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原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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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还好吗

(1)

“我很好。一切都好。换了几个工作,03年研究生毕业,06年结婚。现在儿子三岁了。”拭去腮边的泪水,微微抖动的手指,在光滑的触摸屏上写出了这些字。十六年不见了,为什么对这个男人没有一点生疏的感觉?好像我们昨天才刚刚分离。我该对他说什么?原来,十六年,人生轨迹不过如此简单:03年研究生毕业,06年结婚,如今儿子三岁。短短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十六年的人生。原来,在没有他的日子,我的人生可以变得如此简单。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你好”,最最普通的客气话。在这里,在此刻,已然不是简单的问候,而是发自内心,是十几年的思念,与我,是如此。与他呢,是否也是如此?十几个小时之前,我第一次在屏幕上打出这两个字,为他,如此心情。十几个小时的莫名等待,看到他的回复,我如同看到昨天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的消息?”他的短信,回复很快。原来,他早就不是我担心的那样。暮子说,他在都江堰开私车。穷尽了自己所有的想象,我在脑海里终于勾勒出一个46岁老货车司机的形象:面容憔悴、神情落寞、平时和别人聊天打诨,穿着过时的棕色或者黑色的夹克,或者不伦不类的廉价西服?像出门旅游时遇到的那些私车司机一样?

会是这样吗?

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会是这样的吗?

不敢相信,无法相信。

不,不会的。

当年,在兰州第一次见到他。简单干净的白衬衫,深色的裤子,干净整洁的黑皮鞋,还有干净腼腆的笑容。这,才是他。

见面的第二天,我记得,草原说变就变的天气,忽然的冷了。他随意在肩头搭上一件米色和褐色相间的横条毛衣。我记得那件毛衣,很有藏族风格。九寨沟的秋日凌晨,他第一次穿着毛衣站在白色的帕杰罗门边,等着我们这些客人懒洋洋的从酒店大门晃悠出来。我不记得他是否在看我。后来,他告诉我,他早就注意到我了。我只记住了那个形象,却忘记了他当时的脸。在分开的日子,我用记忆去填补这个空白。我想,他当时一定是那样浅浅笑着,眼神装作不经意的扫过我们,在我的脸上停留那么一下。那笑容,如平时一样,温柔,腼腆,带着些许诱惑。

那是三十岁的他。

如今,四十六岁的老男人,此刻,在电话那端,注视屏幕的那双眼睛,是否还挂着那样的笑容?如草原一样粗犷、纯真而又不失温柔的笑容?

会吗?

我看看镜中自己的脸。镜中的女人,已然不再年轻。十六年前的那个女孩子,那样干净的一张脸,那样纯净的一个人,如今,已经被无情的时光雕刻成中年妇人。四十岁的女人,还有什么想头吗?廊桥遗梦的女主人公,也不过三十多岁吧?我甚至过了做梦的年龄。

找他,为了什么?

难道仅仅是解开心头的那个迷?死,也要死个明白?

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这世界上,没有时光穿梭的机器,没有返老还童的仙药,谁都抗争不过时间去。如今的他,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他有他的责任与义务。

对于过去,会是怎样的情怀和梦想?

命运既然没有让我们在一起,我又何必再次去努力?他的笑容,早已老去。魂牵梦绕的那个三十岁的红原男人,在十六年的沧桑岁月之后,不过是一个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泯然众人矣。

这样的他,这样一个经历了生活现实和岁月折磨的中年男人,还会记得曾经的爱情吗?那个在红原的寒冷午夜,和他一起共坠爱河的女子吗?

九寨沟的人间童话,造就了童话爱情。这个梦,十六年了,难道还不该醒来?曾经以为,我们注定会在一起,可现实呢?天各一方,夜夜寂寞,日日思念,还有游荡在心灵中的不尽孤独。

一滴透明的泪水,纯洁如水晶,掉落在手机光洁闪亮的屏幕上。

寻觅的旅途终于到了终点。

他,真的在这里。

他,还记得我。如我一样记得他。

这样的“记得”,让我的泪水终于如洪水般宣泄而出。

一个人不爱了,不是恨你,而是忘记。陌生,是爱的结束。而他,还记得我。

“我就知道肯定是你。”肯定?我只是北京的三千万人中的普通一员。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他,能在十六年的分离之后,对一个陌生的号码,说:肯定是你。

无声的笑。泪水轻轻滑过洋溢在唇边的笑容,带走了从昨天到今天的怀疑和猜测,也带走了所有的担心和恐惧。

我,真的找到他了。

(2)

“我在微博上遇到了一个红原的人,她的妈妈是你单位同事。她帮我问的。”暮子真是好人,对我这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网友。如果不是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了想,我又拷贝了自己的微博地址,发了出去:“这是我的微博地址。你有时间可以看看。”几乎没有过脑子,我就习惯性的发了出去。微博地址几乎和手机一样,成为与异地朋友联系的一个方式。我想,让他时时知道我的消息。可我压根没有想,四十六的老司机,以开车为生,怎么可能熟悉网络和微博?就算知道,他就一定会用吗?

我想当然的以为,他和我一样,生活在没有网络就不知如何打发时间的时代。或许,在我的记忆中,他,永远三十岁,永远是那个年轻的,对什么都充满好奇的大男孩。

我很想很想他也给我一个这样的回复,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他曾经的过去,还有如今的此刻。这些年,他在忙什么呢?我真的好想问。

可是怎么问呢?暮子告诉我,他又结婚了。他下岗了。他离开红原了。他在都江堰开货车。

还有什么呢?哦,对了,说他这几年生活不好。生活不好?

到底怎么不好?不是有一个贤惠的、爱他如命的老婆吗?

“我不懂,也不会上网。”片刻之后,他的短信来了。

十分之一秒的发呆。这个年月,竟然有人不会上网。他,不过比我大六岁而已。难道,都江堰那么落后?成都好歹也是西南重镇,网络普及率如今可是不低。

愣了一下,我没有再问。是啊,他又不用每天对着电脑,要网络干什么?他的生活,到底如何?

“听说你在都江堰。如今怎样?”那个中间人,据说也是去年见过他。暮子说,他更瘦了。家里经济情况似乎也不太好。

不好?到底有多不好?

他是一个勤奋的男人。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几天,我曾经不经意的注意过。那时,我们还是简单的主客关系。他,对我们照顾得很好。这样的一个男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条不紊。勤奋的人,大致不会受穷。

“我很早就离开红原了。在都江堰开了几年私车,地震后就一直在家休息。”果然如此。

“为什么不开了?”他生病了?地震中受伤了?腿断了还是胳膊折了?心,猛的被什么东西提溜起来。都江堰,当年可是地震的灾区之一。可是转念一想,应该不会的。去年见过,那是震后了。

“太累了。车也太旧了。经常坏在路上。”他的沉静,一如从前。

“哦,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对于他,说话可以不用脑子。当年是这样,现在依然如故。

为什么?

