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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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河洛风

那个牡丹初放的时节,阿惠携着女友阿敏从江苏一座临海的城市来到洛阳。当她们俩说起东台话时,我就像在听两个日本女人叽哩咕噜地交谈。

人间四月天,洛阳赏牡丹,她们就是冲着牡丹来的。但上路前,天突然下起雪来,等她们到了洛阳,雪转成小雨。小雨像雾又像纱,把整个天地都弥漫了,到处凉浸浸、湿漉漉的……

周南驿

一定有这样一位女子。她叫周南驿。

几年前,我正在博客上浏览,看到一位叫周南驿的女子的头像在访客之列,周女子短发内扣,护着小巧清秀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神态纯雅。她应该是那种骨架细巧的女孩,身材必然修长苗条。

再看她的身份介绍,原来是洛阳周姓世家的大小姐,名南驿。小小的年纪,便是文化酒店的经理。她的博客里贴着周南驿文化酒店的场景图片,周南驿的开业庆典图片,还有对周南驿文化的阐释:古代驿,又称邮驿、馆驿,其主要职能是传递军情、政令、信件、接送官员、转运物品。周南驿是中国最早的驿站,西周初年,周公营造洛邑(今洛阳)成王定都于此,谓之成周。为传递诏令,迎送诸候,遂设馆驿于洛邑之南,谓之周南驿。我哑然失笑,自己犯了望文生义的毛病。周南驿小姐可以姓周,未必叫南驿的。

周家的酒店随着驿站文化传播着,香鹿驿开业的时候,她又满博客在说香鹿驿了,我问她这些驿站酒店是你们周家独资的吗?她回道:周氏家族投资,我来经营。

芙蓉楼开业的时候,她邀请我去,留了个电话号码,让我去的时候联系,有专人接待。我十分想去看看那石磨现场磨面粉,还有各种特色饺子是什么样儿,因故没有去成。周南驿的“周南驿”、“香鹿驿”、“芙蓉楼”成了我向往的地方。

我常在博客上与她互通款曲,在洛阳,有这么一位餐饮业的美丽才女惺惺相惜,真是三生有幸。

后来看到她博客上写的《一本古书的九世奇缘》,再后来有了《因为爱她,我选择独身》。我以这两篇博文为题材,改写了两篇小小说,都发表了。

我越发认定周南驿是多么传奇的一位女子呀,父亲是洛阳酒店世家周家的公子,母亲是世代茶商王家的小姐,父母在上海高校同窗共读,结成伉俪,在杭州生下周南驿。她自幼生长在杭州外婆家,自然蕴足天堂水的灵气。她会讲英、德、法、韩几种语言,对中国古典文化有很深的造诣,为了周氏家族的酒店业,她又在北京学习酒店管理。她为了自己最初的爱,也是唯一的爱而选择单身!

震憾,此女只应天上有呀!

秋天,甄诚教授约我到周南驿与文人雅聚。“驿站文化博物馆”的牌子前我伫足好久,对文化的肃然起敬,让我生怕举止失仪。

周南驿中的情景,与周南驿小姐在博客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从迎宾到前台,女孩们个个清雅,哪一位女子是周南驿小姐呢?

我在女侍引领下缓缓走进“车马司”,座中满是洛阳文化名家,全是男士,当然没有一位是周南驿小姐了。

我向老总张耀光先生询问“周南驿”其人,询问他,酒店里是否有如此这般一位才女,姓周,或者姓王……侧耳静听半天,他说已经是冰雪糊涂了。

我向甄诚教授要才女周南驿,他顾左右而言它。

座中达人说:“周南驿文化是大家策划的。”

他们策划了驿站文化,又在策划伊尹文化,难道,“周南驿”小姐也是策划出来的吗?但我坚信,一定有这么一位女子,她不是众人拼接起来的虚构,因为那博客之后必然有一个与众不同、独具个性、冰雪聪明的灵魂支撑。

我发飚站起来:“那文章是谁写的,博客是谁打理的?不会是一位普通的员工吧?”

耀光先生说:“谁策划了文章,谁改写了文章,谁喝一杯。”甄诚教授无奈地笑起来:“当然,当然,那文章没有十年功力,也写不出来。”站起来与我干了满杯。

在周南驿没有见到才女周南驿,我念念不忘。有一天,我去外面联系公司业务回来,一楼前台叫住我,说一位姓王的先生,受人拜托,来拜访我。因我不在,没有上楼,也没有留电话。

姓王的先生?是谁呢?我沉吟。

前台的丫头,突然想起:“王先生说跟甄诚教授也是朋友。”

我马上打电话给甄教授,他说周南驿小姐现在一心向佛了,曾在西藏住了三个月。现在又到陕西某地礼佛去了,委托她的至友王先生来看我。

我遗憾与才女所托之人失之交臂。

第二天一早,我便接到甄诚教授的电话,说在博客上看到一则感人文章《洛阳城里寻非花》。

那是“莲花岛主”的博文。才女周南驿已经化身观音俗家弟子了。也许,入世出世,往来自如,才是这样不凡女子的修为吧。

静下来,我还是疑惑:也许,才女周南驿真的是他们策划出来的人物?

我今夜打电话给甄诚,问究竟有无其人。他说人家不是去看过你;他说正与他们吃饭。我问饭局上究竟是周南驿小姐,还是周南驿老总?

甄诚教授已喝高了,他有个习惯,喝高了就关机。

古书缘

北京近郊的一所校园里,树木成荫,虽然时值七月,早晚却有习习凉风,卷着一丝儿水汽,沁人心脾。

茗泉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一百多名酒店经理人在这里接受为期三个月的封闭式培训。

茗泉的母亲是杭州周姓茶商世家的女儿,父亲祖籍洛阳,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同在杭州一所大学教书。茗泉生长在外婆家,随了母亲姓周,所以算是洛阳与杭州的“混血儿”。

室友菲儿说:“难怪你那么聪明!还那么喜爱读书,一个女孩子,竟然喜爱古旧的《增订广舆记》。”

茗泉把书举到眼前,看看,然后贴到胸口,轻抚着。这是上大二时外婆去世,留给她的遗物,和这套书在一起的,还有十几册旧书,都是前辈留下来的,外婆知道她喜欢读书,特意嘱咐留给她。

有一天,茗泉发现书的封面上记了个电话号码,还有一段乱写的文字,心疼地质问菲儿。菲儿一吐舌头说:“我记电话,顺手拉来写了。你不也在这个书上乱画吗?”

