约是同意他的,可是我再读了我的原文[94],我说我的意见仍是对的。中国国画问题就在这里。在唐宋时代是画人物的,画社会生活。从元以后就渐渐少了起来,到后来就只画花鸟虫鱼,即使画仕女、扶杖老人,也不过是画中的点缀而已。中国诗也是这样,逐渐与人民生活脱离开来,因此都是与政治无关,风花雪月,供文人雅士欣赏的。我的文章中就没有说齐白石的画不好,我只说这不是最高的艺术。这话是对的,也并不同艾青[95]与王朝闻[96]的意见有什么矛盾,他们说了他的画的成绩一面,我是从艺术与社会关系来谈他的画,因此我没有改,但我加了几句,把意见更说得明白些。
读者的信我不复了,请你们处理吧。
敬礼!
丁玲
旁的地方也有一二处有校订,因无时间,没有仔细校。
致陈登科[97]
登科同志:
昨天你走后,我拿起《淮河边上的儿女》从头再读,到晚上一口气把它读完了。老实告诉你,我很喜欢它。尽管你没有把它写好,你在里边写了那么多不能给人以兴趣的一个战斗又一个战斗,塞了一些在抗日战争时代到处传诵的动人的舍夫、弃子的故事进去,但我仍然感到作者有充实的生活基础的,是从生活中有所感、有所爱、有不能舍弃的原因才提笔的。那里面有生活,真实、感动人,使人惊心动魄、提心吊胆,使人对书中的事和人发生感情。因此这是一部有内容的结实的作品。
有生活的作家,他一定按照他看得见的东西去写,这里有生活细节,甚至是很细微的事,旁人都忽略了的一些细节,这些极细微的事被作家一下抓住了它的特征,使得他要表现的人物和人物所处的环境与生活的气氛更鲜明了。它的人物是在生活里面,按照生活的规律活动着,变化着的。他表现的这些人物的内心世界,一定是在真实的生活气息中的内心世界。他决不离开真实生活,在无关主要思想的一些鸡毛蒜皮上去做文章,更不凭个人兴趣,凭空挖掘一些所谓精神世界、人的心理活动。只有没有什么生活、生活很少,或者并未深入生活的作家,他就不得不避开那些生活的场面,生活中所有的这样那样的一些事情,一些活动着的、变化着的事情,这一些事情都是可以反映出人的思想活动的东西。他只能离开这些环境,把人放在空中,放在我们不理解的环境中,拼命去描写那些人的心理变化,他挖掘的愈深,我们就越觉得不真实,越觉得得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就越不欢喜这些作品。但这类作品也会有它的读者,世界上哪一种人都可以找到他的同伙,那些很懂文字欣赏的人就会拥护它。写到这里我不免联想到你最近在《文艺月报》上发表的短篇小说《离乡》。我以为这篇文章就是受了这种坏影响的结果。我看见你在那篇文章中拼命地一大段一大段描写风景又描写心理,我很替你难受和担心。同志!如果一个人要多做点有效的工作,还是少走点弯路好!