为什么我可以如此的信任他?毫不设防?

“没有。没事。地震时,我在都江堰,没事。家里人也都没事。”他在宽慰我。

“那你孩子多大了?”我忽然想到,他结婚已经多年,孩子应该不小了。

“我01年结的婚,儿子11了。”

片刻的沉默。以为岁月不曾改变什么,其实什么都改变了。他有妻子,我有丈夫。我们都不再是从前无牵无挂的自由之身。不变的,是两个人之间的默契,如从前。他不发一言,我无一语,对方心中所思所想已跃然心间。

一时无语。“怎么不说话了?”片刻之后,他好像知道我会难受一样,安静的问。如果此刻可以面对他,我一定可以看到他满是关切的目光。我很想知道,那眼神中,是否还有盈满了关切和疼爱?

“没。没什么。就是没有想到真的会是你。”泪水,再一次涌满眼眶。两千公里之外,他的关心,我依然可以感受到,恰如就在身畔。他的气息,恍如昨夜,萦绕在我的眉头、心上。

这个下午,一百多条短信,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回到十六年前。可是我们仿佛心有默契,谁都没有拨通对方的电话。

下班前,我给他回了最后一条短信:“其实很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不知道你是否方便。而且,自己也有点害怕,这么多年不见,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真的,我从心里害怕面对他,面对那个曾经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曾经属于我。现在,它属于谁?是哪一个女人可以如此幸福,承受了那么多的爱?

“没事。等你方便,我打给你。我要去接儿子了。”他回。

我笑笑。

这会是他的借口和托词吗?还是真的如此?他从不信口雌黄。记忆中熟悉的那个男人,言出必行。和他在一起,任何女人都会知道,什么才是安全感。跟着他,就算天塌地陷,也不需要担心,除了放心,还是放心。我以为,会是这样。

他如今的妻,那个暮子口中的都江堰女人,在他的呵护之下,此刻的脸上,是否笑靥如花?

多年以前,我与他,都曾经以为,这个陪伴他的女人,会是我,一定会是我。

家中一切照旧,喂三岁的儿子吃饭,哄他玩,给他讲故事。

繁忙了一天的手机,像往日一样,安静下来。

(3)

他,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在陪着那个陌生的女人和他与她的十一岁的孩子吗?莫名的刺痛,一阵阵袭上来。赶紧对自己说:别想。快吃饭。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你们注定无缘。

是夜无眠。

往事,如潮水一般涌入心头。

他居然没有和前妻复婚?他们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当年,那个小男孩只有三、四岁。我记得,记得那张悬挂在他家客厅的照片。不,那是我们的家。照片中的小男孩稚气的笑,纯真的大眼睛,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从来不曾刻意去记住,后来也不曾刻意去想起,十六年后的这个深夜,那个小男孩的笑容却格外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那是他笑容的复制。儿时的他,想必也是如此。

那个男孩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如今,这个男孩应该已经快二十岁了。孩子归了前妻。

我见过前妻,虽然只是一个背影。那是在1996年的红原街头。一个娇小的四川女人,穿着时髦的掐腰枣红色皮大衣,毛茸茸的领子,竖起来,挡住了脖颈。脑后,一个长长的马尾,随着她的步子一动一动。前妻的头发很好,黑而浓密。依稀记得,她似乎在拎着一把椅子。我和他正在街上闲逛。无意中的侧头看他,他的脸不自然起来,有点躲避前面背对着我们的女人。当时,我正挽着他的胳膊,他的怪异,通过手臂传给我。有点奇怪的看着他,直觉告诉我,前面的女人,和他关系不一般。

“怎么了?”我是个直性子,想也不想,话就出了口。

这个女人,难道是他的女朋友?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结过婚,还傻乎乎的以为照片中的可爱男孩是他的外甥。

“没什么,往这边走。”他拉起我,调转方向走了。红原的街道简单而又简单,我不禁回头,多看了那个小巧玲珑的背影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

手挽着他的胳膊,我没有再问。疑问,只是那么一闪,在心里。

这是到红原的第二天,还是第三天?

谜底,很快揭晓。

十月的红原,天黑得特别早。人们到了晚上,就不在出门,都躲在家里,靠着炉子或是暖气取暖。他的朋友和同事很多。有个邻居的老婆婆,对他尤其好,听说他来了客人,就请我一起去婆婆家吃饭。

吃完饭,他揽着我走回他的家。路并不远,在寒冷的夜晚,还是冻得我浑身发抖。他每次都紧紧拥着我,让我几乎完全贴在他的身上,快步走回去。

屋里屋外一样冷。

他是个细心的男人,每次都会事先将电热毯打开。进门时,简单的卧室里多少有一丝暖意。阿坝的木头大概是不缺的。红原的房子,都是纯木。地板也是原木,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卧室里只有一个柜子,然后,就是地铺。他的家里,没有床。在街上走过之后,我对床的事情一点都不奇怪了。有些藏民的房子里,就是一个地铺,纯粹的黄土地铺,中间是个篝火坑,此外,别无它物。

一进门,他就会说:“快,钻到被子里去。”说话时,带着那么点僵硬的口音,却透着特别的味道。看着我钻进已经被电热毯唔得暖暖的被窝,他去生火,点炉子,收拾收拾东西,然后,才过来。

像个怕冷的小猫一样,我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只露出脑袋,看着他忙碌。时不时的,他会回头,温柔的看看我,眼神中满是深深的笑,好像喝了蜜一样。

想起昨夜,我的脸,突然灼热起来,赶紧掉过头,不再敢迎接他的目光。这个男人眼神中的意思,我懂。

这是怎么了?昨夜,是真实的还是梦境?我已经是他的女人了?真的属于他了?

这么快吗?念头一闪,我身上忽然开始不自然起来。早上起床时,分明的感觉到身体深处的那种疼痛。初为女人的感觉,竟然如此。我很想很想,揭开那床铺看看是否留下了痕迹,可在他的面前,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勇气这样做。他,会不会笑话我?

我什么都没有说。

说不出口。

我想,他是明白的。

就像我跨越了四天三夜的旅途,这辛苦,我不说,他也是明白的。

低头沉思间,他已经收拾好东西,拧开了枕边的台灯,半坐在一边,随手脱去黑色的皮夹克,靠了过来。

“想什么呢?嗯?”他俯身,脸一下子离我很近。他的气息,无声的传递过来。这是他的味道。昨夜,这个味道将我重重包围,让我在短短的时间内就熟悉了它们。

“没想什么。”我侧过头,眼睛转向一边,再没勇气迎着那两道目光。脸颊不自觉的灼烧起来。

还能想什么?这一切,来的太快,让二十三岁的我,完全无法适应。是自愿的吗?分明是强迫嘛。可昨夜的感觉,却如磁石一般吸引着我,渴望再次进入他的怀抱。

伊甸园的苹果,就是这样的味道?