菲儿说的是散布书页里的眉批,字是蝇头小楷,细若蚊足,足见书写者的书法功底。一心缅怀外婆的茗泉,这时才注意到这些字。

茗泉随着菲儿的手指,仔细看着这些眉批:

在河南地图上,“洛阳”二字画了一个圈,在其上方的眉批是:“十二年,载茶至洛,舟覆于水,王掌柜赠银六两。”右边隔了一行,又有一行字:“王家老店,东大街,王移澎。”

茗泉的父亲姓王,世代居住在老城东大街——“这个‘王家老店’是不是与自己家有关?”

茗泉拿出手机,给爷爷打了个电话,问:“旧时候东大街是不是有个王家老店?”

爷爷显然吃了一惊:“这事俺没提过呀!那是咱家祖传几辈子的店,东大街上,没有别的王姓字号。民国三十三年让小鬼子给炸了。”

茗泉又问:“咱家先辈中有没有叫‘王移澎’的?”

爷爷说不知道,没家谱了。

外祖父家世代做茶商,年年贩茶到内地,一直到了母亲这一代,上完大学,做了大学教师。那么周家传了几代的书籍怎么写着王家的事呢?外婆去世了,把一件秘密也带走了。

茗泉打开电脑搜索“十二年、洛阳、发大水”,然后一页一页阅读。她推测那一年应该是“雍正十二年(1734年)”,清代乾隆《洛阳县志》记载,当年七月二十一,伊洛河暴涨。这时已是夏天,按说春茶采摘后应该春季上市的,为什么到夏天才到洛阳呢?

“哎,这几天怎么神魂颠倒的?”菲儿把走到岔道的茗泉扯回来,关切地问。

茗泉说:“我有个故事呢,你可愿听?”

菲儿嗤地笑了:“你泡一壶好茶,慢慢给我道来。”

于是在茶香氤氲中,一个优美的故事展开了:公元1734年,杭州一位俊秀儒雅的周姓茶商,把当年新茶装了满满一船,一路顺运河北行,到各城市后靠岸销售。收茶、售茶虽然辛苦,但是收益颇丰,沿途风光尽可浏览,周老板最喜好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事情。

茶船到达洛阳,伊河、洛河正是汛期,船陷入洪水旋涡,倾翻在河中,周老板和伙计们生于西湖边,谙熟水性,拼命游回岸上,一船茶叶和财物都付于洪流。

这本《增订广舆志》是周老板他们上岸后新买的,还是落水时带在身上保存下来的,不得而知。他们上岸后,在东大街上寻找老乡,问到王家老店,掌柜王移澎看到这群饥饿的外乡人,马上让他们进店用餐。周老板一行在店中安顿下来,继续找老乡,但没找到,当时洛阳做生意的南方人很少。这时,王掌柜已经知道了周老板的身世,赠送他们六两银子。清代府衙普通文职人员的月俸才二两,六两银子足够他们主仆回杭州的路费。周老板在随身的《增订广舆志》上写下了这件事的关键词,叮嘱自己铭记王家老店的大恩!

二百多年后,这两个家族的后人又偶然在杭州相遇,同窗共读,终成眷属,并生下了周茗泉。算一算,从那个夏天洛河覆舟到现在,两个家族各传了九代或九代以上了。

“真的,这么巧!”菲儿的茶差点喷出来。

茗泉沉吟着:“细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尘封九代的秘密,有一天终于又浮出在后人面前。幸好他们都无愧于心,要不,让后人情何以堪!”

龙门约

“伊滨之夏”笔会结束,千惠走回电梯前,准备到房间收拾东西返回市区。

电梯走出一个高个子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们同时回头望了对方一眼,男人很顺眼,骨格匀称,皮肤是被海风吹成的微黑,方正的脸上戴着眼镜,文气大方。

而千惠,正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女人。千惠脑中闪过一句佛语:前世一千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一次擦肩而过。

在电梯门将要合上的一瞬,男人转身回来,伸手抵住门,低声问:“你是作家?”

千惠说:“编辑,为作家服务的。你呢?”男人说他叫志港,从连云港到中原来谈生意。他想看看洛阳的名胜古迹。

千惠说:就近看龙门石窟吧,那是洛阳的标志之一,是世界文化遗产。

志港说:能不能请你给我当导游?

女人犹豫了几秒钟,便答应了。写作、编辑的职业,使她习惯性地喜欢观察各类人,琢磨他们的心理,甚至时刻想走进一个个故事,寻找写作素材。或许她就是那种天生易于动情,却又不能持久的人吧。她爱过许多次,爱得死去活来,又死去活来地分手了。

两个人走向龙门石窟的入口,志港问:“你怎么会答应我的邀请呢?”

千惠狡黠地笑了:“我虽然生活在洛阳,只是上小学时来过两次龙门石窟。这些年很忙,一直没有真正走入园门。我自己想看看,便借了你的光。”

千惠白衣胜雪,身姿袅娜地一转,脚下突然一崴,痛得不停吸气。

志港在路边摊上为千惠买来一把淡紫色绘着牡丹的阳伞,缓缓地陪着她在青石路上走。千惠自然地伸手让他搀扶着。

千惠想:也许这就是缘份吧。

“想什么呢?”男人细心地问。

“哦,没有。前面就是卢舍那大佛了。”

千惠的汗把背都打湿了。志港回过头来,拿纸巾替她擦了汗,然后挽了她的手,扶她一步一步走上高高的石阶。千惠感激地说:“本来是要陪你,尽尽地主之谊,倒让你来照顾我。”

志港说:“谢谢你给我这个荣幸。如果你到我们海边来,我一定陪你坐船、游泳。”

千惠的汗一直流,她咬牙坚持着。当志港夸她的生活真精致时,她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抚着脚笑说:“你的夸奖让我倾倒了。”

志港买来水,陪千惠坐在石阶上,望着伊河对面山上的白园香山寺。他们聊着他的海城和她的作品,他们聊着他的生意、爱好和她的家庭、经历。

太阳偏西了,千惠站起来,要陪志港游览下去,他们才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

志港坚持返回:“留一些缺憾,才是美,这样我才会时时想起重到洛阳来。”

午夜时分,千惠在电脑上写小说。她的手机响了。

志港打来电话:“买完火车票,我便到影城看了场电影,回来坐在候车室看你的小说,外面很热,你的文章给了我一个清凉的世界。我要上火车了。我会在天涯海角关注你的作品,再见。”

千惠嚯地站起来,想向火车站跑去,但她还是坐下了。

幸好有手机和网络,他们随时可以交谈。

千惠发生了许多变化,就连戴着厚厚眼镜,又近视又老花的老编辑卫叟都忍不住问千惠:“丫头,是不是恋爱了?”

