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玉女之伤，浪子恩仇
看清这张熟悉的面孔，叶归来如遭雷击。
浑身力气仿佛一抽而空。
双手忍不住一颤，长剑、火折纷纷坠地。
火光一晃而灭。
他已不知自己此刻的心情，是悲、是怒，还是惊。
耳边“喝…喝…喝”的声音更响，坠地熄灭的火折闪烁几缕火星，“噗”一声，又冒出一朵焰苗。
火光一亮，他又看到了岳不群那张发青发紫不类生人的脸。那双以往炯炯有神的眼睛里，已蒙生一缕晦暗灰蒙。
叶归来心里一急，一把将头顶的斗笠拉到了背后，面上红巾也撸了下来。
岳不群涣散的眸光似乎依稀看到了这张脸，忽然聚起了神采，他的手欲抬无力，口齿接连开合，却只能发出“喝…喝”的声音。
叶归来知道他已到了弥留之际，再不施救，恐怕就连一句遗言也无法留下。
顾不得悲怒，连忙俯身扶他，右手一抵后背，功力一催，源源不断把自己的真气灌注进去。
数十息后，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咳…咳…够…够了，我脏…腑已…碎，不…要…浪费…功力。”
叶归来没管，仍持续灌注真气，强忍着悲愤怒火，“是谁伤了你老人家？是不是左冷禅？”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左冷禅”的名字，岳不群身子一颤，身上竟似有了力气，一把让开了叶归来抵在后背的右手，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身体。
说话的声音也在这时有了力量，“留…留着你的功力，救你师娘他们脱险，为我…报仇。”
叶归来一听他的话音忽然不在断续，心里顿时一痛，如何不知他已到了回光返照，随是都有可能撒手人寰的地步。
连忙到他面前跪倒。
岳不群贪婪的吞了几口气，许是叶归来真气灌注，此时他青紫色的面孔已经恢复了几分红润。
他望着叶归来，眼睛里充斥着一股名为希望的光。
好似一切都有了指望。
“你没有猜错，是左冷禅，的确是左冷禅。好狠，好毒，我现在才明白，一切都是他的计谋。一开始死亡的嵩山弟子，就是他使人所杀，以自家弟子性命作戏，栽赃魔教，假为借口，欲行并派之事。
我等未允，他又暗出毒计。
故意携麾下太保追杀曲阳、刘正风往乐山，留下几个零星弟子，与我等共同面对他安排的截杀……
好戏，好一出大戏。
以几颗弃子的性命，摘除嵩山派的嫌疑。
他在乐山毙杀曲阳二人，立即加急潜回，罗织人手，混在这群杀手中，要将我等四派掌门一一铲除……”
岳不群满是不甘、愤怒。
叶归来见他面色又开始晦暗，愈发难过，悲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弟子一定救师娘他们脱险，替你老人家报仇。”
岳不群话语中断，心中强提的那口气立时开始溃散，他眼睛里聚起的神采不断消逝。
“小心…你要小心，他还…藏…藏着一手…寒冰…神掌…”
岳不群身躯晃动，似乎已快坚持不住。
叶归来慌忙跪步上前，抵住他的背，握紧他的手。
“师父，师娘她们何在？”
“往…往东，十来里，有…有个山洞…”
几息之后，岳不群已是气息奄奄，喘如风箱。
“华山…华山…………就…交…交给…你了，你…一定，定要…完成…为师…的遗愿……振…振兴…华……”
岳不群手臂忽然一颤，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了几口粗气，手上的力量猝然一散，无力的垂在叶归来手上。
已是阖然长逝，魂归九泉。
那最后的一个字，到死也没能说出。
叶归来望着他的尸身，久久无言，一缕山风忽至，火光立灭，黑暗里，响起一阵低沉压抑的嘶吼。
“左、冷、禅，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往东。
十里。
山洞。