心,莫名其妙的狂跳起来。

“真的没想什么?嗯?”他的声音透着那么一丝隐隐的笑意。不用看,我就知道他一定笑得诱惑极了。让人无法自持的诱惑,带着伊甸园苹果的味道。不同的是,伊甸园中,是夏娃诱惑了亚当,而此刻,是他诱惑了我。

脸,更加灼热起来。我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扭到一边,装作没事人一样,让自己躲开他的视线。

不自觉的动动身子,甚至想逃离开他呼出的气息。他的气息,带着昨夜的余韵,将我包围。他轻柔的声音,侵到我的耳际。我们近在咫尺,周围的空气,带着他身体的温度。在午夜的寒冷之中,我无端燥热起来。

地铺狭窄,根本没有逃离的空间。躲开的瞬间,他已经占据了我空出的位置,双臂从后面环绕过来。

我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两片火热的唇,已经覆盖上来。

(4)

夜,如此宁静。

他的心跳,格外清晰。

伏在他的胸前,恢复平静的我慵懒的闭着眼睛,静静倾听。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如同天籁之音,在以后的日子,无数次的支持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孤寂夜晚。

“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手指轻轻抚摸着我的短发,他柔声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带着高原的纯净与美丽,还有些许疲倦。

“嗯?”没有睁开眼睛,声音也是懒洋洋的,带着说不清楚的满足与慵懒。身体与意识,都没有从刚才的完美融合中清醒过来,脑海之中还是一片幸福的空白。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过程?我不明白,只是知道,这感觉,如同醇酒造就的漩涡,让人沉迷其中,再也不愿醒来。

“我是结过婚的。”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歉意。

沉默。

好像忽然清醒了那么一点。

他是结过婚的!

他在说自己?

他结过婚!?

眼前的这个男人结过婚?

他不是说连女朋友都没有吗?我记得,他在九寨的时候,虽然是不经意的说起,可是,他的眼睛是看着我的。我自作多情的想,难道是说给我听的?

离婚了也可以没有女朋友?前妻的关系近,还是女朋友的关系近?我有些蒙。

那,他的老婆呢?应该说,他的前妻呢?

“嗯?!”我睁开了眼睛,头微微从他的胸前抬起来,有些迷茫的看着灯光中那张男人的脸。

他的眼神告诉我,刚才飘入耳中的那句话,不是简单的玩笑。

“我们去年离婚了。那个照片中的孩子,不是我外甥,是我儿子。”他轻声继续,眼神一如刚才那样温柔宁静,带着更深的歉意。我听懂了他眼底深处没有说出来的那句话:我不是有心骗你,你不会怪我吧?

心,似乎抽搐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骗我?

有些茫然的看着他,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孩子,居然是他的儿子?他居然有个儿子?而且都那么大了?我想起自己的外甥,今年四岁了。那个孩子,差不多和我的外甥一样大了。

“哦。”无意识的回了一声。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心底忽然有了一丝愤怒:他怎么可以这样?看着他的眼睛,刚刚冒出来的怒气,竟然没了,像清晨的薄雾,原本就稀薄,在阳光的照射下,烟消云散。

原本的质问也失去了锐气,也是绵软而无力的,带着融化之后的懒散和甜蜜:“为什么?”委屈,说不清楚,但是分明在心里酸酸的。

这算什么?

昨天为什么不说?

“我经常出差,她有了别的男人。”他看着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在乎的,对吗?”

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满是宠爱,对我的。这个声音,在我的耳边,一次次的响起。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柔声细语,在我的耳际轻柔低唤。

我没了脾气。

我会在乎吗?

谁说我不会在乎?

他是存心这样做的。

这一刻,我忽然想哭。

他不再说话,只是将我拥入怀中,那双让人入迷的眼睛,就那么看着我。我的委屈,他是懂的。

解释是多余的。他轻轻吻着我,手,不老实起来。

我有些不自然了。刚才的莫名快乐,在身体之内并没有熄灭,还在缓慢燃烧,从内到外。这是二十三年中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这是什么的感觉?为什么如此之美!

我闭上眼睛,不想破坏此刻的美好。那个陌生的女人见鬼去吧。谁也不能破坏我们之间的此刻。

这个男人,是我爱的。他的眼神时时刻刻都在告诉我,他对我的疼惜,超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在他的眼里,我是最好的珍宝。过去,就让它过去。我们能在一起,就好。我只想让这一切继续下去,永远的继续下去。

“不要再和我说那个女人。”我轻声说。

“嗯。我们今天见到她了。”他停下来,看着我,试图解释什么。

忽然明白,是那个女人。那个拿着椅子的背影。他的不自然,原来在此。

“你还喜欢她吗?”我有些吃醋,盯着他的眼睛问。

“都过去了。我现在只想要你。”他俯在上面,压过来,离我越来越近,熠熠的目光一如昨夜。声音柔柔,碾过我的耳膜。

心,又一次悸动起来。

肌肤不知不觉中再一次灼热,一点点的,燃烧起来,如冬日火红的炉火,电源开通之后缓慢的发出光和热。灯光昏暗,我不晓得它们是否已经变得如朝霞般绯红,只知道它们在燃烧,将我的身与心,再一次投入无尽的幸福中。

他似乎什么都知道,不在说话,手指在我的胸前轻轻抚弄。

“你走开了。”轻轻试图推开他。心里多少还有不自在,凭什么你要骗我?我的胳膊伸出去,手指触及他身体的瞬间,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他吸收了,软绵绵的毫无力气。

“我怕吓跑你。”他抬起眼睛,凝视在我的脸上,仿佛看懂了我的心,柔声解释。我想,此刻他眼中的女人,分明是在撒娇,哪里还有什么怒气?

我无语了,双手已经背叛了我,在他的温柔中投降了,再次被他舒展开的瘦削双臂揽入怀中,归拢在身体两侧。温润的双唇,轻柔的压下来,一声低语:“抱着我。”我,如中了魔法一般,顺从的闭上双眼,双唇不知何时,不由自主的迎合上来。

这个女人,是我吗?

(5)

夜,好安静。这,不过是十六年的无数个夜晚之一。他,会在做什么?

泪水,轻轻滑落下来。这是梦吗?为什么如此真实?他,仿佛就在我的身边,柔声对我低语:“晓敏,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还是这样吗?我只记得,回到北京后,他给我打过的几次电话。不多的几次。第一次,接电话的同事女孩脸上挂着一丝有些怪异,对我说:“找你的,听着好像是个外地的。”我笑着接过听筒。不用猜,我知道,一定是他。

第一次听到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粗犷而不是温柔的语调。那是1996年底,从红原辗转到了兰州、再回到北京的两个月之后。

这么久,他的声音还是这样吗?是否多了一些岁月的沧桑?