千惠红着脸矢口否认。卫叟摇头:“有了爱的女人眼睛格外亮,身上有一股异香。”千惠抬袖闻闻,什么气味也没有嘛。转过身却在问自己:“我是不是恋爱了呢?这心里时刻牵挂的感觉不是爱吗?”

转眼到了第二年春天,她出差去南京,他却必须到北京跑一趟业务。一个向南,一个向北,两列火车擦肩而过。他的信息发过来:“你是我前世一千次回眸,今世注定的缘分。我爱你。”

千惠一刻也没停地回复:“我也爱你。”

办完公事,返回洛阳的火车上,她强烈请求和志港再面。

手机乐音叮咚一响,志港回复:“第一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们相约重逢!”

重逢的日子,千惠站在龙门石窟大门口。她特意穿了那条白裙,撑着那把阳伞。

一个颇有风韵的少妇向她走来,问:“你是千惠吗?”

千惠点头。

少妇说:“我是志港的姐姐……”

姐姐说:“春天,他从北京出差回来,开车的时候低头看短信,没有躲过对面的违章车辆,受了重伤。他托付我照顾两个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你。他一再叮咛我在适当的时候用适当的方式告诉你们他离去的消息,所以……妈还不知道儿子已去逝。”

千惠手中的伞跌落地上,她缓缓地摇头:“我不信,一点预感都没有,不是真的。”

她突然笑了:志港扶着母亲从转角应声走出来。千惠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扑在他的怀中。

雨牡丹

那个牡丹初放的时节,阿惠携着女友阿敏从江苏一座临海的城市来到洛阳。当她们俩说起东台话时,我就像在听两个日本女人叽哩咕噜地交谈。

人间四月天,洛阳赏牡丹,她们就是冲着牡丹来的。但上路前,天突然下起雪来,等她们到了洛阳,雪转成小雨。小雨像雾又像纱,把整个天地都弥漫了,到处凉浸浸、湿漉漉的。

见到阿惠的心情非常开朗。有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何况,她还有新出的书给我,书中美文配佳图,美奂美仑。

三人正在房间说笑,突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位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戴一顶黑帽,穿一袭黑风衣,背的包也是黑色的。阿惠介绍说他叫老车,是江苏一座海城日报社的,来给阿惠送样刊。

“不会吧!”我惊讶大叫,“一份样刊,寄到作者留的地址上就行了,还有编辑跟踪千里,送一份样刊的?就算是日报讲求时效性,也不至于这样急呀!”

我发自内心的惊讶,却让他感觉是一种调侃。他解释说:“周末无聊,到西安游览一圈,拍了些照片,准备写些文字给下一周用。返程时,阿惠发短信说来洛阳了,我就在洛阳下了火车。”

“好哇,拍一下我们洛阳的雨牡丹吧。”

经过考虑,我们选定一个最佳的路线:从新天鹅宾馆出发到《牡丹》杂志社拜山,然后到国花园赏花,下午到白马寺,第二天去龙门石窟。

《牡丹》杂志社里只有一个值班编辑在,见有外省作者来访,马上电话联系到新区参加活动的社长。约好中午一起吃饭,我们便驱车到洛阳桥边的中国国花园去看牡丹。

毛毛细雨还是轻轻飘洒着,游览车一路向里,路上的芍药都没开,绿生生一片,偶尔有一两株白牡丹微微含苞欲放。但越往里,越觉有异香渐浓。一抬头,曲栏水榭间一片牡丹开得正好,姚黄、魏紫、洛阳红、黑海撒金开得雍容大气、灿烂耀眼。花瓣沾了水珠儿,像特意装点上去的水晶颗粒,别有情致。

我那天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外套,粉面黑发映着牡丹,画面煞是好看,老车的镜头一直跟着我,为报纸取图片素材,深紫外套的阿敏总是远远落在后面,需招呼她,才肯走拢来。

她不写作,算是圈外人,拘谨些,可以谅解。

本来以为,牡丹就是这一路看到的样子,大气好看,异香扑鼻。没想到再往里走,雨棚下面的牡丹才让人惊艳,看了这些牡丹,才明白“姚黄魏紫寻常花,奇色异香在宫帏。”不由感叹“唯有牡丹真国色”,再无他花可匹敌了。欣赏这样的花,才叫悦眼目,怡心性,养寿命。一转身,发现有一处牡丹名字好怪:“千代之舞”……我疑惑:“洛阳牡丹怎么取个日本名字呢?”

看介绍才知道,这本来就是从“扶桑”引进来的。这时,阿敏眼里闪过一丝忧郁,小声嘀咕了句方言。

《牡丹》值班编辑打电话催促返程吃午饭了,饭局就近设在神都大厦的“神都御膳房”,一场御膳表演,让我们重返大唐,享受宫廷御宴,又领略神都文化。

下午,正赶上白马寺法会,我们站在圈外观礼,被肃穆神秘的宗教氛围震慑了。法事的最后,大家都往功德箱里捐投钱币,一百的、五十的很多,我跟过去,投了一张五十元的,老车和阿惠也投了,轮到阿敏的时候,她满眼含泪,如醉如痴地走过,竟忘了投钱。

参观完白马寺往旁边的庵院去看齐云塔的时候,天又飘起雨丝,一片一片的牡丹在凄雨中瑟缩着,颜色也旧而淡了。

阿惠说:“当年张抗抗来洛阳写了《牡丹的拒绝》,这次,牡丹也含泪不发哦。”

阿敏说:“有阳光的时候,牡丹是什么样子。”

我说:“就像美人洗过脸后,化了新妆。”

“哦。”阿敏转过头去和阿惠说起了方言。阿惠点了头,然后,对我说:“我们明天自己去龙门,让您费心陪了一天,您也该回去照顾家里了。”

我以为是自己哪里不对,惹阿敏不高兴了,既然她们商量过了,哪我就离开吧。老车也要到火车站去,赶回去发第二天的日报副刊。我们返回西工,就人分三路了。

总觉得阿敏怪怪的。

不久,老车的版面刊登了洛阳赏“雨牡丹”的照片,阿敏在那照片的背景上很小,一副低头垂泪的样子。

我忙打电话问阿惠,她说阿敏的母亲刚刚去世,阿敏来看牡丹,是替母亲了却一场心愿。

原来如此!