叶归来将岳不群的尸体用红巾负在身上，手提长剑，一路狂奔，他心里的怒火沸腾到了极致，浑身上下都弥散着迫切杀机，剑在鞘中震颤，黑暗中不时响起铮铮剑鸣。
那近在咫尺，可能遭劫的恒山女尼他也无心再管，人有亲疏，现在自然要以同门性命为重。
一路急驰，山风呼啸，竟未碰到一人，这种有火无处撒的感觉，令他无比难受。
现在他才体会到什么叫做心如火发，意似油煎。
不多时，到了一处山坡。
坡上长满参天古松，藤萝密绕，手臂粗的枝干，栲栳般的搓丫，挂满珠帘似的葛藤。
黑夜溶溶，似乎能将一切吞没。叶归来减缓速度，自怀中掏出火折吹燃，欲借隐隐微光，四处寻找山洞。
却不想，火光刚亮，就听一串迅疾破风声，迎面竟有十几柄出鞘长剑攒射而来。
原本以他的功力，就算不曾功聚双耳刻意聆音，近处所藏之人内功若未达到一定火候，敛不住呼吸，哪怕不发一点肢体动静，他也能察觉出来。
除非内功已有极深火候，又隐伏不动，才有可能躲过他的耳力。
叶归来甫见这十几柄剑，从破风声分辨，便知所携劲力不强，并不在他无法听见的行列。
只不过他现在怒火难制，只有杀意，不曾静心聆音，方才没有察觉近处藏人。
面对这忽如其来的攻击，幸好他举手投足都有劲力相随，左手一旋，立即将剑连鞘竖握，听声辩位，连连击出。
只听一阵噼啪声，一柄柄铁剑便被接二连三击落。
剑锋落地，斜插入土。
叶归来手中的火折又明灭一下。
一晃又燃。
微光晃眼。
他忽然感觉微光无法照到的黑暗里，有一双双恶狠狠的眼睛盯住了自己。
“慢。”
一音未落，劲风破空，一条人影持剑穿破黑暗，剑锋被火光一照，晃耀出一缕昏黄光晕。
叶归来寸步不动，护着火，只怕杀错人。
连鞘长剑与对方兵器一交，招式一过手，拆解一招，他便察觉招式熟悉，竟是自己所创的流云剑诀。
顿时猜到了来者何人。
“令狐冲。”
叶归来急唤一声。
那出剑之人攻击甚急，一副舍生忘死的疯狂模样，一门清灵急变的流云剑诀，竟被他使出了横行六剑一般的霸道杀势。
叶归来唤了一声，他竟未听见。
“令狐冲。”
“令狐冲。”
又唤两声，黑暗中不断攻击的剑招忽然出现了一丝迟滞，随即长剑往后一缩，没入了黑暗。
“谁？”黑暗里传来一声。
那声音竟带着冷厉、愤恨、疯狂。
叶归来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连忙将火折举到自己脸前。
“是我，叶归来。”
“师弟？”
黑暗里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响起一道踏步的声音，可似乎又立即缩了回去。
“我师弟远在华山，魔教贼子想变着声音来骗我……”
叶归来截道：“我走进点，你仔细看清楚。”
说罢，往前走了两步，火折又往前方举了举。
黑暗里令狐冲借着微光，终于隐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真是师弟？”
叶归来压着心里积蓄的怒火，道：“你难道还怀疑我易容？流云剑诀被你使成这般模样，我若是敌人，要杀你还用等到现在？”
令狐冲一听此言，终于从黑暗中奔了出来，甫一照面，叶归来就看到了他脸上隐隐的泪痕和红肿的双目。
他心里不好的预感，忽然变得更加强烈。
“师娘何在？”
令狐冲奔出来，看清他这张脸，愣了一下。
一听叶归来所问，这个向来潇洒不羁的汉子，眼眶中的泪珠不断翻滚。
他上前一把扯住叶归来，“快跟我来。”
一拉，在叶归来身上一撇而过的目光忽然一愣，“师…师弟，你背后是谁？”
黑暗中不凑近看，即便是相处多年的人，也辨认不出。
“是师父。”叶归来声音低沉的回了一句。
“师父？师父他……”
叶归来没吭声。
令狐冲忽然一把夺过了叶归来手上的火折，颤颤巍巍的向叶归来肩头照去。
当那微渺的火光，正好照上岳不群青紫色的面孔，令狐冲全身都止不住一颤，火折顿时脱手掉落在地。
火光立灭。
黑暗里，空气都似乎变得压抑。