午夜已过。又是新的一天。

9月13日,星期四。

他,此刻在做什么?躺在他身边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他呢,如今又是什么样子?那张脸,还是那样瘦吗?四十六岁了,有没有中年发福?长了大肚子?那张清秀的脸上有没有长满沟壑一样的皱纹?

那时的他,那么的瘦。宽宽的肩,修长的身材,整个人看着瘦而有力。

我注意过他的胳膊和双手,在第一天坐他车的时候。

96年的8月底,我跟随公司出差甘肃,兰州本地厂商找了两辆大吉普,专门给我们一行十个人。目的:九寨沟。上车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此行要去哪里。同车的人,除了我和同事丁姐姐,还有上海客户的一家三口、当地厂商的陪同人员王经理。

公司领导马厂长坐在另一辆车上。我们算是大客户之一。车开不久,胖胖的王经理就回头,指着正在开车的司机对丁姐说:“小吴师傅也是回民。”被称为小吴师傅的他,在中间的后视镜微微点头,腼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十个人中,回族人算是多数,东道主看来是早有考虑。

“呦,那太好了。天下回民是一家呢。”丁姐看看他,妩媚的大眼睛一闪,操着标准的京腔笑着寒暄。她三十出头,漂亮泼辣能干,是公司的业务骨干。这次,领导特意让我这个刚毕业不到三个月的大学生跟着她,一来为了她可以照顾我,二来是为了让我向她学习业务。

“你们这次来的都是回民?”王经理弥勒佛一样的脸上也是挂着客气的笑,不大的眼睛瞟了我一下。北京来的四个人,就我是年纪最轻的,怎么看都是个孩子。

“对,小杨也是回民。这可是我们单位刚来的大学生。”丁姐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笑着说。

96年,大学普遍还没有扩招,大学生还算是个稀罕人物,而且,还是北京来的大学生。丁姐的语气中有点夸张,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对着王经理点头:“我也是。”王经理笑笑,转过头去。

我注意的,刚才丁姐介绍我时,司机小吴师傅在后视镜里那么瞟了一下,大概想看看这个北京来的大学生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我想,自己的脸一定有些红了。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人这么说,我真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十六年的我们,不像现在的小女生,十几岁就能在摄像机前镇定自若,当着那么多观众展示自己。我们那个时候,还是含蓄而矜持的。被人关注,对我,是件很害羞的事情。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我从未觉得这个身份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车,在甘南草原上奔驰起来。我陶醉于草原的景色之中,在无心注意身边的几个人。

第一站,甘肃临夏。临夏是个回族自治州,到处都是清真饭馆。他熟门熟路的将车停在一个馆子门口。

吃饭的档口,同车的中年上海男人,操着上海腔的普通话,笑呵呵的问王经理:“安全不安全呢?我可是全家人都在车上。”嘴上说着,精明的小眼睛盯在正在一边吃饭的司机身上,恨不得将他从内看到外,在从外看到内。他的老婆和七八岁的儿子都在车上。

“放心吧。没事儿的,小吴师傅车开得好得很。经常在这条线上跑,不会出事的。我们厂里特意从当地找来的司机。”王经理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我们在兰州的呆了三天,听惯了这种透着地道兰州拉面味道的腔腔儿。

上海男人将信将疑的打量着被称为小吴师傅的他,没有再问。一边的我也偷眼瞧瞧小吴,又瞧瞧上海男人,心底暗笑:真是上海小男人,爱担心。这么宽阔的草原,一马平川,能出什么事情呢?

小吴师傅专心吃饭,不知是真的没有听见这样的对话,还是故意装着没听见。早早吃完饭,就回去检查车的情况。

过了临夏的州府,就是连绵的草原。一条宽宽的河,宛如透明的蓝色绸缎,蜿蜒在草原上静静流淌。

“这是什么河啊?是黄河吗?大学生,知道不?”车停在路边休息时,丁姐问了我一句。

“我也不知道。”我笑了。在兰州刚刚看过黄河源头,丁姐看见条河就猜是不是黄河。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敢肯定,这肯定不是黄河。黄河的水哪里有这么清亮透明?

帕杰罗停在车边,小吴师傅站在车边,静静的看着我们这些陌生人在草原上撒欢似的跑着。与他,想必这一切都司空见惯。这条路,他跑过多少趟,估计自己都数不清。

对了,他是当地人,想必知道。我走过去:“吴师傅,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啊?”

他一愣,有些惊诧,看着我,想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呢。”听得出,他在努力的咬准发音。不是甘肃话。几天下来,我能分辨得出,甘肃人说话的重音在后,而且鼻音很重,每个吐字都透着戈壁滩的硬和兰州拉面的冲。他的吐字带着点柔,好像在嘴巴里转了几道弯才出来。

“你不是本地人吗?”我有些好奇。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问题?

“我不是哦,我是四川的。”他看着我,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很腼腆。他说得很慢,每个字吐出来都费了不少劲。

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男人的眼神和笑容会将我罩住,让我慢慢钻进他布好的陷阱,再也别想逃出来。

“哦。”我有些失望,转身走了。

(6)

从兰州到九寨的旅途,前半截可以说是一马平川。开了多半天之后,车在一个山谷一转,前后的景色忽然变了。

到四川了。

我这才明白,自己笑得太早了。上海男人的担心,真的一点都不多余。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车,在盘山公路上左转右转,我的心在肚子里左转右转。

一侧,是笔直的山,一侧,是深深的沟壑。银白色的帕杰罗,在山道上左拐右拐,绕过一个个或急或缓的弯道。

这路,怎么开啊?

我不禁看看前面的司机。

他很安静,甚至可以用气定神闲来形容。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起来,干净利落。双手握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神情很专注。我看着方向盘上的那两只手。我知道,我,还有车上几个人的命,都在这双手上。

我悄悄打量着它们:很瘦,黑而细腻的皮肤下面,是跳动的血管和经脉。这双手想必很有力量,方向盘在他的手上纹丝不动。

谁都不知道,这双手,在四十多天之后,揽住我,让我成为了他的女人。

如今,这双手,变成了什么样子?是否还是那样黑而结实,是否还是那样青筋暴露?是否还是那样充满力量?是不是?

此刻,我好想拉着他的手,一如在红原的第一个夜晚那样,手拉着手,彼此相望,在彼此的眼神中,找到此生的归宿。

会吗?还会是这样吗?

夜晚,真安静。千里之外的都江堰,他,还好吗?那里的夜晚,会不会如当年的红原一样彻骨的寒冷?

此刻,他在做什么?

知道了彼此的存在,知道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的消息,心,会是如何?

他,是否如我一样,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今天的短信,丝丝缕缕的文字之间,依稀找到了过去的影子,可是,十六年的岁月,在短短的几个短信中,又能说明什么?

