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史研究的传承与创新:纪念历史学家丁则民诞辰百年论文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二 美利坚人的“退化”例外

英属北美殖民地是《哲学与政治史》修订版的重点,雷纳尔对这本书的修订主要集中于这些殖民地。第一次进行较大修订时,美国革命正在酝酿之中,到第二次大的修订时,美国革命接近成功。对于不是置身于这一进程的欧洲人来说,即使是美洲问题研究专家,大概北美局势变化之快也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实在有应接不暇之感。早期版关于英属北美殖民地的内容不是出自雷纳尔一人之手,他在修订时不可能对之进行完全重写,但北美局势的迅速变化对他修订势必会产生较大影响。在修订版中,对英属北美殖民地“退化”的描述,雷纳尔实际上处于一种十分矛盾的心态。就他本人而言,他不会完全放弃克里奥尔白人移民后裔的身体机能发生退化之说,但又要将生活在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后裔描绘为退化之“例外”,原因在于他们发起了摆脱殖民统治的一场革命,属于建立一个新型国家的那一代人。要是他们像印第安人一样发生退化,那么如何能够以更具说服力的理由解释这场影响人类历史发展进程的革命呢?阅读《哲学与政治史》修订版,从行文中我们可以体验到雷纳尔对处理这一问题的煞费苦心。他对北美白人移民后裔的赞扬居于主导,只是夹杂着几句身体机能与欧洲土著白人的区别,既体现出生活在美洲相同自然环境之下任何人都会发生“退化”,与全书的主旨相一致,又不会对他们成为建立与专制体制相对立之新制度的奠基者产生多大影响。从修订版来看,在北美地区欧洲移民后裔的退化问题上,雷纳尔对不影响整体的枝节几乎未作改动,在涉及一些关键性的描述上,雷纳尔还是会全盘修改,看法与过去判然有别。有学者认为,美国革命的成功改变了很多欧洲人对美洲的认识,其中包括雷纳尔在内。这种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就雷纳尔而言,他对英属北美殖民地看法的修订奠定了其美国观的基础。

关于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白人移民后裔的退化,在《哲学与政治史》的旧版中有些描述,新版中也没有完全删除。通常而言,雷纳尔先是对他们称赞有加,接着再谈到他们在身体机能上与欧洲人的区别。如雷纳尔写道,宾夕法尼亚人“一般是外表端正,他们的妻子面容娇美,和蔼可亲,比欧洲女人更早地做了母亲,她们也更早地不再生育”。北美地区“现在居住着健康强壮之人,身高在正常水平之上”,他们比欧洲人“更早地发育成熟,但寿命不是太长”。[21]雷纳尔将这种现象归因于气候多变。发动美国革命的人主要是英属北美殖民地白人移民后裔的男子,雷纳尔从心底讲不愿意把“退化”之名强加给他们。雷纳尔在修订相关文字时,差不多完全删除了对他们身体机能发生退化及其导致之后果的详细阐述。在旧版中,雷纳尔写道,英属北美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后裔“尽管自出生以来就习惯于美洲的气候,但在干活时不像欧洲人那样强壮有力,在战斗中不像欧洲人那样灵活敏捷。也就是说,教育未能使他们健全,或者说大自然使他们孱弱。在这种异国的天空之下,他们的心智就像他们的身体一样失去了活力”。有了这个铺垫之后,雷纳尔紧接着说出了一段在很长时间内具有轰动效应的话语,宣称这些北美克里奥尔自由人“最初还能灵活敏锐,很容易领悟思想,但他们不能聚精会神,也使自己不习惯于进行持久的思考。令人吃惊的是,美利坚尚未产生出一个优秀的诗人,没有一个熟练的技师,在任何艺术或科学领域没有一个天才。