玉芙蓉

网友“玉芙蓉”邀请我去参加芙蓉楼酒店开业庆典,正好那天是我准备了几个月的书稿交付出版社的日期。我对她,对芙蓉楼向往已久,不能成行,心中甚憾。

因为她,我闲暇时脑子里就会跳出与玉与芙蓉有关的句子。

“爱君帘下唱歌人,色似芙蓉声似玉。”白居易的这两句诗,赞的是大唐歌女张好好,特巧,这“色似芙蓉声似玉的”张好好,艺名也叫“玉芙蓉”,一个唐朝,一个当世,都是洛阳奇女子。

唐朝玉芙蓉姓张,当世玉芙蓉也姓张,又是一巧。

我跟着洛阳网友“玉芙蓉”慢慢了解了唐代玉芙蓉。她说,玉芙蓉是唐代奇女子,有三奇:

第一奇处是出身:她出身于一个犯官之家,童年时被卖为官伎。她勤奋,她坚持,十三岁时,成了一名最优秀的官伎。

第二奇处是十三岁那年,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一个进士出身的伪君子粉墨登场了,此人是沈传师!此年是大和三年(829年)。

十三岁的歌女玉芙蓉入了南昌江西观察使治所的乐籍。恰巧,沈传师以尚书右丞外放为江西观察使。

有一次,沈传师带了使府幕僚到南昌城外的滕王阁宴会,初次听到玉芙蓉的歌喉,一听之后,大为赞赏,此后,张好好在江西观察使府的幕僚中被“特垂青眼”,游玩时总要邀张好好来唱歌。这帮幕僚中有一个人叫杜牧,也就是“小李杜”中的那个“杜”!

大和四年(830年)九月,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又将玉芙蓉带到宣城。此时,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看上了玉芙蓉。无耻的沈传师把玉芙蓉“赠给”了同样无耻的沈述师。沈述师纳她为妾,请客时也会叫她出来唱个歌。

第三奇太和七年(833年),沈传师调任吏部侍郎,宣城幕府中的幕僚们也各奔前程。

而玉芙蓉,沈述师对她的热度未超过两年。被沈述师抛弃后,她选择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和事业。成为那个时代洛阳酒店业的大姐大。

“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大和八年(834年),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自嘲的杜牧,在洛阳东门与张好好重新相遇,张氏已洗尽铅华,开了一家名字叫“芙蓉楼”的酒店,为当时最有品位的酒店。

我好奇地问网友玉芙蓉:当世洛阳的“芙蓉楼”是你的?

她笑,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了解呢?

我在一家文化公司的画展上认识慧子——清瘦、美丽的女子,衣着奢华、妆容浓艳。有人指她悄声说:“二奶。”

她拿到我的书,请签名,说:“曾经,我也梦想写几本书。”

爱书的女子,一定有很美的故事,我想。于是,没有疏远她。

那入秋的一天,惠子打电话说想跟我见面,吃个便饭,随意谈谈。我脱口而出:“芙蓉楼见。”

下午五点半一到,我穿着工装便赶到芙蓉楼,坐在临窗的木桌边,要了一杯白开水,刚喝了一口,便看到一位着长纱裙的女子姗姗而来,是惠子。

她说:“很想让你写写我,出本书,我来出钱。”

“为什么你自己不写?”

“我写出来的,是真实的自己;你写出来的,是你眼中的我——我想知道,别人如何看我。”

我抬眼盯着她浓妆的脸,真美,即使她洗尽铅华,也一样美得不可方物。天生丽质,我见犹怜,何况权贵?但她的眼神里满是落寞、伤感。

我试探地说:“你应该是年轻人励志的典范,大学本科毕业,在报社当记者,一年时间从一名不喜交际的大学生,变成了业务能手,两年时间有了自己的小车,三年抓住时机跳槽,成了种植欣赏花卉的大腕……又是五年过去了,你已经拥有别人打拼一辈子都未必获得的一切。你还在乎别人的眼睛吗?”

她的脸红了起来,眼睛转向斜前方。那里,一对年轻人正一轮一下,给对方喂饺子吃,甜蜜爱情在他们四周流溢。她又忙着把眼睛闪开,垂下眼睑。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角滚出来,滴在木桌上。

我似乎看到了大唐玉芙蓉当年被沈述师抛弃时的无奈与痛苦。

我说,给你讲一个“玉芙蓉”的故事吧。她流着泪,听完了我的讲述。站起来说:“让我好好想想。”

握着她的手,在芙蓉楼门口道别,我吟诵那首诗的末几句给她听:

……

洛城重相见,婥婥为当垆。

怪我苦何事,少年垂白须。

朋游今在否,落拓更能无?

门馆恸哭后,水云秋景初。

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

惠子又一次说:“我回去好好想想。”

我也赶着回家,要在网上见到“玉芙蓉”,告诉她我去过芙蓉楼了。

天香情

老街的女人长得漂亮大气,大枝大叶像煞古都的名卉——牡丹。老街女人精明能干,凡是临着街,连着市的户家,都开了门面,当家的女人站柜台营业,不急不怵把个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老街女人泼辣,一张嘴巴不饶人,两片嘴皮一碰,总能占到理上,夹枪带棒,把老爷们儿说得张口结舌,自认理屈才做罢。

天香是老街的年轻寡妇,老街女人的特点,她占得全全的。唯一不占的便是男人生病走得早,给她留下一个年迈的婆婆。

一个大雪的清晨,天香开铺门,见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饿晕在门口,问他身世,只说是从南边逃荒过来的。她便收他做儿子,取名守成。

丽景门边有一个杂货铺,由李家长子善文经营,次子善武,是个老实本份人,原来在新安乡下教私塾。善文病死,铺子落到善武手中。善武对这个杂货铺不感兴趣,白天在院里舞弄那柄祖传宝剑,晚上看书一看一宿——他看上天香,不是为了有一个家,而是能让他的铺子有个勤快的人支撑。

善武来求亲,弯腰进门,把手里提的两包点心放到柜台上,喜眯眯地盯着天香笑。天香说走到哪里,婆婆她都要带着。

善武一笑:“如果事成了,你叫她娘,我也得叫她娘,自然是要养老送终。”

天香拉过旁边的孩子:“这个无家的孤儿,也得跟着我。”

善武又一笑:“如果事成了,他叫你娘,就得叫我爹,自然要抚养成人。”

天香便觉得心里暖暖的。不自觉地笨了一副伶牙利齿,讷讷地说不出话,红了脸,低了头。

成亲的那天,天香一乘小轿在前,婆婆和儿子一辆驴车在后,带了全部的家当,搬过李家去。善武打量着守成:“这孩子一股灵气,天香,你一定要送他到学堂好好读书,成为治国之材。”

守成不作声,望着善武笑。这继父身材单薄,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他待人和气慈善,挺让人敬重。就听话进了学堂。

天香又进货又站柜台,忙得不可开交,善武却躺在杂货铺的里屋看书,一会儿长叹不止,一会儿又兀自发笑。夫妻各得其乐,相敬如宾。

眼看杂货铺的生意被天香打理得越来越旺,善武就走了。隔仨月半载回来住一段,查看守成的功课,叮嘱他把书读透,能懂许多许多道理。

善武每次回来都像走亲戚似地带来一些礼物,走时带许多的盘缠。

守成又大了几岁,心里存事,悄悄地问娘,爹在外面办私塾,应该有不少进项,怎么反要从家里往外拿钱呢?

