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开元小僧
梨花满园,一两瓣落在王维素衣肩头,其余零星几片,顺着肩线滑落在地,倚在一双烟峦云壑的白靴上,生出些恍若仙境的美意来。
王维双眼定在李玄玄与李白二人的笑颜上,眼底盛着薄怒与酸涩,双拳握得极紧,须臾一声低叹,再放开双手时,已准备转身离去。
李玄玄赠予李白的那架琴,是她最钟爱的一把,比初见赠予王维时的琵琶还要难得。
许是踩碎了枯叶或惊扰了草枝,仅在王维转身的那一刻,李玄玄声音便起,清脆而平缓,“既然来了,为何不喝杯茶再走?”
王维愣了片刻,最终还是敛衽走出转角,远处就落落向李玄玄行了个礼,这才走近身前,神色疏离而冷淡,“鄙人听闻公主您今日惊马,前来探望,知道您没事,便不做打扰了。”
李玄玄听出了王维话里的故意躲避,再观他面色如土,笑意更盛,“不打扰,本宫今日惊马,多亏李公子相救,见他武功过人,才华绝世,干脆邀他进灵都观一叙。李白文采斐然,与你相比也难争上下。你不如坐下与我们一起品茗,也算结识个新朋友。”
王维本无心停留,视线睨过李白,见他笑意酣欢,眼底似对李玄玄兴致昂然,心中猛然被什么东西揪紧,如魔缠身般地再走近几步脚步,依着李白为自己引的椅子,坐在李玄玄身边。
李白观出李玄玄方才送琴时眼神飘忽,时不时向王维藏身地方探去,又品二人话中机锋,大多猜出李玄玄想借他试探王维情意,索性顺着李玄玄的话,接道:“公主谬赞。不过既然公主说了这番话,夸了鄙人,也赞了王公子,鄙人倒是有些好奇,究竟谁文采上乘,谁又在下,凡事有先后主次,才有趣啊。”
李玄玄心知李白并非争强好胜之辈,心思缜密,而言语中的锋芒,不过是正巧来了兴致,有意逗弄一番她二人,眸光轻眺向李白时,对他浅露梨涡,再转向王维,为他引了壶新茶,盈盈笑道:“王公子为人谦谨笃深,不是个爱比文论武的人。”
王维垂目不语,忖料须臾后,便知二人是故意给自己下套,可他明明不是个在意名号之人,却生平第一次起了争一争的念头。
他兀自整理着袖襟,直到抚平最后一丝褶皱后,侧目望向李玄玄,恭谨道:“鄙人确实不是个好胜之人,既然知道公主无碍,鄙人还是先行告退。”
说罢,王维欲起身再离,却感到前臂被一股纤弱却坚决的力量握住,见李玄玄的纤软玉手附在自己臂上,两根手指捻起一个袖角,微微晃动两下,声色渐软,“本宫方才还与李公子说起,要听他说巴蜀至洛阳一路的游历见闻,你当真不一道听听?”
此刻的李玄玄,一双慧黠的眼一瞬不瞬地盯在王维身上,轻咬着下唇,如一头迷失于山林的稚鹿般,寻着陪伴与呵护。
她眉眼中透出的流连与柔软,再让王维想不起片刻李玄玄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如春雨缠绵,滴滴渗入王维的心河。
“好。”王维喉结微动,心跳转变急促,而他根本无意识地又重回石椅上,胸膛间汹涌而出的澎湃与热烈久久难平。
李玄玄心计得逞,方才的撒娇看来对王维颇有奏效,嘴角不经意牵出抹得意的笑,卷睫掀起,目光定在王维略红的耳根,满意道:“李公子,请吧。”
李白失笑地咳了一声,只觉得李玄玄可爱又撩人,便顺应道:“蜀地位于中原,自古有雄险幽秀之称,‘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剑阁天下险,夔门天下雄’。俗话说一方土地养一方人,巴蜀的男儿,有情就说,有感就抒,没得那么多拐弯抹角。”
王维一直垂着的明目忽而一锐,了然李白这话是在激自己没胆承认心中的感情,横眉挑向李白,淡淡道:“李公子口中的巴蜀男儿,说是英雄豪气,实则太过薄情。人这一辈子有许多喜爱,却很难以见得钟情,如果在心意未明之前,就宣之于口的欢喜,太过假意。”
此话一出,一旁的李玄玄倒茶的手忽而一滞,眼神落在王维明若灿光的眼底,心中对他更生出一抹赏识。
王维的与众不同,便是话中那般,心中十分情意,他偏露三分,李玄玄一直以为王维是在欲擒故纵,现下才知,是对李玄玄的尊重与保护,不依附,不做作地留在她身边。
李白终算明白李玄玄对王维的喜爱从何而来,举杯对着王维的杯盏清脆一碰,直接道:“王公子说的没错,难见钟情,所以随心,在下受教了。在下曾游历过一处农家,里面有对有情人,可惜两村并不赞同他们的婚事,二人便相约在断桥殉情了,村里因在下读书习字,说希望让在下给这断桥取名,那时在下只感发世间没有同理之心,取名为‘同心桥’。现在看来,同心虽好,但添了抹悲离的苦意,敢问王公子可有高见?”