读《淮河边上的儿女》,我觉得你开始很有气魄,一下就把那个黑暗时代的气氛抓住了,同时也把那个时代的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群众的斗争情绪抓住了。你很懂得那些人,老头子、妇女、民兵、坏人……你的确表现了他们。你竭力设法安排这些各式各样的人,我们也可以看出他们不同的轮廓。这些人都在农村复杂尖锐的斗争中凸出来了,这是小说写得好的地方。可是,人物毕竟还是没有立体地显示出来,人物本身的行动少,而由你讲述的多,你越用力就越感到你缺少办法。譬如张学文那个急性子的、李逵似的人物,就是这样。我们知道这个人与那个人的不同,却不能记住一件事,在那件小小有趣的事上一下把那个人物凸出来,因此还是看不见那个人。你写的领域是大的,斗争也多彩多样,可是我总感到你创作的世界还是不够大,你不能从容地去处理那些场面。你用力地设计了那么多的战斗、那么多不同的战役,可总觉得你笔下的战斗打得局促,打得不精彩,而且使人疲乏。这是为什么呢?我以为还是你脑子里的东西少了一些。你看见过一些山、一些水,但由于你的修养,这一些山水在你的脑中还不能成为“丘壑”,你还缺少一种天然的创造,也就是说你的创作还有些勉强,还不成熟。但你现在,在这本书中却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以你这个人的具体条件来看,你是做了一件你所不能胜任的工作。应该说你做得很不错,我是满意的。那些缺点,我认为不够的地方,也是读者感到不满足的地方,我以为你暂时还不能克服它,但你将来是一定能克服的。
我今天又看了一些读者对《淮河边上的儿女》的意见和唐挚[98]同志的评论文章。这里面有些意见是对的,对你是有好处的。可是我觉得批评者常常对作家、对作品都要求得多了些。他们常常希望一篇作品更全面、更完美,这是对的,但却常常忽略了具体的人。那些文章,帮助读者去分析作品、提高读者的理论常识的多一些,帮助读者去理解作品和体会作品中的生活却少一些;帮助作者去认识缺点多一些,而启发作家去想些新的问题就少一些。读者来信呢,其中常有对的,但也很奇怪,有些读者总是嫌作品交代的事太少,写的人物还不够多,缺少世界上各种人物的典型,常常希望作家把所知道的事情、他以为应该有的事情,样样不能缺少地全写进去。他总希望作品也像一篇工作汇报或总结论文,包括一切问题,说得明白、解决得清楚。属于这一类的意见,你可以不必多管。特别当别人的意见还没有成为你自己的思想的时候,而你却奉命修改,那是一定改不好的。我们说你的人物没有写好,无论我们怎样讲,怎样正确,但很难提出具体意见帮你修改。因为人物是你的,别人不认识这些人,如果拿别人的人物放在你的人物身上,就将更不适宜了。你这篇作品,当然可以改得更好些,那首先应该要求你现在的脑子里有新的东西;要看在原来的材料上,在原来的生活上,你有没有新的感受、新的发现,你有没有提高,而且应该是相当大的距离的提高。这次创作委员会开会讨论你的作品,集中些意见,帮助你修改,我想对你是很好的。你虚心听着,沉着些、从容些。这个会一定对你有很多启发。你应该多研究、多思考,不要为了贪图通过,或者为了出版而慌里慌张就把意见全部接受下来,马上动笔去修改。
一个青年作家,一般地说,对自己信心好像很大,其实也很容易动摇,很容易受环境影响。你有才能,你的创作道路从生活出发,原是没有错的。你要多读书,提高你的理论水平和文学修养,你要做工作,在实际中培养政治上的敏感与对人民深厚的爱,坚持正确的一点,多方面努力,少走弯路。你不要着急,不要乱学乱写,不要怕出不成书;当听着别人恭维你所不喜欢的作品的时候,你要冷静,不要去赶时髦。你的前途也不是没有危险的。我们对你有责任,会经常提醒你,可是总得自己拿主意。我因为很快要去南方,不能参加《淮河边上的儿女》的座谈会,所以把想到的意见留给你,作为你的参考。
握手!