天香说,他要用钱,想来自有他的用钱处,我信得过他的人品。

鬼子来的那年,学堂关门了。守成跟一帮同学悄悄忙些什么,家也不沾。

天香趁善武回来,商量道:“让儿子跟我在杂货铺里帮忙吧?”

善武说:“这怎么行,孩子的学业不能耽误,让他跟我去新安,我亲自教他。”

天香说,那就听你的。

这天中午,门口来了一瘦一胖两个鬼子,他们径直进到院里,一起向守成扑去。守成躲开了。这时善武从屋里走出来,他抽出墙上那把祖传宝剑,和这两人比划起来。想不到善武有如此好身手,用这柄剑几下子就把两个鬼子刺死了。

善武看着已经断气的两个人,对天香说:“得送守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俩东西装进麻袋,晚上扔到洛河里去。你和老娘在这杂货铺里该干啥干啥。如果瞒不住,你就往我身上推,让他们到新安来找我。”

天香哭了:“善武,我和你过了这么久,我一直也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

善武说:“在遇到大事情的时候,我是英雄。在小事情上,我是糊涂虫。天香别怪我,我在新安办了两件事,一是办了一个学校,一是有一个女人。”第二天一早,他就返回新安。”

几天后,一队鬼子围住杂货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就离开了。

天香对婆婆说,自己得去看看新安那边的情况。镇里人告诉天香:那天鬼子围住了镇子,善武走出来,说了些什么,跟着鬼子走了。鬼子撤了包围,在镇口就把善武杀害了。

天香没想到善武的私塾办得已经很有规模,一个像善武一样瘦弱的年轻女子,在给学生上课。她穿着青布袍,麻花辫盘成一个圆髻,髻上插着一朵白纸花。

天香一直等那女先生下课,走过来,她有一肚子的话要和女先生说,却说不口,终于吆喝一声:“我会按时送钱来。”

天香扭转头出了校门,坐上马车,一路烟尘驰向洛阳老城!

卖浆声

一声“卖浆”,打破花鸟市场一条街清晨的宁静。

李守成教授惊异地推推合眼假寐的老伴:“咦,这卖浆声几十年不闻了,我起来去打点,做浆面条就现成了。”

等守成拿只瓷盆开了院门,四下却望不见卖浆的。他嘟哝着:“是卖浆呢,还是跑老日呢?”

阳光已擦着东墙头照到西墙的一排花盆架上,墙角的刺玫,一朵朵嫩黄地开起来,在春风里对着守成笑。

守成打开收音机,调到戏剧频道,豫剧唱腔就在老街旧院里飘荡。他用院中的压水机汲上水来,略放一放。然后一勺勺浇到他精心侍弄出来的大半院盆花里。

老伴这时已端上早餐,一桌农家饭,这一直是守成的最爱。儿女们北京、上海、成都奔了全国各地,守成也从学院退休了。老两口守着养母天香遗留下来的这座旧院,享受日子。

门外老街花鸟市场开市了。守成也凑趣,把自养的一盆盆花都搬出街门摆着,最后搬出的是一把躺椅和一只收音机。有人买花没有,守成教授不在意,他只是想守着养母天香的一份传统。老街人都知道,天香是一把做生意的好手,一大份家业全靠他打理。那年她把积蓄全捐给郊县一所学校,只留这一座院子容身。正因此,划成份时,她只划了个中农,平安度过晚年,并能在守成最困难时接济他。

守成那年宣传抗日,被鬼子兵追捕,逃出洛阳城,参了军。因为有文化,他在部队里做了宣传员。当大军开进北京,进入建设时期,他被分到一所大学任政治教员,管理着学校唯一一台收音机。女学员文香是他宿舍的常客。守成感觉文香就像兼有宝钗黛玉之美的可卿,爱得不忍释手。他们一起把女学员和红楼人物一一对号入座,守成有记日记的习惯,把他们的言论和他对文香的爱慕都记在日记里,交文香保存。文香是南方人,会用柔媚的腔调,轻轻哼唱:“人人呀都说咱们两个好,自幼儿未曾拉过你的手……”守成可真没牵过文香的手,他梦里醒里都想,但文香嫁给了援朝部队一位团长,那是英雄,文香敬佩至致。文香托人把守成的日记转还给他。那人又顺便让学院一位熟人捎去,熟人偷懒,开会时交守成的领导带转。这本日记就成了守成意识下流,思想右派的罪证。

一个个运动,守成都首当其冲成了批斗对象,他一再下放,最后流落到继父办过学校的新安县。三十岁的光棍,担着一挑铺盖和书,住进县城边的小李村,当了农民。

天香每次来看守成,都给他两块锅盔馍,一包饼干,还有收藏到夹壁里的继父的藏书。守成吃着馍读着书,一包包的书把他的积郁全化解了。在那物质匮乏的日子里,天香还给守成弄来了一只红灯牌的收音机。

队长家娇小的二丫桂儿刚刚二十岁,喜欢读书人,每天赶着给守成做饭,从村小学到县高中,又进了洛阳城大学校园,这一做就做了一辈子。

大学里,守成明显感到自己的知识落伍了。他抱着收音机,又上了一个广电大学本科。

收音机就丢不下了,尽管家里收录机、VCD一应俱全。小妻子也丢不掉了,尽管她的儿女们也都做了父母,她都成了小老太太。

守成眯着眼躺在椅子上,听收音机里马金凤优美铿锵的豫剧唱腔。桂儿知道他是在怀旧,并不是真爱听戏,要不每晚她去丽景门楼上和豫剧票友们聚会,他坐在屋里写回忆录,拉都拉不动。

“李伯,”街道办事员弯腰轻轻地叫,“你看,就剩咱们一家了,您想好了没有?”