他们在每个方面几乎处处都表现出了某种天赋,但无论如何却没有一个著名的天才。他们先于我们早熟和成熟,当我们达到了智力的全面开发时,他们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22]雷纳尔这段话被视为关于美利坚人退化的经典,遭到与他同时代很多美国人的强烈抨击,美国开国先辈们对雷纳尔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他宣称的这个论断上。杰斐逊在《弗吉尼亚纪事》中认为,美国产生了诸如华盛顿、富兰克林和里滕豪斯等,他们足可以与欧洲的天才人物相提并论。如果按照人口比例,美国产生的天才人物已“完全达到了所应该提供的数额”。约翰·亚当斯多年后依然念念不忘雷纳尔对这个新国家的“侮辱”,他在1814年致杰斐逊的信中列举了美国在各个领域产生的一大串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天才人物。[23]如果按照雷纳尔这个论断进一步推理的话,“退化”的美利坚人不可能领导这场包含着抵制专制主义与殖民主义的革命,但美国革命已经是摆在雷纳尔面前的一个无可否认之事实。雷纳尔要么彻底否定自己这种论断,要么继续坚持美利坚人或美国人发生退化,采取模棱两可的“骑墙”态度只会带来更为激烈的批评,对已经大名在外的雷纳尔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为一个自由主义者,雷纳尔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在修订中重写了这段话,所持观点不仅与此前迥然相异,而且还对之进行了批评。雷纳尔关于美利坚人发生退化的观点改变得如此彻底,令很多读过旧版本的欧洲人愕然。雷纳尔改写到,与他们的祖先相比,英属北美殖民地的“居民被普遍认为在干活时更少强健,在战争中更少有力,更不适应从事艺术。因为对清理地面、纯洁空气、改变气候以及改善自然界的关注消耗掉这类人的所有才能,人们由此得出结论,当他们迁徙到另外一个天地时,他们将发生退化,不能将其智力提升到进行任何复杂的思考”。显而易见,雷纳尔是以他人的语气来说这番话的,言下之意,这不是雷纳尔本人的观点,他只是转述欧洲人所持的一种普遍看法。要是雷纳尔同意此说,那等于只是玩文字游戏,没有对此前观点进行实质性修订。既然不是他所持的看法,雷纳尔对之提出质疑乃为顺理成章,与此同时也彰显出他的观点是“鹤立鸡群”,别具一格了。雷纳尔把上述看法称为“事关重大的偏见”,如何消除这种偏见,雷纳尔提出要做几件必要之事,一是“一个富兰克林将教会我们大陆的哲学家控制雷电之技术”;二是“这个杰出之人的学生将把灿烂之光投向自然科学的几个领域”;三是“在新大陆这个区域,具有说服力的辩论将复兴在这个最引以为豪之古代共和国已经产生的这些强烈而迅猛的影响”;四是“人的权利和国家的权利将在最早文献中被牢牢确定,这些将是遥远时代的魅力和慰藉”。正是具备了这些先决条件,富有想象力的“有品位作品将步那些具有理性观察著述之后很快出现。新英格兰可能很快将涌现出自己的荷马、自己的忒奥克里托斯以及自己的索福克勒斯。这里丝毫不缺乏帮助,不缺乏大师,不缺乏榜样。教育正在不断地扩大和改善。越来越多的人受到良好的教育,他们更为从容自如地发展自己的才华,远比欧洲人强很多。在欧洲,教育,甚至对年轻人的教育,常常与进步背道而驰,与智力开发和理性发展也是格格不入的”。雷纳尔由此得出结论,新大陆与旧世界不同,旧世界是“艺术从南向北传播,我们在新大陆将看到北部启蒙南部”。[24]雷纳尔与他的同时代很多人一样难以走出“欧洲中心主义”设置的樊篱,这一点在《哲学与政治史》中充分体现出来。然而,雷纳尔为了抬高新英格兰等殖民地,甚至不惜贬低欧洲,让读者多少感到有些“矫枉过正”的味道,足见其用心良苦。