丁玲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致一位青年读者
××同志:
你的稿子我读过了。你希望我提些具体的修改的意见,我的确也想这样做,可是太难啊!我考虑了一下,我纵然仔细地、一条一条地提出意见来,也不见得对这篇文章和对于你有什么好处。因为文章本身和你的创作问题都不是这样就可以解决的。我还是想从根本上来谈,而且我希望你也帮助我从这方面来谈。我懂得现在有一些青年,都不愿自己用脑子,不喜欢听可以启发人的思想的话,而只怪别人提意见不具体。你越讲得多,鸡毛蒜皮都讲了,他倒很满意。如果你说这一点你可以想想啦,他就不高兴,他不愿去想。我想你或者不会这样。那么让我们谈谈吧。
我有一个熟朋友,他写了一本稿子拿给我看,我知道他有很丰富的生活经历,比你的生活经历更复杂。他的书主要是写他生活过来的事,拿他生活中一连串的斗争故事作材料来写的。我读着他的原稿,我极力希望能走进那有趣的生活中去,他的历史,他曾经同我谈过不少。可是我总走不进去,我总觉得我不是在读小说,而是在听一个陈旧的、听厌了的报告,我对这些熟悉的故事、人物、斗争,不是感到亲切,不是引起我情感的回忆、痛苦、沉闷、愤怒、紧张、愉快和充满希望,而是觉得肤浅,老一套……我心里想,我亲爱的朋友啊!你真把生活、人物,把你自己的崇高的感情都糟蹋了!如果单从书面上看,看不出他和生活的关系,好像他写的是听来的材料,是同他没有多少关系的生活。你的书也使我有同样的感觉。你书中的材料的确是多的,也有很多紧张的场面。我相信这不是你听来的东西,可是我总看不出你在你所写的部队中生活了那样久,也看不出你是曾在那里参加过实际工作的,如果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一个年轻的知识分子到部队中跑了一转,搜集了许多材料编出来的。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些感动了你的生活,在你的笔下不特不能感动人,反而令人看不出生活呢?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经历,和政治的、文化的、文学的修养同我那位熟朋友有多少差别,但我假定你们是差不多,我把他的情况研究一下也许可以作为你的参考,对我的朋友也会有些好处。我曾经鼓励我这个朋友多读书,我想,生活他是有了的,他应该学习表现生活的方法,读文学作品。他读了,读得也不算少,在他的可能范围内读了中国现代的创作和古典文学,苏联的名著以及现代的东欧的作品,他读得很有兴趣。有一次我们谈起来了,我想从读文艺书中来看他的进步;可是谈着谈着,我不想谈了,甚至不想和他争论;因为我们谈得不投机,没有一点投机的地方。凡我认为好的作品,特别在文学上值得学习的作品,他都不喜欢。他喜欢的作品都是我不喜欢的,只有主题、题材可取的作品。他喜欢的人物都是作家极力想写好而没有写好的人物,当然是正面人物。我正想告诉他某一作品里的缺点,而他等不到我说却开始赞扬那缺点;有时我正在介绍一本书的好处,他不等我说完却把那书否定了。我起先还想耐烦地同他辩论,想说服他,后来看看这是无效的,我就停止了。我很苦闷,我反省过,也许是我的观点错了,我的欣赏能力出了毛病。不,我记起来了,我的朋友是反对欣赏这两个字的。但我相信我不会完全错的,我有些意见也是很多人的意见,甚至有些评论家也讲过的。那么是我的朋友的观点有毛病?也不像,他是一个非常单纯、正直的共产党员。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后来我又同他谈。我劝他在读书的时候,不要做批评家,不要很快地对书下结论,慢点分析,特别不要分析它哪点该学习啦,这于人民于自己有多少好处啦,而是首先让自己感动,陪着书中人一同欢喜,一同哭泣,感觉得有趣味的地方,就多多地去回想,需要加以想象的地方,就多多地去想象。读一本书像打一次仗一样,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上面,不是轻松地享受,也不是严肃冷静,冷眼旁观地完全用理智去读。我赞成他用点感情去读,先去感受书中的世界,陶醉了才回头来加以分析。可是我的朋友却这样回答我:“谁告诉你我不是用感情来读的,我常常感动得哭泣呢;我想着我们党的伟大,想着人民的痛苦,我就哭了;可是一想到我们的前途,我们应该富有乐观主义精神,我就又快乐了。”是呀!我的朋友的确是很有阶级感情的,实在没有错,我好像找不到问题所在了。后来我忽然想了起来,又问他:“你除了为整个人民,整个无产者哭泣而外,还为了书中的什么人和哪一件事而哭泣过么?”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最后才说:“一切共产党员的思想品质都感动我。”