他结婚了。他又有了孩子。

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我又何必找他?这一刻,我真的不知道,找到他,又能如何?

到底是什么让我要找到他?谁能告诉我?

我没有勇气去拨通那个号码。在内心深处,这真实,让我无法面对。他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我的位置!

还有比这更残酷的现实吗?

立在窗边,静静的注视着外面,我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窗外,没有他。他在远方,在千里之外。月光淡淡的流淌下来,笼罩在天地之间。月光下的他,此刻,在做什么?

往事,像幽灵一样,每到深夜就会复活。

前一个夜晚,旧日的一些片段,慢慢的浮现出来。今晚,那些断裂的记忆,在白天的缓慢苏醒中,慢慢修复起来,将那些片段串联起来。

到底,当初是怎样一个开始?

“简直是诱惑的陷阱。”他半蹲在地铺边上,微微低头凝视着我的眼睛,微微笑着,仿佛情不自禁的喃喃低语。这是深夜两点。前一天,我在红原招待所住了一夜。彻骨的冷。这是川西小镇给我的第一印象。

从成都到红原,简直是冰火两重天。穿过皑皑雪山之后,我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红原。

举目无亲,四野荒芜。陌生的我,站在秋日红原的街头,愣了很久。问路于第一个当地人,是一个藏族小女孩。那个女孩穿着深红色的藏袍,如墨染的长发,编了很多小辫子,纯净的脸,青翠的眉,干净的眸子,脸颊上燃烧着两块高原红。

看着她,我一字一顿的说明地址。女孩微微笑着,上下打量着我,目光最终落在我颈间的项链上。她不说话,伸出手。在我错愕之际,她修长的十指已经触及到我的脖颈,捏起黑色水晶项链的细小颗粒,轻轻摩挲。时光久远,我已然记不清她的手是白皙细腻还是粗糙黝黑,只记得,她完全没有陌生人之间的虚伪和客套,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直奔主题。好像我脖子上的项链不过是路边的一朵野花,她喜欢了,就可以直接上手摸摸。如此自然,毫不做作。

我呢?是不是也是这样?我,喜欢他吗?

愣了一下,我笑问:“你喜欢?”依旧一字一顿。她的眼神告诉我,显然,她不明白汉语。我的普通话,对她来说,差不多藏语对我。但是,她的喜欢,我是懂的。有些东西,不需要语言,眼神,是最好的表达。如同,他对我。

她抚摸了半晌,没有回答我,清澈的眼神看看我,又看看我颈间价值二十块钱的黑色水晶项链。她的黑眼睛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对我这个陌生女孩微笑。

我惊诧于她的眼睛。这么纯净自然的眼神,仿佛幽谷中不曾被人发现的古老潭水,安静,澄清,从未被任何东西打扰过,那样安静宁和,与世无争。愣了一下,我竟然一时无语。我期待的那个人,他的眼神,也没有这样的澄清透明。但是他们的眼神是相似的,都是那样一望可以见底,可以看到那颗纯净的心。真是一方水土养就一方人。他们这里,真的是梦幻中的香格里拉?

我静静等待,直到她看够了,抚摸够了,放手,才离开去找另外一个人去问路。她眼神中的专注,让我不忍心去打断。我甚至想,送给她算了。可是,她看够了,就转身离开了。

96年的红原,人真的很少。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看着可以听懂普通话的人。不时的,路上会有骑着马的藏民走过,看着他们,我常常想,自己是不是时空错乱,到了西藏?事后,我才注意到,这里本来就藏族自治州。这里的人,多半是藏民,不会讲普通话。

他竟然不在。

(7)

这是最坏的一种可能。

他不在。怎么办?

看门的人操着浓重的川音告诉我,吴天彪出车了,不在厂子,也不在红原,甚至,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其它的,好像还说了很多,似乎在告诉我他什么时间才可以回来。我愣愣的听着,一句也没听明白。后来,我才知道,我能明白的四川话,基本上都是川味普通话。地道的阿坝川音,我是一句也听不懂的,还不如英语,多少还知道几句。在陌生的大铁门前,抬起头望着蓝天白云,发了半天呆,我只好一字一顿的告诉对方,如果他回来了,请转告他,我是北京来的朋友,住在红原招待所。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不舍的回头看着厂子的大门。

两千公里的距离,居然在这里截止了。我们,还能见到吗?看看手中的地址,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他真的在这里吗?可是除了这个地址,这个男人的一切,我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地址是对的。名字也是对的。我,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我算他什么朋友?上一次,他是出差,我也是出差,不过是简单的客户关系。他,还会记得我吗?

分别的时候,他邀请我们来红原玩。这邀请,是对我,还是对所有人?

我以为,那眼神,是对我。

我来,就是要寻找着答案吗?

悻悻的回到招待所,风从房间的原木墙板的缝隙中吹进来,白天仅存的一点温度,渐渐的消耗光了。呆坐在电热毯上,盖着薄薄的被子,我默默发呆。被子显然很久没有用过了,透着淡淡的霉味。

自己为什么要来?

我想不出答案。

也许,有些事情注定没有答案。

天黑的很早,不到6点,外面就黑了。为了省5块钱,我选择的房间没有电视。和这个房间一模一样,多个电视,要15块一个晚上。

我无处可去。草原的夜晚,是无边无际的寒冷。房间里,也是一样的冷。

躺在床上,我睡不着。

想着白天的遭遇,心里懊丧到极点。

他不在!

出差了。几天才可以回来?那个看门人似乎说了,他去了外地,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唉,我的钱还够不够等他回来?除了回去的路费,我算计着口袋里的钱。还好,住这样的房间,我可以等他一个星期。吃饭的钱,是有的。这里的东西都不贵。面是三块钱一碗,锅盔一样的大饼是两块钱一个。一个饼,就够我吃一天的。

一个星期之后,他,能回来吗?

穿上了所有的衣服,裹着被子,我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房间的灯光昏暗,照在黄色的木板墙上,透着一丝虚假的温暖。红原的夜晚,好安静,没有汽车的喇叭声,也没有人声的嘈杂,甚至连狗叫的声音都没有。

此刻,他,会在哪里?是不是又去了兰州?是不是又带了客人去九寨,黄龙?这一次,又会是哪里的客人?

我叹了口气,关了灯。沉浸在黑暗中,也许,我可以睡得着。离开北京几天了?在火车上过了一夜,在成都过了一夜,在红原的途中过了一夜。今天,是第四个夜晚了,我,竟然还是没有见到他。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天花板上闪动着。

他若知道了,会不会笑我傻?没有任何形式的承诺,我就这样的,来了。来找他吗?如果不是找他,我来,就是看看这冬日的草原,领略这无尽的寒冷吗?