守成睁开眼,看他手里拿的合约,知道还是为着拆迁的事儿。这是政府城建规划,应该支持,赔偿也合理,没得挑剔。守成就是不忍心离了这所旧院子。那里头有他的童年,住过让他不至于饿死的养母,还有在鬼子刀口救下他性命的继父呀。

桂儿从院里赶出来,推推守成:“过去了就过去吧。等新楼建好了,咱还搬回来,邻居还是老邻居,一楼还开花店,二楼全给你一人当书房。三楼……”

“签吧,签吧,总还是觉得少一些用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守成叹息。

盆花终于连卖带送处理完了。老两口守着收音机,坐在院当央听戏。直到深更半夜,丽景门若有若无的乐音也静寂了。

第二天,守成推出自行车,和老伴相跟着,去找临时住房。洛河畔新裁的垂杨柳已撒开绿丝绦,条条随风轻舞。洛水倒映着远处的一幢幢摩天高楼。老城清晨的空气因了这绿意格外清新。

守成喃喃地说:“这就是新洛阳,对,应该是这样。好呀。也许能住得惯,或许还能住得惬意。”

远处,隐隐又有一声声:“卖浆喽——”

小四川

“小四川”是突然从四川回来的,跟跑去时一样,一个招呼都不打。他带着漂亮的媳妇和两岁的宝贝儿子,拖拽着一堆行李。忽悠一下就来到守成两口子面前。桂儿一看这架势,又是吃惊又是喜欢:“乖乖哩,这是回来不走了。”

“小四川”才回来几天,一帮战友就聚到一起了,老城、西工、涧西满世界跑,一个月,把洛阳的小饭店差不多喝个遍。第二个月,战友们的宿酒还没醒透,“小四川”就不喝了。他在一条新建的街道上定下一家门面,亲自指挥装修。不久,劈哩啪拉一通鞭炮,“四川饭店”的牌子就挂起来了。

守成过来讲一通母亲天香遗留下来的生意经,“小四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自有自己的一套。

客人来吃饭,点好菜,他总要亲自过来问候一下。然后对菜单善意地指点。经他稍一调换,凉热、荤素的搭配更合理了,价钱却只降不升。若遇到有人不懂,铺张地点了许多菜,他会真诚地劝他少点俩,老朋友似地说:“就你们几个人,这几个足够了,若不够,再要的算我请客。”遇到个性古怪的偏要出些怪招式,他也会以客人为中心,让客人心满意足。店面偏僻,名声却大起来,生意出奇地红火。

正当桂儿为儿子生意做起来高兴时,“小四川”却把店面盘给了一个哥们儿。自己另择门面,重新开张。很快第二个“四川饭店”又红火起来,正赚钱的时候,他又转手给别人。守成老俩不知儿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管又管不住,直叹气。谁知守成这样转了几回后,连饭店也不做了,竟开起一家书店。守成这下子乐了,儿子毕竟有他自己身上的洛阳味儿、文化味儿。

可这守成又生新点子了,他买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让川妹子守着店面,自己开着车,到各县去推销学习资料。渐渐地把生意做熟络了,销售点一个电话,他便开车把货送过去。跟出版社打交道的日子,他摸了些门道,回来跟守成说:“爸,你就写吧,写完,我包给你出成书。”

接了“小四川”饭店的人,都很精明,但他们经营得很辛苦,想尽了各种赚钱的法子,饭店还是有的关闭,有的换了新业务。

四处转着售书的日子里,“小四川”认识了摄影协会一帮人。他马上被这种艺术形式和生活方式吸引了。他买了单反相机学习摄影,到处采风。又连明赶夜地学习在电脑上用软件处理图片。

没想到,“小四川”的摄影作品一个接一个获奖。那天,他带着一帮子人,来到守成临街花店,卸下一车裱好的照片,叮叮冬冬一阵子,照片全错错落落、千姿百态地上了墙。三间花店成了他个人照片的展示大厅。“小四川”又指挥人把一套茶道用具,一张长条桌一摆,门口挂上“卓然摄影艺术工作室”的招牌。

等守成从书稿里站起来,到二楼楼梯口,想看个分明时,十多台照相机对着他卡卡一通拍。一个年轻人走上来,从相机屏幕回放照片给他看,问他好不好,请他出书时用自己拍的这张像。

守成不满意儿子的独断,却高兴儿子终于转向艺术,也兴奋起来。

“小四川”又跟人打起官司了。原因是一家企业宣传画册用了他的图片,连声招呼都没打。

守成问:“当年我做老师,那是生怕有一丝儿知识没让学生学会。现在我写文章,只要有人看就高兴。人家用你一张图片,那是认可你,怎么打起官司?”

“你不懂,这是知识产权。等你那书一出来,你也有版权呢。”

守成摇头。但“小四川”就是打赢了这场官司,得了一笔比稿费还多的赔偿。他用这钱给守成出版了个人文集,请了洛阳文化名流来开研讨会。

守成抱着书,激动得两眼含泪,翻着、看着,又欣慰地笑了。

包万象

包万象真名就叫包万象。

包万象个不高,腰粗肚圆,横尺寸与竖尺寸相等,远远望去象一个圆圆的大球。他很热情,看到熟人便飞一般跑过来,像一只滚动的球,让人害怕被他冲倒了。偏偏他操控灵活,到了人跟前,咯噔一下就刹住了,胖胖的圆脸满是笑意,该叫哥叫哥,该叫弟叫弟。该谈的事情谈了,谈办的事情办了,然后一个劲儿地请你吃饭,饭局座次千谦万让,喝起酒来又豪爽大方,从不作假藏奸,每一滴酒都倒进了肚子里。

听说肚子大的人肠胃里油厚,抑制了对酒精的吸收,所以往往酒量大,极少喝醉。

包万象从小就很爱美女,上学时候看到漂亮的美眉,都会笑眯了双眼,总想上去搭讪几句。无奈小时候肚子瘪脑袋圆,像小西瓜上长俩眼儿,只讨人嘲笑,不讨人喜欢。小美眉一见他,捂嘴一乐就跑远了。成年以后肚子圆,美女倒是愿意凑跟前,甜不嗲地叫包哥哥,让他请客吃大餐。吃饭时又肯坐在他跟前,酒自然都倒给了肚大能容的包哥哥了。包万象脑袋瓜子好使着呢,知道美女往自己跟前凑,是因为自己这模样困难,有充分的安全感。

包万象是个粗人,初中文化,大大咧咧,不会吟诗做对,心眼也粗,酒席上一通酸不溜丢小笑话,把美眉一个个笑倒了。他觉得值,管你小丫头怎么想的,我看了满眼春色,就足了。

包万象是个能人,先在市郊搞个养猪场,接着又挨着养猪场接手几亩地,办个预制板加工厂,几年下来赚了大钱。包万象有了钱就不想做粗人,他搞文化,搞来搞去包了一个网站。他不懂网站业务,就请了一个男的搞外务,两个女孩管技术。又围绕网站,聘了几名业余记者。有了网站,包万象就经常出头露脸于各种公众场合,专门带着记者采访发贴。他的影响越来越大,许多活动开始邀请他,几个文化团体都聘他为顾问。包万象一跃而凌驾于众多文化人之上,成了文化顾问。

成了文化“人上人”的包万象感觉特别良好。特别是参加文化活动,他都被让到上席,会后还有美女网友围着他合影。有一个叫管小兵的女网友写了不少网文,颇有文采。管才女在宴会上端着冰啤跟包哥哥碰杯,说:“你在网站给我开个专栏,我给你帮忙抬抬人气如何?”包万象呵呵一乐:“喝酒喝酒,”

管才女娇躯一扭:“我是说正经话。真的哦,我在专栏里给你写文章,也让别人贴文章,我来管理。有好的呢,也往几家报刊杂志推荐,如何?”