这一段话给我一个印象,就是他为一种思想而感动得多些,为具体的人和生活中的一些平常的事感动得少些。他读书注意一些明白易懂,吻合他的见解的问题,容易为一些含政治性的热烈词句所感动,而形象的东西、或者看来是生活细节却表现了政治性的东西就不太注意了。
这一种读书方法在他对待“生活”也有同样的表现。我们曾在同一个乡下住过,他对每个人常常先来一套分析,说这个人是诚实的,那个人思想不正确。他同他们一起的时候当然是工作关系。他评论他们,可是很少为一个人的痛苦而痛苦,为落后的人多花些时间,他好像把工作解决了就算了。他的赞叹,也是一种评奖人的身份,他好像比这群人都高一些,以他的知识水平,理论水平,工作经验当然比一般乡下人高。我同他说,应该把自己放在他们中间,要很自然地觉得同他们是平等的,才能感受他们的一切,才能同他们一样的笑和哭。他回答说,他同他们笑过和哭过,他曾经遇见一个老太太,很伤心地向他诉苦,他听着,联想起中国人民的痛苦便同她一道哭了。我反问他,你就不能为这个老大娘而哭么?你就不会感到她好像就是你最亲爱的人,或者像你的母亲遭罪了那样的难过么?你就总是那样“政治化”,那样爱着一切抽象概念,而永远清醒,不卷进个人感情的漩涡么?你总是那样理智地支配着你的感情,觉得应该怎样才怎样,不让他脱一次缰么?……他没有回答什么,而转入沉思了。
我想问题就出在这里。生活是极复杂也是极平常的,作家要在极平常的生活中去发现大道理。他同各种各样的生活细节结了不解之缘,他把这千丝万缕的平常人不去注意的生活细节缝缀起来,完成了一件天衣无缝的杰作。他不是先有一个科学论断再反过来取一些生活填入他的论文中的,他应该对生活有无比的敏感,他不屑写人人都能说得出来的,归纳好了的生活条文。文学作品的效果当然是政治的,文学的价值当然要看它的政治性的深广,作家当然必须具有政治的敏感,但他却要从生活、从形象的事物来发现真理。把政治写成条文,把写作同生活都看成一般的事务性的工作,连个人都成了这种教条的典型了的时候,我想不只在创作上要失败,即使在别方面也不易成功,是不适合搞创作的。
说了这些,不知道符合你的情况不?要不,请你原谅我,要有部分的对,那我就请你想一想,这是不是一个根本的问题。生活对于你是理论,你可以做理论家,生活对于你不是诗,缺乏诗,你就绝不能做诗人。前途怎么样呢?我想很简单,放下架子,那些装得正确的,以领导自居的架子,去掉虚伪的面孔,真正把群众当老师,向他们学习,就会发现他们真真的好处,爱他们。你对生活没有隔阂,生活对你就真实了。这是一个基本的问题。我想你的缺点也许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对文学是外行,在开始接近文学的时候,就首先接受了一套可怕的公式。这样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些。我以为你还是多读点书,读一点文艺评论文章,有名的人写的;多接触一些社会,重要的是虚心!不要以为自己有了生活就可以在文艺创作的道路上通行无阻,我们有许多人常常是失败在一种自骄自满的情绪中。写到这里就算了,稿子奉还,如果有什么意见,请尽管来信!
敬礼!
丁玲 一九五四年五月
致××[99]
××同志:
请你容许我把这封信公开发表,因为同你一样向我提出问题的人很不少,我收到的来信中,很多内容是同你的来信一致的。
在答复你的问题以前,我想随便同你说几句话。不知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本来你打算告诉你的朋友或什么人一件事,或者一些意见;你以为这些意见一定会使他感觉兴趣,对他有许多帮助。你正热心着,可是却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把你的热心浇上了冷水;你什么也不想说了。因为你明白你说的话他不会懂得,他也不想懂得;他要的是另外的东西,是不值什么的东西,是骗人的东西。你有过这种经验么?也许你没有过,那么我再说一点别的。你一定曾经看见过人们相遇的时候,常常问着这样的话,你吃过饭了么?你出去么?你来啦?当人们问着的时候,其实在脑子里是老早有了答案的;他并不是为着要别人答才问的。他只是为着要问才问的。有一次一个年轻人一本正经地问我道:丁玲同志!