出发之前,我给他写了一封信,他收到了吗?我始终没有收到他的回信。是不是,他没有收到,还是,根本就不想给我回信?毕竟,我们仅仅认识了一个星期。

他,会怎么样的对待我?当个普通的朋友,礼貌而客气,请我吃顿饭,带我玩一玩,然后送我离开?会吗?

兰州一别,已经四十多天了。分别的一刻,他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在众人之中,那样简单的看看我。我想,我明白那眼神中的不舍。

会不会是自作多情?

高原的夜晚,漫长而寒冷。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仿佛在梦里,不停的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唉,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离家千里之外?

从陌生到熟悉,要跨越两千公里的距离吗?

那么,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会是多远?

朦胧的睡去,又朦胧的醒来。

到底是第几次醒来?天,终于蒙蒙亮了。

经过一夜的寒冷,我终于知道,草原的夜晚,真是太可怕。中学地理书上学过,草原温差很大。亲身体验之后,才明白,书本上的知识只是简单的描述,到了深陷其中才知道,寒冷二字的意义。

如果没有电热毯,这个夜晚,我会不会变成冰雪中的木乃伊?

不到6点,我就起身,想给自己找点吃的东西。多点热量总是好的。再次穿上自己全部的衣服,溜达出门。我毫无目的的红原的街头逛着,心里,空荡荡的。

太早了,没有吃的东西。

经过昨天,我已经对这座小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横,再一纵,就是全部的街道。房子后面,就是草原。没有城墙,没有围栏,仿佛就是草原上的突然出现的一些房子,就构成了红原县城。

他,回来了吗?

溜达回来,在招待所门口,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正骑着自行车从门口向外走。他低着头,没有看到我。我愣了一下。这个身影,好熟悉。看着他,我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只是觉得自己的脸似乎轻轻抽动了一下,是寒冷还是惊喜?我只是想笑,可是却笑不出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僵住了,再不能动。

兰州一别,四十多个日日夜夜思念的这个人,这眼神,真的出现在面前。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两天一夜的盘山公路,跨过雪山,越过草原,就为了看到这个人。昨夜漫长的等待,时时在眼前闪现的这张脸,这目光,此刻,真的就在眼前?

我站在那儿,无声的看着他。时间停滞了。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好像在那里等了我很久很久。而我,也寻觅了太久太久。大学四年里,我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错觉中,总是希望自己在毕业时要去西部的某个地方,那里有蓝天白云,那里有无尽草原。这,难道是前生的约定?我一直在想,那里等待我的,会是什么?会是此刻的一切吗?

这一秒,如此漫长,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我们的世界,川西小镇红原,首都北京,原本如此遥远。跨越了万水千山,来到这里,只为了这一刻,只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只为了可以再次见到他。兰州一别,曾经以为,我们此生再也无缘相见。四十多天的思念,让从未远离家门的我,只身来到千里之外的陌生草原。我甚至没有想过,见到他之后会如何,我们之间到底会有怎样的未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我只想,再次见到他,如同此刻。如今,他,近在咫尺。

终于,他抬起头,仿佛不经意,看到了矗立在大门口的我。他的目光,还是那样的澄清透明,没有丝毫杂质。在红原清晨的寒冷中,我们的目光,时隔四十天后,跨越了两千公里,终于,再度相逢。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自己此行的全部理由。

那双熟悉的眼睛,就那么简单的盯着我,盯在我的脸上。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明白,那眼神中到底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让我无法忘记他。

(8)

“你来了。”我的声音,平淡而自然。想不出别的话,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该告诉他什么呢?自己是为他而来?千里之行,只是为了一睹君颜?我到底是不是为他而来?

谁又知道?这个问题,我说不清楚,也想不明白。又怎么对他说?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在那个瞬间,躁动的心,忽然安静下来,仿佛羁旅已久的外乡人,经过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自己永久的归宿。

他没有笑,一贯平静的脸上,此刻满是急切。在上一次旅途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着急,也没有见过他这样的表情。每一次,他都是那么安静,处乱不惊,好像草原上吃草的牦牛,在蓝天白云下从容自如。此刻,急切,充斥在目光之中,一望可知。

看着我,他也愣了一下,十分之秒的停顿,然后,抬腿从自行车上下来,将车子停在一边,走过来,对我说:“走,跟我回家。”然后,拉起我的胳膊,大步走回招待所。

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跟在他的身后,有些莫名其妙。

他这是怎么了?

跟他回家?

他的家在哪儿?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他的父母在吗?

几分钟之后,在招待所看门大妈有些诡异的目光中,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坐在自行车后面。头,离他的黑色皮衣,很近很近。他身体的气息,带着寒冷,萦绕在我的周围。

沿着昨天那条路,车平稳的走着。他开车和骑车,都是这么安静稳当。坐在后车座上,我无声的笑了。寒冷,似乎好了一些,可是草原的太阳分明没有升起来。他的家,其实就在厂子边上。离我昨天问路的地方,很近。沿着简单的街道,路边的木头房子,就是他的家。

不,是我们的家。

十六年后,我依然记得那条通往他家的路,简单,平直。我真的好希望,那条路一直就那么延伸下去,他的单车永远也不要停。如果时光能够停留在那个时刻,我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换取。

我还记得,他一边骑,一边告诉我,自己出差了,凌晨四点回来。刚到,就听同事说,有个北京的朋友来了。毫无理由的,他就猜到,一定是我。天一亮,他就出门来找我。

十六年后,我们再次见面,提到那个早上,他说,那天,听说我在招待所,他好心疼。从他淡淡的眼神中,四十岁的我知道,眼前的四十六岁的男人,他的心,疼了十六年。

他的普通话,还是那样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对我说话的时候,努力的发准音,怕我听不明白。我笑了。真的想笑,发自内心的笑。这声音,如眼神一样,在我的梦中出现过。今天,终于不是梦了。

有些事情总是有预兆。或者好,或者坏。总是有些征兆。

我们的相遇,也许注定将会充满磨难。就算我的千里之行,也不能将这些磨难化解。或者,仅仅是个开始?