“嗯。你写世情吧,人间百态,百姓冷暖之类的文章。开个专栏叫什么名字呢?”

“管天管地。”

“不行。你管不了,又没文化味。叫个——管窥人生。视野小,看到的是一个片断,那就是特色。”

“呀!”管才女惊叹,“咋连‘管窥’都知道?看不出来,你还真不是混饭吃的。”

事过几天,管才女打电话问开专栏的事。包万象约她茶座谈谈,包万象说:“我给你开个专栏容易,你三天兴致过了,给我扔下不管了,可怎么办?”管才女身子往后一仰,让开包万象探到胸口来的肥脑袋:“我有很多事,也就是做个闲时的消遣,真让我趴在网上给你弄网站,我靠什么吃饭?”

“你要做,就该有长远策划,通过网站搞活动,可以向政府申请立项,经费绰绰有余。也可以搞征文、竞赛,收一些参赛费,这样下来……”

管才女明白了,这样一来,包万象就赢利了,而她就没时间写作了。

管才女不动声色,退而求其次,说:“包顾问,你聘我在你的社团做个秘书长吧?”

包万象笑:“像你这样漂亮,当个公关部长不错,是个好资源。不过,现在的事就这样,你散文写得好,他诗歌写得不错,另一个写小说是长项,但谁也不服气谁?文人相轻,自古如此,倒让我这什么也不写的捡个便宜,因为我跟谁都不争高低,就被争着聘顾问了。”

管才女很失望,但是又很佩服包万象。

不久,管才女听说包万象出事了。为了赚钱,他派人各处搜集名人、公务员的小道绯闻,利用一套似马似驴又非马非驴的艳照,分别根据这些人的绯闻,编成网贴,发在网站上,向这些人勒索巨款删贴费。

出事那天,包万象正从银行提现一笔转帐,手铐就铐在他捧着钱的手上。

杜三斤

小杜祖籍杜康村,拿他们当地音读做:“duangtuang”,普通话里没这个音,村人外出,常拿这个音难为不顺眼的城市人。小杜在市里读大学时,也常拿方言搞笑外地同学。

这小杜外形标致,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两只大眼滴溜溜机灵。小伙子读书不算少,是个中文专业。可做起事来,总有一些不靠谱。第一不靠谱就是爱吹。在宿舍里吹自己三斤的酒量,于是众人叫他杜三斤。第二不靠谱就是做事没原则。结果,周末一帮大学男生到校外聚餐,坐在谷水夜市里,点两个凉菜,外加每人一份凉皮下酒,半斤酒下肚,杜三斤就话多了,吹嘘在老家十里八村的女孩子都把他当偶像。现在有三个女孩子追着要嫁他。众人起哄:“你能把这三个女孩叫来看看不?”杜三斤一拍胸脯。果然前脚送一个走,后脚接一个来地让三个女孩都来学院转了一圈儿。

但不久,杜睿璞又和谷水西铜加工厂一个小女工好上了。女孩有工资,常常请小杜出来看电影、品小吃,还多多少少资助他零花钱。结果,小杜就不想回家了,假期跟着女孩住在洛阳。家乡的三个女友等不回小杜,碰到一起把话说透了,建立统一阵线,到学校把小杜给告了。新学期一开学,全学院开学典礼前的系预备会上,宣布了对小杜的警告处分。

这是小杜人生第一个拐点。小杜便背着这十字架熬到毕业,返回家乡进了酒业公司。

两伊杜康商标争夺战时,杜三斤立了一功。他的大学男同学父亲在国家工商总局,岳母在省工商局。他便坐着公司小车天天入省进京。

商战获胜,杜三斤自请进洛阳做杜康经理部经理,天天兜儿里揣着厚厚的公款,陪着客户出入酒店歌厅。醉意朦胧中被小姐摸去了几万元公款,他一怒之下咬得小姐鲜血淋漓……这件事是杜三斤人生第二个拐点。

从拘留所出来,离了公职,在家乡也难呆下去了。杜三斤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发现自己一次次的失败都源于自己遇事没有原则。那些天,他呆在屋里,一支接一支抽着烟。妻顿顿把饭端到手上,劝他吃下。第五天上,他叫住收拾完屋子的妻说:“搬家吧。进洛阳,不回来了。”

他们租了门面,开起第一家私人酒业经理部。代售国营公司正牌酒利薄,勉强够花销。杜三斤的胆儿又上来了,他返回村中,联系小酒厂和家庭作坊,为他们销酒,获取更大的利润。杜三斤有一个自己的原则。商标可以假冒,但是酒的质量一定要过关。一定要保证纯粮酿制。

杜三斤在市里买了套房,成了洛阳人。开着皮卡经过新区回“duangtuang”时,一幢幢高楼闪向后面,一辆辆私家小车超到前面。他不由感叹:“洛阳发展太快了。得自己搞一个品牌,注册一个商标,获取百倍的利润。”

这个感悟是他人生又一个拐点。他发现自己从学校出来这些年,日子都跟文化脱离了,这一次,他又拾起来了。他为自己的酒作坊取名“瑞福坊”,设计一系列文化酒,投重资搞文化活动做宣传。

给商标注册,他跑了七七四十九回省城;向外推出品牌,他联系了九九八十一个文化活动。郑州、洛阳、新乡、安阳都成立了一家家“瑞福坊”经理部。

杜三斤成功了,也有了许多时间品味文化。他在QQ空间写心情日记:“人永远不能甘于平庸、满足现状。如果自己当初安心于代售一件酒,赚十块钱,现在还开着面包车奔波在洛界高速运酒。人做事也一定要有一个原则,如果我没有创自己品牌,投资注册商标,而是假冒品牌赢利,现在可能被罚得翻不了身。”

他的中文底子不薄,偶然兴至,也敲两句诗,常招一帮文朋诗友喝酒唱歌,然后去喝茶。

杜三斤依然爱吹,吹跟省长碰过杯,吹跟中央委员的亲戚是同学……吹自己三斤的量。吹自己当初太傻太天真,要不,早做到哪一级高官了。一吹半天,开心,果真喝下去三斤茶水。

那天,他花巨资从一位“国务院研究员”手中买到一幅伟人的真手迹。专门设宴请一帮专家来鉴赏。酒足饭饱的专家,一致认为书法是假造的,因为傻瓜都知道,这幅伟人“真迹”落款的日期,在伟人去世半年后。