你去过很多次外国,我们国家的国际地位是大大提高了,这是不是因为有人民解放战争的胜利,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因为有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因为有抗美援朝、经济建设……你看呢?我当时很高兴他的这种考试方法,因为他已经替我答复了,我只需要点一点头,在鼻子里哼一声也行;不过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问我。在上面说了这些话是为什么呢?我要简单地告诉你,我写了不少文章,关于文艺方面的学习、生活、写作等问题,我也常常去讲演,尽量做到把我的经验心得同大家讲,可是看了我文章的,听了我讲演的,却跟着来了一封信,一定要问我创作窍门,好像我还藏着一个什么可以成名、成功的秘密和简单的钥匙。或者就是问着一些空泛的,写几本书也答不完的大题目。我坦白地说,我对这些人是感激的,因为他们把我当做一个可以帮助他的同志;的确我也从这些问题里看出一些问题。我有时候也曾经想,让时间过去一阵再说吧,既然我写了,讲了并无用处,有些人还总想走一条捷径,想个人成功比想为人民服务多,那么过些时候,因为时代的进步,这些想法自然会有所转变(当然,有些青年人是由于缺乏知识,不了解文学的特性)。可是又常常有一种责任感推着我,明明知道我的话不是别人喜欢听的,我的热心虽然常常被冷水浇着,却还是忍不住不饶舌。我希望我这封信在你那里能有一点实际意义,那就是对我的无上鼓励。
你的问题提得很多,今天我只就你提的有关学习的谈一点。
你说你读了不少文学书籍,你都耐心地加以“分析”了;你说很少有使你满意的,有的主题不明确,有的正面人物不突出,有的是什么……你要我告诉你如何能在读书中提高文艺理论与写作能力……
我实在很难一下告诉你究竟该怎样读。各人有各人不同的感受力和批判力。有许多指导读书的文章;如何分析主题、典型也说得不少;似乎你就是在这些指导下运用这些方法去读的。你已经有了一个框框,已经有了固定的看法去读每一本书。如果我再来一套方法方式,我想对于你也许太多了。有些时候,我们还是简单一点好。让我们毫无成见地去读一本书。让我们把感情先跟着作者到书中的生活里去走一趟再说好不好呢?湖南人是喜欢吃辣椒的,喜欢每样菜都放辣椒。一吃没有辣椒的菜就说不好,这样他的口味永远只能欣赏辣椒。一个人只能欣赏辣椒是不重要的,但一个人如同你,希望自己能创作,又希望自己能在别人的著作中吸收一些经验,却只能冷静地拿一套方式去看每一本书,结果什么也得不到,我以为是不好的。我们是否可以试验不用那一套法宝,把理论条文放在一边,松弛一点放任一点感情,把自己同书中的生活、人物关系搞得深一点去读书,看看有没有吸引我们的地方,看看我们对那些人有没有同情或憎恨的地方。作家看见一朵花,这朵花的美丽使他有所感,他于是设法使这朵花再现出来。他希望读者首先是看见这朵花,同他所看见的一样。他希望你也会同他一样有所感觉;但他并不先告诉你他的感觉。他的思想并不借助于话语来传达给你。我觉得你,从你的来信中所体会到的是你并不要求看见花,也不求理解作家同花的关系,和如何把花具体地显现出来;你迫切要求的是,作家对于花的观点,对于花的批评和结论。你首先是想求一个明确的结论,最好是作家能简单的告诉你。同志,那是不可能的。只有刚刚学写文章的人,深怕读者不懂得他的意思,他又无法用形象来代替说话,才大套大套把浮浅的一点印象,一点感想,直统统地说出来。
读一本文学书,有时候能在你的思想上起很大的作用,解决许多理论所不能解决的问题。因为你常常从理论上认识了却不一定能做到;但一件事,一个人特别感动你时,你对于这个人物,这件事印象就特别深,他会在你生活中时时出现。一本书常常似乎不解决什么问题,不像理论文章有条有理地说明很多道理。有些书只使你喜欢,使你沉醉在一些日常生活中,是很细小的,但你却以为只有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比你所看见的生活还要真实,还要亲切,还要有味道;你却不能评论它。你要从那里得到东西,关于生活的、写作的,要反复地去读它,或者过几年再读才能得到,如同《红楼梦》、《三国演义》……这些书。所以我劝你不要着急,你恨不得每本书都能使你的文学理论与写作明显地提高一步,那是不可能的。但每本书都会使你得到一些益处。人长大起来,不是用一顿一顿饭来计算营养的,但每顿饭都不能缺少。江河是不择细流的,什么东西都得靠积累。
此致
敬礼
丁玲 一九五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