他在草原上开了七年车,他告诉我,自己从来没有出过车祸,那怕小小的刮蹭。

到红原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相见的第一个凌晨,在他家简单的卧室里休息之后,他再次接到任务,出差。不过这次不远,从红原到阿坝州的州府马尔康。作为远方的客人,厂长大人在兰州见过我一面,特别批准我可以陪他一起出差。

中午,阳光普照时,我又见到了那辆银白色的帕杰罗。坐在他的身后,我如梦如幻。真的不到四十天,我又见到了熟悉的他,熟悉的车。

心里,淡淡的笑。我不知道,其实这笑容已经挂在了脸上。他后来问我,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的笑?我还傻傻的问,有吗?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笑,更不知道为什么会笑。

在他的车上,我很放心。

可这次,我错了。

车到中途,狭窄的山路上,一辆绿色的帕杰罗在不远处出现。陶醉于蜀江水碧蜀山青的我,眼睁睁的看着两辆车越来越近。我心里默默的念叨着:撞上了,撞上了。

这几秒中,仿佛停滞了。我恍惚的看着,甚至忘记了叫出声,眼瞅着两辆吉普车越来越近。

“嘭”的一声,车身重重的撞到了一起。车上除了他,还有三个大男人。副驾上的中年男人正在打瞌睡,头猛的撞在挡风玻璃上,殷红的血,顺着破碎的玻璃,流下来。我好笑的看看中年男人,竟然没有半丝害怕,还好,他只是头皮破了一点,伤口并不深。

路很窄,左边,是山,右边,是水。他没得选择。路中间,两辆车上的人都懵了,回味到底发生了什么。车上的人,约好了一样,没下车。

“要不要紧?”坐在前面的他,没有看车,没有看副驾上受伤的人,安静了一下,微微侧头,低声问我。语气中的关切,让我心里暖暖的。

“嗯?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车相撞之前,我就有预感,当时紧紧抓住了前面的座椅后背,静等着这一幕惨剧的发生。我想,真死了,也不怕,有他呢。

(9)

我们很不幸。或者说他很不幸。对面车上端坐的人,是红原交通局局长。

这天夜里,回到家,已是深夜。回家途中,不知何时,我们的手已经紧紧握在一起。进了寒冷的房间,他就让我钻进卧室中的地铺,自己从柜子里抱出一床棉被,放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夜里好冷。我打着哆嗦,钻进被窝。屁股下面,是他家中唯一的电热毯。这东西,我几乎没用过。北京冬天有暖气,根本不需要。我笨手笨脚的找着开关,然后拥着被子坐在中间。枕头一侧,他帮我扭亮了台灯。

砖木结构的房子,没有炉子,一天都没有人气,在红原的寒冷夜晚,简直像一个冰窖。客厅的沙发上,没有褥子。我想象不出,这样的环境怎么能睡觉。静静的看着他忙碌的影子,我的心是暖的。这寒冷,真的不算什么。

帮我弄好被子,他蹲在一边,目光回望着我,安静而腼腆:“怎么了?睡吧。今天累坏了吧?”低沉的声音充满磁性,温柔的响在我的耳边。这一次,是真的,不再是梦。

我微仰脸,看着他,无语。四十多天了,这双眼睛,一点变化也没有,还是那样的澄清,纯净。如果说有,那就是多了一些关切和疼惜。这眼神,这目光,真的不在是梦中吗?

夜,如此安静,天地之间只剩了我与他,再无其他。是的,此刻的红原,万籁俱寂,没有入睡的人,也许只有我们两个?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我们对视着。

忘记了他的手是怎样伸过来,怎样握住我的手,只记得,我们彼此凝视着,目光在寒冷中纠缠在一起,久久不能分开。我的左手在他的右手中,手指在他的手掌中,悬在半空。他半蹲着,想起身离开,身子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脸背叛了身子,朝着我,瘦削的手指有力的扣在我的手掌上。指尖碰触的瞬间,他的体温悄悄传递过来。

我没有收回,他也没有松开。

我们都在等待。

等待什么?

良久。

他蹲下来,薄薄的唇一弯,轻轻笑了。那笑容,像点亮的炉火,屋子里顿时温暖起来。

“嗯,怎么了?”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晃动,还是那样看着我,轻声细语道。

我无言的看着他。

真的,我只想这么看着他。

这张脸,这目光,这眼神,这笑容,我又见到了。四十天前,兰州一别,我以为我们此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回到北京,我不知道怎么了,每天都会莫名其妙的想起他,想起他凝视我的眼神。它们在我的心里,就那么盯着,让我无法安静下来。终于,在上班之后的第一个假期,我几乎没有做任何准备,就来了。我等不及到明年夏天。他的眼神,让我无法继续等待下去。我想问他,为什么老是那样看着我?为什么?

“真是诱惑的陷阱。”他兀自喃喃低语。

我一愣,他,怎么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怎么会这么说自己?

眼前的这双眼睛,分明就是诱惑的陷阱。它们被人施了魔法一样,让我魂牵梦绕,欲忘不能。陷阱的深处,隐藏着怎样的诱惑?

他蹲下来,不语,笑笑的看着我,再次握紧了我的手指。

片刻,他松开了,还是那样笑笑,动手脱去了自己的外衣,身体靠近过来。

“你想干嘛?”他离我很近,看着我,轻声问。嘴角还是那样浅浅的笑着,眼神里一丝狡黠。

“你在外面睡,不冷吗?”没有电热毯,在这样的屋子里睡觉,简直超出我的想象。昨天,在招待所里,我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了。红原,太冷了。客厅外面的沙发上,肯定比卧室里面冷。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如果没有我,他肯定不会受这样的罪。不如让他睡在一边好了。

这个男人,我没来由的相信。

台灯的光昏黄,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怪怪的,还是那样看着我。

见他不反对,我往里面挪了挪,地铺中让出了一块儿地方,给他,然后抬眼,坦然看着他,道:“你在这儿睡吧,外面太冷了。不过你要老实,不要碰我。”

能有什么事情发生呢?这么冷,我是不准备脱衣服睡觉。那不是要冻死了?我心想。

他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笑了:“好吧。”说罢,人就钻进了被子,坐在刚才让给他的地方。

枕头很大,总够两个人睡的。我躲在一边,身体尽量远离刚刚进来的这个陌生身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离一个男人这么近过。

一点紧张,让我尽量躲避着他。可是空间太小了,他的身体,几乎挨着我,让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这样,我们之间的距离可以大一些。和一个男人离得这么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让他出去,我又真的不忍心。

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他靠近过来,手臂不知何时已经从背后环住了我。

“嗯?”我本能的躲避着。可是地铺狭窄,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台灯显然已经用了很久,灯光有些昏黄。他的脸,压过来,离我不到10公分的距离。呼出的气体,轻轻喷在我的脸上。

“还冷吗?”他看着我,问。这声音,是的熟悉,这语气,却是陌生的,带着某种奇怪的味道。

“不冷了。你呢?”我心无旁骛,可是心,不知道为什么跳得快了起来。

“我冷。”他一下子抱住了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身上只剩下了贴身的内衣。他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内衣传递过来。“两个人在一起会暖和一些。”他的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标准,有些僵硬。

“嗯?”我愣了一下。

(10)

看着他,我有些不明白,这男人,到底什么意思?转过头,好奇的看着他的脸,心想,现在不是已经很暖和了吗?虽然是地铺,不知道下面铺了多少层,总之,很软很舒服,比学校的木板床舒服多了。