杜三斤,终于让比他更能吹的治住了。

雅香金陵

叶海伦与那个官员只有一夜的缘份,在“雅香金陵”国际酒店。没有说是一夜情,因为,对于她来说,那只是一次交易,没有情。

那晚,海伦依电话约定按响酒店房间的门铃。门打开一条缝,一个人把她拉了进去。屋里几盏灯都亮着,照得包裹着赤裸男人身体的浴巾白得刺眼。她知道他是一名官员,不小的官。一次全国著名的会议在这里召开,姐妹们的生意因此很好。

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官员搂在怀里,舌吻,男人喘着粗气,把她的手拉向自己的下体,然后,把她的头按下去。她拗着头说:“要加钱。”

他骂了一句脏话,说加。为这话加个“脏”字已经没必要,因为,这个房间里接下来的一切无处不脏。

她漂亮的衣服一件跟着一件如花瓣似的迫不及待地落在沙发上。恶心、屈辱与快感交织着的狂风暴雨袭击过来,瞬息恢复平静。她看清颓然倒在身边的官员黢黑的皮肤,皮肤松弛、皱纹如犁过的田地。

她看到他的眼睛很混浊,眼角有一块新眼屎,不快地别过脸去。

他审视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粗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

“真美。你知道自己很像一个人吗?”

“凯瑟琳·赫本。”不只一个人这样说她了。

“嗤,那远了。近的,跟我最近的一个人。”

“你老婆。”

“不,不,不,不”官员坚决摇头,“她是董文华那种体型。”

她也不愉快地摇头,不去猜了。

“你和我女儿,身材气质都很像。我可以抽一支烟吗?我女儿这两天回国,她坚决反对我抽烟。她学的美声唱法,阳春白雪,怕烟伤嗓子。憋死老子了,今天会议结束,我说还要住一天。妈的,再蹭一晚。”

海伦不动,随他抽得烟雾弥漫,她问:“你女儿做什么的?”

“什么也不做,就唱歌。大学上的是本市大学的声乐专业,毕业送她去美国深造两年。毕业了,还是不想回来。这次回来,我让她在本市,喜欢什么工作,就给她安排个什么工作。她不干,非要做京漂。老子鞭长莫及呀。”

“进京多好。”

“我是怕她吃苦。到那里,她就跟平民百姓一般了,一个坎儿一个坎儿都得她自己闯。最怕她遇上潜规则。她长得跟你一样如花似玉的,一想起她会被哪个混蛋蹂躏,我就心疼肉疼。”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正惬意地捻着海伦胸前敏感的小花蕾。海伦猛地推开他,跳下床,进了卫生间,哗哗冲洗老男人留下的污迹。一回头,看到官员在门缝审视着她,见她回过头,故做萌态:“我没偷看,我没偷看。”

海伦想笑一下,使自己的工作做得更高质量一些。但她一阵反感,实在笑不出来。

她沉着脸开始穿衣。他制止她:“别,刚才很丢人,不上十个回合,就交枪投降了。再来,我会让你知道我很强大。真的,我遇到的女人,没有不说我强大的。”

她笑了:“那要加钱。”

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她主动投入工作:“你是大领导,你的女部下都被你潜规则过吗?”

“妈的,老子又不是种猪,见母的就上。有些女人,怎么撅胯,也不敢上她。代价太大,我怕翻船。我说我清白吧,你又不会信。是有那么三四个。”

“你如果下去检查工作,下属单位会给你安排小姐吗?”

“不安排,安排也不敢要。领导架子得端起来。倒是一次到边境一家企业去作技术性的交流,晚上,喝得大醉,进来一俄罗斯妞,那真是白玉做的一样。迷迷糊糊地就失身了。妈的,真给中国男人丢脸,先阳萎、后早泻,要付钱,妞摆手一笑,还不要。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妞儿是人家宾馆自带的,就像这毛巾、浴液,你不用白不用。”

“白妞有什么不一样?”

“醉了,没看到,更冤的是,怎么搞的,也记不清了。就是在上面。”官员把海伦拉到上面开始折磨。一边问:“你说,凭直觉,在所有的亲情中,比如母子、父子、母女、父女……哪一种感情最深?”

海伦想起自己父亲,把她架在脖子上,在田埂奔跑,从小到大,无微不至地关怀她。后来,父亲替邻居盖房摔断了腰,家中一应事务全落在母亲和年幼的海伦身上,邻居为给他付医药费也几近倾家荡产。

那年夏天,父亲留下遗嘱,不再要邻居赔钱,要母亲带她和弟改嫁,然后喝了农药。泪不觉盈满她的眼眶:“父女。”

“对呀,是父女。”官员的手抚弄着她的细腰,“就是父女,我女儿跟你真像,这腰也是这样细。一想到她不听话,到外面也会有你这样遭遇,我就……”

“你就把我当你女儿,使劲干,肥水不流外人田。”海伦抽下鼻子,发狠地说。

官员佯怒使劲抓她。她索性放肆地说:“那我把你当成亲爹来干你!”

海伦竟然在官员的絮叨中睡着一会儿,被官员推醒。早是后半夜了,房间被他抽得烟雾弥漫。

她开始想如何收了钱脱身。而他在想,如何不花钱,还让她感激不尽。

他问起她的家世。她告诉他说自己是大学生,为自己赚生活费。她家里有一个辍学打工的弟弟。

他说可以为她的弟弟安排一个轻松体面的工作,只要她听话,随叫随到,表现好一切都会有。海伦想起一个被官员骗了色又骗了钱的姐妹,心中哼了一声。

官员以为她答应了,拍拍她的大腿说,一会儿,再搞一个新体验。海伦不置可否,厌烦极了。官员却没有行动,他懒懒地,竟睡着了。

海伦迅速穿起衣服,推醒官员,让他付钱。官员腆颜:“出来没带那么多钱,我从来都不花钱,所以也不管钱……我帮你弟安排个体面轻松的工作,下次叫你……你看,你是大学生,素质高,别在这小事上计较”。

海伦轻笑一声,拿过他的外套,从里面搜出三百块钱和几张零钞。一古脑儿收了,把钱包扔在床上,回身出门。

她望望天,远处天边已经发白了。她又冷笑:大学生?父亲去世那年,她就辍学了,为了母亲和弟弟,还有继父带来的妹妹,她出来作小姐,已经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