雷纳尔对英属北美殖民地看法的改变,与这一时期出版的对北美考察报告和研究成果有很大的关系。1763年英法“七年战争”结束,法国蒙受羞辱,被迫将整个加拿大和俄亥俄流域割让给英国,作为对其盟国西班牙把佛罗里达转让给英国的补偿,法国把路易斯安那割让给西班牙。法国政府希望进一步了解英属北美殖民地的状况,鼓动这些殖民地起而造反,让英国自顾不暇,为法国重建“美洲帝国”扫清障碍。为此很多法国人被政府秘密派往英属北美殖民地考察,他们返国后撰写了关于这些殖民地现状的报告,内容包括对自然和人文环境的描述。美国学者杜兰德·埃切维利亚列举了分别由德彭特勒鲁瓦(De Pontleroy)、德卡尔布男爵(the Baron De Kalb)以及一位匿名作者撰写的三份报告。埃切维利亚说,从报告的内容来看,他们惊讶地发现了一个具有活力的繁荣国度。气候有益于健康,土地肥沃,自然资源丰富。船坞每年建造150艘船只,捕鱼船队规模很大,港口商船林立表明对外贸易异常活跃和与日俱增。当地居民身体健壮,富有活力。人口增长速度每20年翻一番,到处都可以看到“小孩子像池塘里的一群群鸭子一样成群结伙”。[25]雷纳尔在《哲学与政治史》中对这些报告未置一词,他自称撰写这本书时穷极资料,那肯定不会放过这些与美利坚人“退化”不大相符的报告。按照“退化”之说,美洲人口不可能呈现出增长趋势,但雷纳尔涉及北美地区人口时,却丝毫看不见这一地区在这方面存在“退化”的痕迹。富兰克林1755年把数年前写成的一篇关于英属北美殖民地人口调查的论文印成小册子出版,认为英属北美殖民地每隔25年人口就可以翻一番,主要原因在于北美地区土地肥沃充足,来自欧洲的移民能够用很少的钱购买到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的土地。北美资源的丰富固然促进了人口的增长,但原因不仅于此,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起早贪黑与乐意接受教育同样发挥了重要的作用。[26]富兰克林的观察影响了雷纳尔对北美人口增长的判断,他强调英属北美殖民地人口“令人惊奇的增长原因在于殖民地气候本身,正如经验表明的那样,殖民地人口数目每25年自然翻一番。富兰克林先生将使这些事实显而易见”。[27]人口增长是衡量一个国家或地区繁荣的重要指标,雷纳尔接受了富兰克林的观点,显然旨在表明英属北美殖民地不是处于“退化”过程之中,而是一个具有活力的欣欣向荣地区。

按照雷纳尔的退化论,恶劣的气候是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雷纳尔在上文谈到北美人口增长源于殖民地气候本身,这说明导致动植物退化的北美湿气很重的气候已得到完全改变。1771年,北美博物学家休·威廉森在《美利坚哲学学会学报》上发表了一篇关于英属北美中部殖民地气候发生根本改变的文章,认为欧洲白人移民后裔已经彻底改变了北美地区的气候,使之向着更有利于人的健康方向发展。此外,农业的进步导致气候更加温暖,很少潮湿。[28]威廉森的这篇文章主要是针对欧洲学界存在的美洲气候潮湿不利于人类生存观点而写的,虽不足于改变欧洲人对美洲气候的看法,但对雷纳尔修订关于英属北美殖民地的观点肯定会产生一些影响。这一点从雷纳尔的相关论述中便可略知一二。雷纳尔写道,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北美地区的“面貌即刻获得了改变。他们在技艺工具的帮助之下引进对称性。无路可走的森林很快得到清理,为宽敞的住所腾出了空间。野熊被驱赶,取而代之的是大批的家畜。与此同时,荒草野丛被谷物丰收所取代。河水离开了其固定的水域,排入土地的内部或者通过很深的运河流入大海。海岸布满城镇,海湾船只林立。这样,新大陆像旧世界一样变得为人所用”。[29]首次系统阐述“美洲退化论”的布丰伯爵认为欧洲白人移民后裔不仅不会退化,而且会改善新大陆的自然环境,承担着扭转美洲退化趋势的责任。[30]雷纳尔与布丰一样,把改变美洲自然环境的使命寄托在白人移民后裔身上。与布丰有所区别的是,雷纳尔的白人移民后裔仅仅局限于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布丰对此还只是一种设想,而雷纳尔在行文中已将这种设想在这些殖民地变为现实。