王维抿了口茶,茶梗悠悠入喉,掀起一番苦涩,低叹道:“那对有情人也算是终成眷属了,若李公子还会再回去,不如换成‘生机桥’。”
李白细品“生机”二字,随后倾心笑道:“‘生过断崖两心同,机逢来生独舟中。’王公子可是这个意思?”
王维从容和缓地点头,暗忖李白的才华高绝,心性又是那般的干净豪亮,不像他结识的那些洛阳贵胄,只会卖弄诗词,难免对李白心生敬意。
等他回神转头对上李玄玄玩昧莹亮的双眸时,如触电般转头,兀自品起园中景致,其意不在风景,只是为了逃过李玄玄时而探向自己的双眸而已。
直到李玄玄声色清澈,含笑转言,免去王维许多的尴尬,“本宫确实没想到流言四起,竟到了如此躁乱的地步。今日惊马之事,就是一个警醒,看来背后之人,是起了动本宫的心思。”
“公主何出此言?”王维匆忙收回视线,换上一张严峻面容,紧蹙眉头问向李玄玄。
李玄玄低眸望着手中杯盏,见杯中的茶水波纹荡漾,仅是微风拂过,就能掀起层层波浪,心生不祥之感。
谁知,一旁默不作声的李白忽而接过,肯定道:“公主的猜想,恐怕不假。鄙人今日初到洛阳,不过半日,就听闻了不少有关于您的消息,若不是亲身接触,也会相信您是个荒唐无度的妖女。而您的马匹受惊,是因为围观群众过多,但鄙人在不远处看得清楚,惊马之人,说是围观群众,鄙人倒觉得那些人有备而来。他们一看到您的马车,比寻常百姓先一步反应地聚集,应是在您下山的路上等候许久了。”
李玄玄玉指紧握杯盏,低头细忖片刻后,转换上一张平和的笑,“无碍,精心筹划也好,无辜受惊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倒是不信还有人能在李氏江山的脚下轻举妄动。”
眼前确实危机四伏,防不胜防不假,但李玄玄从不是个怕事之辈,她生于皇室,阴诡狠绝便从未缺席过,层出不穷地出现在她二十年的人生中,生出她这一派淡然果敢的性子。
正当王维想接话时,李玄玄身边的婢子匆匆几步上前,仓促道:“公主,陛下派人送来消息,城中几个散播谣言的百姓齐将矛头指向开元寺的一个小和尚,据悉小和尚还是个首座弟子。信徒去烧香祷告时,小和尚便将此事编成个童谣,广而告之,城中才会如此流言四起。”
李玄玄微愣,凤眸如炬,冷道:“现在那个小和尚人在何处?”
婢子颤声道:“逃,逃了。”
李玄玄听罢,眉眼渐冷,细思半晌,便遣走了传话的婢子,低头默然不语。
三人一时默然,直到王维认真分析道:“开元寺,通常来往的都是贩夫走卒,小和尚从哪儿得知的《美人图》一事?此前,陛下命人在坊间暗中探查,眉目不清,现在出了个小和尚。咱们倒像是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四处碰壁。如今城中的官兵没有散出任何关于《美人图》的查办线索,即使问询也是便衣探访,不曾张扬。陛下也授意避免打草惊蛇,先冷置,静观其变。若非有人透露,凶手怎知我们已经起疑?”
李玄玄转向王维时,眼底盛着一份了然,“你的意思是,此事有诈?还是内部有人反骨?”
王维缓缓摇头,细想片刻后,面色肃然道:“未可知,但这些疑团确实可疑。”
李白面上平淡无波地听完了一切,只等二人相视无言,面色紧绷之时,才扬声道:“为何不去开元寺一探?公主身份特殊,王公子在洛阳又闻名遐迩,不若由鄙人在明,二位乔装扮作我的随从,去开元借住,看看还有没有其余线索?”
此言一出,李玄玄正对上李白,不经意地上下打量过,暗想此事有关皇家机密,王维破格查案已是难有,但李白话又不假,他们二人的确不宜在明,何况《美人图》早已满城风雨,皇家尊严大可在其他方面维护,此事幕后真凶一日不除,她与陛下一日无法安枕。
想罢,李玄玄放下手中的杯盏,随着一声玉器落案的清响,王维与李白视线聚在她一人身上,果决道:“趁着天色不晚,不如即刻下山?”