叶归来看不清令狐冲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个潇洒不羁的浪子，面对尚未“黑化”，仍在他心中保持正义形象的恩师尸体，一定悲痛到了极致。
愤怒到了极致。
复仇的欲望，也激增到了极致。
令狐冲仍在颤抖，他的喉咙里已传出压抑的哭腔。
“魔…教，魔…教……”
“是左冷禅。”叶归来冷不防插了一声。
他不能让令狐冲恨错了人。
要报仇，自然要找对对象。
“师父临死前，亲口对我说，是左冷禅。”
令狐冲的恨，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好像被强行逼了回去。
叶归来没有给他重新建设心理的时间，沉声道：“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左冷禅碎尸万段，现在，快带我去见师娘。”
“师娘…师娘她……”黑暗里传来令狐冲悲痛、哀婉的声音。
“师娘怎么样？快说。”
“师娘…面…上中了一剑，身…上大小伤创…十八道，入夜，就发起了高烧，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挺过……”
“……都是为了我和师妹，否则以师娘如今的武功，何至于此？师父又怎会分心中掌，今夜带伤迎敌………”
黑暗里，忽然响起几道响亮的巴掌声。
令狐冲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我真蠢，我真该死。当日师父派我暗随左冷禅一行，我却因为搭救曲、刘二位…为了一本曲谱误事，没有及时发现左冷禅暗中从乐山潜了回来，倘若师父早知这个消息，今夜……今夜………”
听他这样说，叶归来才大致理清了他们到衡山城后发生的事。
左冷禅果然借着金盆洗手这个台子，唱了一场大戏。
自己在江湖上悬赏暗花，买凶杀自己的弟子，栽赃到日月神教身上。
鼓吹魔教势大，以五岳合并共抗魔教的理由，来推行并派。
一计未成，又出毒计。
欲将反对并派的四岳中人一一击杀。
把暗花追加到五十万两，引诱更多高手加入，自己借故追击曲、刘二人直至乐山，令自己远离是非之外。杀人后又暗中潜回，隐藏身份带着自己麾下高手以赚暗花为名，混入杀手行列。
不出所料，事成之后他定会扶持自己在四派中安插的人手上位，一举完成五岳合并之举。
叶归来忽然想到一个名字，“劳德诺”，倘若自己师父师娘和令狐冲都死在这里，左冷禅岂非就有十足的理由，支持这位华山二弟子顺位继承掌门之位。
自己这位三弟子若要与其相争，恐怕光是江湖上的流言蜚语，就会将自己压死。
毕竟，岳不群从来没有正面宣布立叶归来为继承人。
于情于理，都该劳德诺上位。
叶归来眼里一寒，还好自己现在已经决定不再讲规矩。
就算是追到嵩山派，此次他也定要摘下左冷禅的项上人头。
黑暗里，令狐冲还在自责自怪。
叶归来俯身摸索一阵，捡起他掉落的火折重新吹燃。
借着微光，他冷冷的盯着令狐冲道：“你要自责自怪，以后有得是机会，到现在你还分不清孰轻孰重？”
“我们现在最紧要的是替师娘疗伤。”
令狐冲猛一惊，纷乱的情绪立时只剩担忧和仇恨，“对，对，快随我来。”
二人举火前行。
不到二十息，叶归来就看到了之前黑暗中的那一双双眼睛。
恒山、泰山、衡山三派的弟子。
只有弟子。
三派幸存的名宿，都在趁夜猎杀敌人。
左冷禅针对的主要目标都是掌门和名宿级别的人物，这三派的弟子虽然武功低微，总算还有一些留了性命。
或许是因为在左冷禅眼中，这三派的弟子根本翻不起大浪。
叶归来随令狐冲走到一个山洞前，洞口被藤萝覆盖，颇为隐蔽。
拨开藤蔓进去，里面黑漆漆一片，转过几个弯，忽然出现一片昏黄的火光，火光里映出两个人影。
一个平趟。
一个跌坐。
压抑的哭腔在里间回荡。
令狐冲停下脚步，望着垂泪少女。
“小…小师妹……”
张了几次口，他艰难的唤出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