被子外面还是很冷,我全身都缩在了被子里,鼻子以上露在外面。这么冷的天,还能干什么,能暖和就不错了。我可是不想动。

“现在暖和了,你还穿着这么多?”他到底比我适应红原的寒冷,整个脸都在外面,胳膊半支起来,也正在看着我。脸上还是那样笑笑的。

确实暖和了。电热毯一会儿就会热,热量,从身子下面传上来。

“哦。”傻傻的应了一声,我脱去最外面的红色绒线衣。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我穿着薄薄的秋衣,厚厚的被子压在身上,寒冷,被驱走了。

终于暖和了。

连续三天,我都没有这么舒服暖和过。昨天,在招待所,简直冻死了。北京的冬天估计都没有这么寒冷。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

一回头,忽然发现一边的他,正盯着我,眼神好吓人。我愣了一下,有点不知所措。这眼神,和刚才的不太一样。他的笑容没有了,狡黠也没有了,有那么一丝坚决和果断。脸上的表情也和平时不太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就那么安静的看着我,直到把我看得发毛。后来,我对他说,他当时的眼神,好像老猫在盯着一只落入掌中的小耗子。

被子里,他的身体异常温暖。两个年轻的身体,隔着彼此的两层衣服,碰触在一起。

我歪着头,笑着看他,心里很满足。是的,四十多天前,我以为我们再也不能见面,可是今天,我们又在一起了,还离得这么近。

“你笑什么?”在我的微笑中,他的神情又恢复了笑笑的样子,伸出手,将我揽入他的怀中,轻声问。

“不为什么。只是没有想到能见到你。”我在他的身下,仰望着他的脸。此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真是温暖之极。在火车硬座车厢里三十多个小时的忐忑,成都到红原的两天一夜的寒冷,红原招待所的一夜不眠,终于,有了结果。我,在他的怀里了。我真想,就这么躺着,就这么看着他,永远,永远。

“在兰州走的时候,你哭了,是吗?”他的目光满是柔情,却让我觉得有些无端的恐惧。说不清为什么,我竟然有些害怕。我的心,从没有这么慌乱过。

“嗯。”实心实意的回答。真的哭了。那天,我哭得稀里哗啦。为了和这个陌生红原男人的分别。我曾经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他不语,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右手支着身体,左手揽着我,一动不动。

“怎么了?”突然的沉默,让我不知所措,看着他。我说错什么了吗?有点心惊胆战。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这个男人。虽然他对我,一直是笑笑的,柔柔的,几乎没有对我大声说过什么。我没见他发过脾气,可是无端觉得他若发起脾气来,一定很可怕。

他的脸轻轻俯过来,我还没有明白过来,薄薄的唇,已经覆盖在我的唇上。瞬间的错愕,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间。他的吻,一如他的笑容,温柔,甜蜜。

他,现在还好吗?现在,那个在他身下,和他唇齿相接,身体相拥的女人,会是谁?

十六年的岁月,让我明白,爱上一个人容易,等平淡后,还坚守那份诺言,就不容易了。爱,从来不是迎合。吵不散,骂不走,才算是真爱。其实,真爱一个人,你会陷入情不自禁的旋涡中。他让你流泪,让你失望,即便这样,他站在那里,你还是会走过去牵他的手,不由自主。

我真的好想,像从前一样,让他牵着我的手,无忧无虑的走在红原街头,看着草原上的花开花落,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天彪,这一切,你是否还记得?

泪水,再一次无声的滑过脸颊。远在千里之外的他,此刻,是如我一样独自面对黑夜辗转无眠,还是早已拥着自己的爱人酣然入梦?

夜太长,凝结成无尽的苦涩,浸蚀过来,悄无声息的将我淹没。

(11)

看着天渐渐的亮了。我像往常一样,起床上班。

早上并不算忙。我忍着冲动,干完了当天的紧急事项。说真的,一到公司,我就想拨通他的电话,或者,给他发个短信。我知道,他现在没有上班。他在干什么呢?吃过早饭了没有?他如今的家,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好想知道。

昨夜,他想到我了吗?

拿起手机,我只发了两个字:“方便?”大约,他应该在家。可是,如果有别人在家,他肯定不方便和我说话。我只是想问问,如果他方便,我可以给他打过去。

真的,好想听到他的声音。十六年了,他老了,他的声音是不是也老了?是否还是那样充满草原的粗犷和蜀地的细腻?那个声音,昨夜,一直萦绕在我的耳畔:晓敏,你还好吗?你还想我吗?当年,你为什么离我而去?为什么,晓敏?

会是他吗?

会是他的声音吗?

天彪,你可知道我的苦?你可知道心里的不情愿?你可知道我曾经多么的思念你?可是,我不能对你说。

短信刚刚发出去。一边的部门文书忽然叫我:“杨儿,你的章盖好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拿着手机,穿过几个座位,朝文书的位子走过去。

走到一半,手机狂响起来。吴天彪!是他。

我停住脚步,看着正在闪烁的屏幕,心,突然狂跳起来。

深吸一口气,我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颤抖着按在触摸屏上。来不及走出办公区了,先接起来吧。

不想等。不要等。

我要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不是还是一如从前?

“喂?”我加快步子,装作若无其事的从文书手里接过文件,然后拿着文件,快步走出办公区。文书像平时一样,笑笑,低头继续上网,旁边的同事也都是毫无察觉,如往常一样忙着自己的事儿。公事或者私事。谁都没有注意我。一个普通的电话而已,谁会注意?

“喂?”电话那端的人说话了,还是那个声音。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么自然!分离只是在昨天。当年,九寨之行结束,兰州分别时,他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对我说:“有时间去红原,我带你去草原呢。”他的眼睛后面,是深深的不舍。我的眼睛后面,是强忍的泪水。此刻的他,是否如那是一般,忍着自己心中的伤与痛?十几年的思念,我知道,他,一定没有忘记我。不需要说更多,一个字,就够了。他的声音,他的语气,这个“喂”,从他心里出来的那一刻,就带走了在他身体内淤积了十六年的思念和痛苦,对我的,对我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眼眶,湿了。我终于又听到他的声音。

十六年后,我终于又知道他的消息。97年,最后一次听到他的电话,是在公司的办公室,当着周围的同事。

他的声音,一点都没有变。

“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死,办公区的大门怎么那么远?如果不是有人,我真的想跑出去。出去了,我的泪水就可以放肆的留下来。现在,我要忍着它们。周围,无数双眼睛,有意或者无意的瞟过来。

“在吗?”真的是他。我的男人。那个曾经属于我的男人。时光真的停滞,停滞在十六年前的那个时刻。这是他的声音。我第一次从自己的手机中听到他的声音。

“等一下。”我快步走出去,走到楼梯间的无人之处。“好了,现在可以说了。”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而又自然。他,对我,是怎样的一种记得?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秒,然后,我听到,这个阔别十六年的男人急急的吼道:

“你怎么样?你过得好不好?你老公怎么样?他对你好不好?”

我紧紧的抿着唇,泪水,终于哗的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