王维郑重点头应下此事,就随着李玄玄婢子的引领下去换上寻常百姓的素衣。
矮亭中,独留下李玄玄与李白二人。
李白见李玄玄望着王维的背影出神,不禁失笑道:“公主金枝玉叶,也有拿不了主意的时候?”
李玄玄面色微红,了然李白说的并非《美人图》而是王维,轻咳一声后,许久才轻声道:“他与常人不同。”
李白笑意更加张扬,顺着李玄玄的视线,等王维望了个没影,才意味深长道:“男人,通常都会因为两件事失常,一件是情敌,另一件是危机。”
李玄玄不解其意,挑眉问向李白,却见他含笑不语,显然憋了一肚子坏水,干脆摇头掠过李白,简言道:“本宫先去换衣了,与李公子灵都观前相会。”
李白坐在原地,从袖襟中将最后一滴酒喝尽,重新拴上酒塞,望着李玄玄的背影,转身去往灵都观前,酒意淋漓酣畅,心头便生起了一抹好管闲事的兴致。
灵都观前香烟渐散在低云之下,李白靠在马车前座上,只等王维与李玄玄更衣前来,裹上一袭玄袍素锦,身姿欣长而挺拔,似与着淡泊闲云的天地相融。
李玄玄与王维幽幽从观内走出,已经换上了一身随从打扮的布衣粗料,与他们高华脱俗的气质不相匹配。
李白遥遥望了他们二人一眼,无奈道:“二位稍许弯些腰杆,装的颓废,畏怯,恭谨一点,作出一副伺候人的模样,做戏要做足。”
李玄玄从未穿过这等粗衣,却也未感不适,干脆学着模样,摆弄一遭后,还是学不来精髓。
李白哑笑着瞥过王维,弯腰从地上捻了些灰土,刮在李玄玄干净的袖子上,剩下些土灰,毫不避嫌地往李玄玄素净无暇的脸上抹去,并将她的袖子亲自卷起一边,亲昵道:“现下没人知道公主您是誉满天下的仙姑了。”
李玄玄无意被李白撩得心波微荡,虽知李白逾矩,可他生性如此,而一言一语中又是君子做派,再加上这双深邃的眼,无一不将她视线收在李白一人身上。
王维将此状入眼,心中猛然一滞,缓缓挪道李白身边,挡住李玄玄的视线,声线冰冷,“现下我们可以走了吗?”
李白含笑道:“那便走吧,顺带说一句,从现在开始,你我三人收起敬语,以防露馅。”
李玄玄点头应下,默默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李白刚才是为了激起王维的醋意,哑笑道:“这个李白,不知天高地厚,却恰恰又戳在了王维的刺上,倒是有趣。”
三人交代过事宜后,未过酉时,已至城西的开元寺外,马车未完全停稳时,就听到寺中沸反盈天,身边尽是鬼哭狼嚎的孩子哭闹声,几个方丈与法师的念经声渐渐息在喊闹之中,只能隐约听出大概。
寺中弟子将寺门围住,尽力维持着秩序,但无论是他们,还是城西前来住宿的旅人,面色无不写着惊愕与慌乱。
李玄玄等三人几乎是同时下车,穿过围堵的人群走至寺门前,看着寺中的场景,与几个孩子惊天的哭闹声,不由心惊道:“请问寺院里发生了何事?”
寺庙弟子无心分神,视线未转向王维三人,木讷回:“昨日失踪的一个小和尚,刚刚在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正巧几个孩童看到,嚎哭不已,现在正闹得不可开交呢。方丈说了,在官兵未到之前,谁都不能进寺庙。”
王维眺望了眼寺内,见就离寺院十步之遥的地上,几个孩童的父母围着一口水井,正在扬声谩骂着寺中秩序有亏,其声之高,远盖过孩子们的哭闹声,转身问向李玄玄,“现下进不去,我们也无法搜寻逃跑和尚的下落,如何是好?”
李玄玄听着孩子父母的抱怨声,无声推远,沿着王维的视线,望向井边地上那具被白巾盖住的尸体,只有几处衣角露在外面,仅能从轮廓看出小和尚身材矮胖,而身上的衣服已全然湿透,漫过地上一圈,低声道:“我曾听四哥说过,开元寺穿衲衣道服的住持加上开门弟子,有十五人,其余都穿得罗,眼下另外十四人都来了,婢子刚才话里说失踪的小和尚是开元寺的首座弟子,而现在身死的这个小和尚,白巾之下,衲衣的一角还露在外面呢。恐怕失踪的那个小和尚估摸就是死的这个。”
王维深蹙眉头,点头道:“还真是速战速决。看来,我们的对对手,必定是权势之辈。”
李玄玄眉目微冷,再抬头时,耳边已响起官兵的开路声,沉吟道:“我让他们带我们进去。适时借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