“退化”趋势的扭转除了该地区有“缺陷”的自然环境被白人移民后裔所改变之外,很大程度上是他们具有接受良好教育的条件,知识在这里获得人们的重视,他们从知识中汲取到促使社会蓬勃向上的力量。雷纳尔举出很多例子来说明这一点。他在书中记述道,1732年,在富兰克林的不懈努力之下,费城“建立了最为高雅的图书馆,馆内藏有最有名望的英国作者、一些法国作者和拉丁语作家撰写的书籍,图书馆只有周六向公众开放”。1749年,还是由于富兰克林的辛勤努力,费城成立了一所学院,旨在“为不同学科培养具有学识的睿智之才。这所学院刚运行时只招收学习文学写作的青年才俊,后来逐渐开设医学、化学、植物学和自然哲学等课程”。在雷纳尔的笔下,费城被描写为一座拥有重视知识氛围的文明城市,尽最大可能地“提供人性能够需要的各种帮助,提供勤劳能够利用的各种资源”。雷纳尔甚至假设,如果“专制主义、迷信或战争将让欧洲再次突然陷入只有靠着哲学和艺术让人们摆脱的野蛮状态时,神圣之火将在费城保持着燃烧,从这里照耀世界”。[31]新英格兰殖民地的中心波士顿处处显示出高雅社会所具有的特性,社交优雅,生活宽松,完全与伦敦无异。用雷纳尔的话来说,在美国革命爆发之前,波士顿“拥有三万五千至四万名居民,他们属于不同的教派。他们的住房、家具、衣着、食物、社交、习俗和礼仪等与伦敦的生活方式极为相似,找出任何其他区别几乎是不可能的”。[32]在《哲学与政治史》第一次进行较大修订的版本中,雷纳尔充满激情地写道,北美地区将产生“一个新的奥林匹斯山,一个新的世外桃源,一个新的雅典,一个新的希腊”,新英格兰“也许会产生另外一个牛顿”。因此,正是“从英属美洲开始,科学的第一束光芒将照射四方,最终将照亮长期处于灰暗的天空,无人对此有任何怀疑”。[33]不知何故,这段话在最新修订版中给删掉了,或许是雷纳尔出于精练文字的考虑抑或还有其他想法,不得而知,但却表明从开始修订时雷纳尔就把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看作“退化”的异类,最新修订版只是用不同的词语加强了这一观点而已。

在对《哲学与政治史》两次大的修订中,雷纳尔不惜笔墨,描述了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居民的生活,他们具有古典共和国的美德,不求奢侈糜烂,更无腐败堕落,似乎返回到自由主义者向往的远古时代雅典和斯巴达共和国公民的简朴生活。在欧洲专制统治之下,王公贵族纸醉金迷,放荡不羁,社会上充斥着腐朽没落的风气。雷纳尔那一代自由主义者对之痛心疾首,必欲抨击而后快。在他的笔下,只有在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人们“过着与人类初始目标相符的田园生活,这种生活最大限度地适合于人类种群的健康和增长”。这里有“家庭生活的愉悦”,有“父母和子女的相互依恋”,有“夫妻之间的恩爱”,还有“靠着心灵才能品尝到的纯洁而舒心的激情,这种激情让所有其他喜悦望尘莫及”。凡此种种便是“整个北美地区展现出的令人陶醉之景象”。[34]雷纳尔对美利坚人这种富有情调的闲情雅致生活由衷地赞赏,固然有把美利坚人视为“退化”例外之意,但却包含着对欧洲社会奢靡之风予以强烈谴责的倾向。在雷纳尔对《哲学与政治史》进行大刀阔斧修订时,英属北美13个殖民地已成为美利坚合众国的化身,美利坚人与独立之后的美国人完全可以画等号,前者表现出的生理特性或许还可以依稀地看到那么一点“退化”的痕迹,但这种痕迹在摇身而成为美国人的身上便荡然无存了。